姬林低声说:“看来宋公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祁律心中轻笑一声,宋公是这次东门之战最大的投资爸爸,虽看起来来势汹汹,但是一旦最大的投资撤资,那么四国联军便会不堪一击。
卿大夫们眼看着城门之下一片火海汪洋,四国联军来势汹汹,兵马铿锵而列,果然已经打到了老家门口,不止如此,这四国的兵马之中,竟然还有一面交龙旂!
郑国的卿大夫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但是他们从来没见过交龙旂出现在老家门口,这场面未免太大了一些。
但凡是打到了老家门口,那便是灭国的节奏,试想看,郑国前一刻还不可一世,就连周平王都要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人质送到郑国来求和,后一刻兵马已经堵在都城门口,这转变也太大了,不赖郑国的卿大夫们一时反应不过来。
卿大夫看到宋公与夷,立刻慌乱起来,互相交头接耳:“如何是好啊,宋公竟然亲自来了。”
“正是啊,与夷竟然亲自来了……”
“这么多兵马,我宫中虎贲不过一千来人,这……这怎么抵挡得过几万兵马!”
四国兵马齐聚在老郑城的门口,一眼根本看不到头,乌泱泱的一直蔓延到天边,将整个黑夜打成了白昼。
宋公与夷站在轺车之上,扶着宝剑,在黑暗中挑起一抹笑意,他不在乎城楼上的人能不能看到他的笑容,但是宋公与夷此时笑的欢心,因为他知道,他日夜忌惮的公子冯,就在老郑城之中内,只和他只隔着一堵城门。
宋公与夷朗声说:“与夷拜见天子。”
姬林站在城楼上,淡淡的说:“宋公,你还知寡人是天子?寡人倒以为宋公忘了寡人这个天子呢。”
宋公与夷的态度十分嚣张,完全没有了在恶曹会盟的乖顺,笑眯眯的说:“天子明鉴,与夷怎会忘记天子呢?与夷忠心耿耿,一心为我大周,不像有些人……郑伯寤生软禁天子,与夷听闻之后心中担忧,立刻马不停蹄赶来营救天子,还请天子打开城门,让与夷进城,除去郑伯这个目无礼数的祸端,也算是为天子分忧了!”
祁律听罢,“啧啧”两声,拢着手对着城门下高声说:“宋公您这小嘴儿怎么突然如此能说会道起来了?不是恶曹会盟之时,求在天子身后,一心想要正式册封公爵的模样了?”
宋公与夷端着公爵的架子,突听祁律这么大声的吼出来,脸色登时变了好几下,还甚么“小嘴儿”,长耳朵的人都知道,祁律这分明便是消遣自己。
旁边陈国的将军连忙安抚宋公,说:“宋公您切勿被那些闲言碎语所干扰,今日我等图谋大计,绝不能毁于一旦,已然没有了任何退路!”
宋公与夷也深知今日的重要性,因此忍耐着怒火。
祁律一看,立刻回头对身后的獳羊肩说些什么,獳羊肩没有多话,点点头,对石厚招了一下手,很快的,两个人退下了城门,不知去什么地方了。
祁律吩咐完,又拢着手朝城门下喊,说:“刚才说话的,可是陈国的将军啊?”
祁律站在城门楼上,因为城门很高,祁律喊的时候拢着手,还往下低头,姬林眼皮直跳,连忙抓住祁律的衣带,以免他从城楼上翻下去。
祁律脸上一点子也没有担忧,反而像是在逛菜市场一样,刚才挑选了一颗叫做宋公与夷的小白菜,对这颗小白菜评头论足,随即又开始对陈国这颗大白萝卜下手了。
陈国的将军虽没见过祁律,但是素来听说过祁律的名头,祁太傅这个人是个无赖,坊间都如是传说,并非因着祁律长得像是无赖,也并非因着祁律真的是个无赖流氓,而是因着祁律的手段总是如此无赖。
谁不知道祁律是怎么将新天子捧上位的?祁律用了两千三百名膳夫,硬生生将当时处于劣势的姬林捧上了天子席位,这种无赖的手段,简直闻所未闻,但凡是个人听了,都会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陈国素来知道祁律的无赖,陈国将军听祁律点自己名字的时候,根本没开口,便当做没听见。
祁律满不在乎,兴致高昂的冲下继续喊:“嘿!陈国将军!叫你呢!”
陈国将军眼皮一跳,忍不住抬手压了压自己的额角。
祁律拢着手继续说:“陈国的,你知道郑国在各位国君眼里是什么吗?”
不等陈国将军回话,祁律已经自问自答说:“是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红烧起来肉欲十足,皮香肉厚。倘或烤制一番,刷上个脆皮水,那就是秘制烤五花肉,外焦里嫩,回味无穷……”
姬林抓着祁律的腰带,唯恐他顽的太欢心掉下去,哪知道一转眼,祁律突然说起了吃食,方才的燕饮被打断了,大家伙没吃多少东西,如今一听祁律叙说红烧肉和蜜汁五花肉,一个个腹中饥饿,天子的肚子差点叫起来,那滋味浑厚的五花肉味道,还有外焦里嫩的烤肉味道,似乎飘到姬林嘴边来了,立刻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陈国将军知道祁太傅素来爱吃,而且是个喜欢理膳的怪人,但不知为何突然在两军对垒,兵马堵在东门之下的时候,说起这些吃食。
祁律果然还有后话,幽幽的说:“这样的五花肉谁不喜欢?恨不能早点扒拉到嘴里……而你们陈国呢?啧啧啧,陈国那点地盘子,也就是个……是个鸡肋!”
鸡肋?众人瞬间都懵了,因着大家都是春秋时代的人,也不知道“鸡肋”这个典故,所以一时间不知道祁律在指甚么,为何陈国便成了鸡肋呢?
他这么一说,周公黑肩倒是笑了起来,不为别的,正是笑这鸡肋,似乎觉得祁太傅的比喻绝了。
祁律见陈国的将军一脸迷茫,便“好心”解释说:“‘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可不正是鸡肋?如果郑国是一块肥美的五花肉,那么你们陈国就是一根鸡肋了,算了,两根儿鸡肋,不能再多了!律想问一问宋公,宋公喜欢食肉么?”
宋公与夷眯了眯眼睛,在这个蔬菜短缺的年代,哪个国君不喜欢食肉?宋公与夷不知祁律为何突然问起自己来,自然也没有回答。
祁律笑眯眯的说:“陈国将军,宋公可是一头恶狼,郑国是五花肉,你们陈国却是鸡肋,美味佳肴摆在面前,宋公当然与你们合作,去吞下这块五花大肉,一旦恶狼将五花肉吃完了,虽这鸡肋没多少肉,你说,到时候恶狼会不会挑肥拣瘦啊?”
陈国将军和宋公与夷恍然大悟,原祁律是在挑拨离间!
只可惜他们明白的太晚了,五花肉和鸡肋的比喻实在太鲜明,瞬间跃然纸上。郑国财大气粗,地盘子也大,自然就是肥美的五花肉了,而陈国地盘没有郑国多,财政没有郑国粗壮,人口也比郑国少很多,但是国君都是贪得无厌的,哪里有嫌弃旁的国家小,才不去并吞的道理?自然是能吃一个是一个。
宋公与夷立刻说:“陈国将军,你万勿受到祁律的挑拨!这个祁律,只是美在一张嘴上!”
祁律笑着说:“宋公您此言差矣,难道律只是个花把势?律做鸡肋的手艺亦好得紧呢!虽鸡肋没甚么肉,但也可以炖个鸡肋汤,或者干脆做成椒盐鸡架子,下锅先炸再烤,刷点酱,也是极好吃的,解馋得很呢!”
祁律三句话离不开吃,活脱脱一个不靠谱儿的,宋公与夷却要被气的半死,捂住自己的心口,只觉得心脏直发疼。
孔父嘉站在轺车之下,看到宋公与夷脸色发白,便说:“请君上保重身体。”
宋公与夷深吸了一口气,本以为不理会祁律这段垃圾话便没有问题了,哪知道祁律还有后话,点过了宋公这颗小白菜,点过了陈国这只白萝卜,又开始数落起蔡国来了。
祁律笑着说:“蔡国那位!”
蔡国的将军一听到祁律开口,瞬间有些哆嗦,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自己的耳朵捂住了,士兵的耳朵怎么办,难倒祁律动摇的只是宋公与夷和陈国的将军么?当然不是,祁律动摇的是联军的气势。
祁律拢着手,如法炮制的向下喊,说:“蔡国——咳咳咳……”
他说到这里,喊的声音太大了,嗓子有点干,竟然还咳嗽起来,姬林一看,眼皮狂跳,连声说:“快,端些水来。”
别说是郑国的卿大夫们了,就连见过大风大浪的郑伯寤生几乎都要懵了,连忙吩咐端水来,寺人小跑着端来一只羽觞耳杯,祁律仰头喝了,用袖袍擦擦嘴巴,十分的不拘小节,这才继续喊着。
“蔡国的,人家郑国是五花肉,陈国是鸡肋,你知道你们蔡国是什么吗?”
蔡国的将军一瞬间差点想要开口询问,是甚么?但他硬生生忍住了,不能被祁律带跑了话题。
蔡国的将军没说话,阴沉着脸,便听祁律说:“你们蔡国根本不配做食材,就是个拖油瓶!”
姬林脑海中转了转,拖酒瓶,那是何物?似乎没听说过。
祁律换了说辞,说:“吊车尾,拖后腿的!这回听懂了没有?”
蔡国的将军如何能没听懂,气的牙齿直打抖,眯着眼睛却不说话,以免被祁律钻了空子。
他以为自己不说话,祁律便没有空子钻么?他太也看不起祁律了。
祁律说:“这蔡国的将军,你以为你们蔡国是侯爵封国,所以很了不起罢?律偷偷的告诉你罢,其实……”
他哪里是偷偷的样子,恨不能喊得全天下都听见,那声音洪亮得很,异常的光明正大。
祁律继续说:“其实……人家卫国顶看不起你们蔡国了!”
卫国将军一听,立刻对蔡国将军说:“将军,您可要明鉴,如今我们四国联军,必然要齐心协力,不可受了那将奸佞挑拨啊!”
蔡国将军冷声说:“您放心便是,我老蔡人又不傻,怎会被他几句话挑拨了去?”
祁律一点子也不在意他们信不信,接着说:“蔡国的,你说说你们是不是拖油瓶吊车尾?看看人家郑国的联盟,郑国、齐国,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大国?要地盘子有地盘子,要兵马有兵马,要人口有人口,要经济有经济。就算上人家鲁国,那也是文化底蕴深厚的礼仪之邦,东方强国,而你们蔡国呢?”
在如今的情势之下,郑国、齐国和鲁国是交好的一派阵营,而宋国、卫国和蔡国是另外一派交好的阵营联盟。
祁律继续说:“你们蔡国呢?人家宋国地盘子大,又是公爵,卫国也是中原国家,地理优厚。人家宋卫都是强国,偏偏戴上了您一个小蔡国,蔡国你说说自己,寒碜不寒碜,勉强说自己是小强国,拉低了整体联盟的逼格,要经济没经济,要地皮没地皮,要兵马没兵马,还日常出叛徒!”
祁律所说的日常出叛徒,是周武王的弟弟蔡叔度,历史上记载了三监之乱,蔡叔度作乱,因此蔡国覆灭,后来蔡叔度的儿子又被封在了蔡国,蔡国这才复立,延续至今。
蔡国的将军气得脸色发青,不为别的,正因着祁律戳中了他的痛楚,虽然蔡国总是和宋国、卫国一起“顽”,但是谁不知道,蔡国的档次不太够,就跟富太太们喝下午茶一样,聚在一起总是要攀比的,这一比就被比下去,因此蔡国的将军心里也有火气。没成想今日祁律这般实诚,直接就给抬到了明面上,简直打脸!
祁律说了一圈,蔡国和陈国将军的脸色都很难看,祁律又要点名卫国了,刚朗声说:“至于卫国……”
他的话还未说完,獳羊肩和石厚突然回来了,獳羊肩与祁律耳语了几句,祁律的笑容随即扩大了,摆摆手说:“嗨,不说你们卫国了,说多了太累,浪费口水。”
他说着,话锋一转,又看向了威风凛凛的宋公与夷,笑着说:“宋公,在恶曹会盟,咱们也是同榻共枕的交情……”
宋公与夷一听,慌了,甚么同榻共枕,简直便是荒谬,虽宋公与夷的确想要引诱祁律来着,但是几次没成功,所以根本没有这事儿。
祁律一句话下去,四周哗然,都觉得宋公与夷和祁律的关系十足亲密。
姬林心里那火气瞬间烧起来,一提起这个,他心里便酸得很,想起了那日在会盟宴席上,倘或不是自己去的及时,不知宋公要对祁律做些什么。
祁律没有感受到天子的酸气,还故意笑着说:“因此律是最了解宋公您的人了。宋公您这次亲自来老郑城,哪里是为了吃红烧肉,也不是为了吃蜜汁五花肉。”
所谓的红烧肉和烤五花肉,当然指的就是郑国了。
祁律笑眯眯的说:“你是为了一个人罢?为了这个人,你可是夜不能寐,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倘或不知道的,还以为宋公被甚么佳人给迷掉了魂儿呢。”
宋公与夷眯了眯眼睛,注视着城楼之上的祁律,祁律身材并不高大,也不魁梧,一身太傅官袍,在夏夜之中并不扎眼,反而显得有些纤细,不知为何,宋公与夷却觉得此时的祁律像是一团火。
祁律笑着让了一步,说:“宋公请看,令宋公魂牵梦绕之人,不正在此么?”
祁律让了一步,一展袖袍,宋公与夷盯着城门的眸子猛地一缩,随即压下唇角,死死抿着。
祁律放才让獳羊肩和石厚去办了点儿事,其实就是让二人去叫一个人来。
此人正是宋公与夷的堂弟——公子冯。
公子冯因着脾胃不好,又有恶食之症,所以并没与参加燕饮,祁律让獳羊肩和石厚去找公子冯,将公子冯叫到城门楼上。祁律方才一直在耍嘴皮子,一来是为了挑拨离间,要做足了“前戏”,二来也是为了拖延时机,让公子冯有时间上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