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祭仲的调理十分清晰,并没有意气用事。郑伯寤生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郑伯十三岁即位,如今已经有些年头,做了这么多年的国君,心气儿自然高傲起来,越发的受不得气了。
郑伯寤生又说:“就算孤明白这个理儿,那旁人都明白这个理儿么?若是孤不与齐国叫板,旁人定还以为孤吃定这哑巴亏呢。再者说了,如今婚期将至,各国的使者已经全都进了老郑城,如今再送客,我郑国的脸面,往哪里放?”
说白了,就是一张脸面儿的问题。
祭仲思量一番,说:“君上,仲倒是有一个法子。”
郑伯寤生说:“你且说来。”
祭仲拱手,恭敬的回话说:“如今天气寒冷,马上便要腊祭,这各国使者已经进入老郑城,倘或再遣送他们回去,脸面未免难看,不若……君上便邀请天子与各国使者腊祭围猎。每年腊祭都是各国最大的盛况,君上正好可以向诸国展示我郑国强大的兵力,等使者们看过我郑国的演兵,还有谁敢笑话于君上呢?”
古人十足喜欢围猎,尤其是先秦之人。一来围猎是先秦为数不多的娱乐节目,骏马与美酒最为相配,历史上很多名人,包括春秋五霸齐桓公在内,都非常喜欢围猎。这二来,围猎在当时可不只是玩物丧志的娱乐活动,还可以彰显大国国威。
每年腊月各国都会举办围猎,围猎也是演兵的一种,声势越是浩大,气势越是十足,便越是能彰显大国的国威。
如今天气已经寒冷,正好进入了围猎的“腊月”,如果郑伯寤生能邀请众人参加围猎,彰显国威,那么哪个使臣还敢背地里嚼舌头根子?还不全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多说一句话么。
郑伯寤生一听,也有道理,点了点头,说:“这倒是个法子,邀请天子围猎之事,便交与你了。”
祭仲说:“请君上放心,仲定不辱命。”
郑伯寤生叹了口气,复又揉着自己的额角,说:“一个个都没有半点子眼力见,若都像祭卿这般可心,孤不知能少操多少烦心。”
祭仲微微一笑,上前跪坐在软席边上,替郑伯寤生轻揉额角,缓解头疾,半真半假的笑着说:“若咱们郑国的满朝大夫都能替君上分忧,那仲岂非没有用武之地了?”
姬林坐在寝殿里等着,祁律去了膳房,说是自有法子得知胎记的秘密。姬林等了一会子,不是很放心,毕竟太子诸儿三番两次构陷祁律,又是陷害祁律与齐国国女有染,又是想要给祁律下毒的,说明这胎记是个大问题。
天子反复思量,最终还是站起来,刚要追着祁律往膳房而去,哪知道由余突然走进殿中,拱手说:“天子,公孙无知醒了。”
那日公孙无知中毒,浑浑噩噩的醒过一次,但很快就昏睡过去,一直没有醒来,就这么过了几日,凡太子说不碍事儿,是因着公孙无知身子骨儿素来不好,毒素霸道了一些,才会让公孙无知一直昏睡不醒。
公孙无知终于醒了过来,他哪里知道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不过这场好戏,乃是他亲姐姐和政敌太子诸儿之间的纠葛,也不知道公孙无知听了会有甚么感慨。
姬林觉得,公孙无知若是知道太子诸儿祸祸了他亲姐姐,外带着把寺人孟阳安插在自己身边做细作的仇恨,这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恐怕太子诸儿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天子一想到这里,唇边不由露出一抹笑容,是了,不能让太子诸儿的日子好过,三分两次构陷祁太傅,他的日子又怎么可以好过?
天子想到这里,便说:“走,随寡人去探看探看齐公孙。”
姬林干脆不去膳房了,而是往公孙无知下榻休养的殿中探看。姬林还没走进殿中,恨不能隔着八丈远,就听到了公孙无知的声音。
“孟阳,本公孙口渴!快端水来!”
“太冷了,公孙我还病着,你便给我饮这么冷的水?你按得什么心?!”
“呸呸,太烫了,你想烫死公孙么?笨手笨脚的,叫你干甚么行?”
姬林挑了挑眉,一撩宽大的衣摆迈进殿中,说:“看来寡人是白白担心齐公孙了,齐公孙这才堪堪醒来,便精神的紧。”
公孙无知因着得知孟阳乃是太子诸儿安插而来的细作,按照他那不吃亏的性子,肚子里一窝的火气,这刚一醒过来,自然要撒撒火了。
公孙无知看到姬林,赶紧作礼,姬林摆摆手,说:“作礼便不必了,公孙有伤在身,好生养伤罢。”
公孙无知谢过,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是了,无知听孟阳说,天子与祁太傅在打听胎记之事。”
姬林没想到从公孙无知口中也听说了胎记的事情,眸子微微一动,便说:“难不成齐公孙也知祁太傅的胎记之事?”
公孙无知挠了挠后脑勺,说:“回天子,其实无知也不知情,不过……”
公孙无知来了一个大喘气儿,又说:“不过这胎记好生眼熟,无知依稀记得,寡君好像也有一个相似的胎记……”
公孙无知口中的寡君,是对自家国君的谦称,意思就是说齐侯禄甫也有一个类似的胎记。
姬林一听,登时皱起眉来,说:“齐侯?”
郑宫膳房之中。
“太傅饶命啊,饶命!我说!我说,小人说!”太子诸儿的从者满头都是冷汗,又不敢使劲张嘴,生怕一张嘴,祝聃将军就会把滚烫的粥水灌进自己的嘴巴里。
祁律淡淡一笑,心里琢磨着,也是春秋时期的人比较“单纯”,还没有那么多劳什子的酷刑,因此如今这个时代的人,都逃不过自己这理膳之酷刑,十足好用,而且屡试不爽。
祁律故意板着脸,架着官威,沉声说:“说!”
从者不敢犹豫,立刻说:“胎记,胎记其实是……其实是红色的纹墨!”
祁律皱眉,说:“纹墨?”
从者连连点头,说:“据小臣所知,这并非是胎记,而是……而是红色的纹墨,齐国的国君与公子仲年各有一处同样的红色纹墨,与太傅您身上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倘或小臣猜的无错,祁太傅您怕是……怕是齐国先公之子,齐国国君之弟,当今的齐国公子啊!”
第111章 公子律!
姬林走到膳房门口,正巧就听到太子诸儿的从者大喊着“齐国公子”,姬林心中咯噔一声,登时沉着脸,大步跨入膳房。
天子突然来到膳房,膳夫们瞬间跪了一地,祁律也有些吃惊,然,这些天子都管不得了,立刻走到那从者面前,居高临下的冷声说:“你说甚么?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小臣不敢撒谎,在天子与祁太傅面前,怎敢口吐狂言啊!句句属实,半个字都没有撒谎啊!”从者连连磕头,说:“小臣说的都是真的,太子之所以如此针对祁太傅,就是因着怕祁太傅动摇了太子齐国储君的地位,因为……因为祁太傅乃是齐公之弟,堂堂齐国……公子律!”
祁律自己也想象了很多种,例如身体的“原主儿”和太子诸儿有仇等等,但从没想过,原“自己”还有一层贵族身份,这身后的胎记,竟然是认亲的纹墨。
在当时,中原地区几乎是不纹墨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凡太子肩上的家徽,凡国常年和山戎人打交道,两边的文化碰撞,自然也有一些融合。而祁律的真实身份乃是齐国的贵胄公族,齐国地处沿海,在当时乃是东夷国家,也有自己的齐文化。
如果正如从者所说,祁律真的是齐国先公的儿子,齐侯禄甫的弟弟,夷仲年的弟弟,那他就是公孙无知和太子诸儿的叔叔,也是未来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的小叔叔。那么,祁律也是拥有齐国继承权的。如今的太子诸儿已经如履薄冰,要建树没建树,要颜值没颜值,一个公孙无知已经够他熬心的,若是再蹦出一个公子律,太子诸儿以后的日子,怕更是如履薄冰,这么算起来,太子诸儿想要杀掉祁律一劳永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十足的合情合理……
祁律熬好了肉松粥,端着粥水进了寝殿,送到天子的面子。白花花的粥水还冒着热气,金黄色的肉松看起来又干松,又可口,一股子肉香味不断的蒸腾而出,这两样吃食若是平日里摆在天子面前,天子绝对“当仁不让”的先食为敬,然,今日……
姬林抱臂坐在席上,眯着眼目,沉着脸,看着那吃食也没甚么胃口,好似闹脾性,跟谁赌气一般。
祁律奇怪的说:“天子,这是律新做的肉松粥,将这金黄的肉松洒在浓稠的粥水上,冬日食了,又暖胃又可口,天子为何不尝尝?可是不和胃口?不喜欢?”
天子又低头看了一眼肉松粥,不过他的脸面还是沉着,阴沉沉的,就好像冬日的阴天,凝聚着一层阴云,那表情又像是小狗子闹别扭,一脸“宝宝要人哄”的模样。
天子沉吟了半响,才说:“太傅乃是齐国公族,可会跟着齐国使团,回到齐国去?”
祁律一听,恍然大悟,原是因着这个事儿天子在和自己“闹别扭”呢,若是天子不说,祁律当真很难猜透,毕竟他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
祁律从没想过要回到齐国去,就算自己真的是齐国的公子,但是齐侯禄甫人家有儿子,齐国又不是秦国,秦国总是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而齐国几乎没有这样的例子,齐侯禄甫的儿子一箩筐了,其中还有一个未来的霸主齐桓公,自己去凑什么热闹?
祁律笑着说:“天子放心,律不会回齐国去的?”
“当真?”天子的眼眸登时亮了起来,毫不夸张的说,亮堂的仿佛天上的明星一般璀璨,用小奶狗一般的眼神紧紧盯着祁律。
祁律点头说:“自然当真。天子想想看,律在王室做三公做的正欢心,齐国人生地不熟的,回去有甚么好处?律这还没回去呢,太子诸儿已经要将律置于死地了,倘或真的回去了,那还不是日日提心吊胆?”
天子冷声一笑,说:“他敢!?寡人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这么说完,立刻找到了重点,仿佛化身复读机,说:“太傅真的不回去?”
祁律点头,说:“真的。”
天子又说:“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回去?”
祁律又点头:“真真儿的!”
天子再次说:“太傅便没有一点点儿,想要去齐国的念头?”
祁律恨不能沥酒起誓,说:“真的,千真万确,比真金还要真,天子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律是不会去齐国的,毕竟……”
祁律笑了一声,说:“律怎么舍得如此貌美如花的天子呢?”
姬林一听,祁律夸赞自己“貌美如花”,并没有半点自不乐意,照单全收,欢心起来,说:“太傅,快快,把肉松粥给寡人尝尝,寡人老早便闻到这肉松的香味儿了。”
祁律:“……”
祁律还以为自己这次遭遇了滑铁卢,天子不喜欢吃肉松粥,哪知道天子原是心中有事儿,所以食不下咽,如今这块大石头落了地,天子立刻又馋起来。
肉松粥虽然比什么海鲜粥、皮蛋瘦肉粥等等都简单便宜很多,但是那滋味儿可一点子也不简单,肉松泡在粥里吃,粥水侵染了肉松的咸香口感,肉松也被泡的绵软可口,那肉松的鲜味与粥水的甘香几乎是缠缠绵绵,你中有我,别提多香甜。而这个肉松若是洒在粥水上面,不泡在里面,那滋味儿又不一样了,肉松干松的厉害,还带着一股子嚼劲儿,合着香滑的粥水,简直是两重不同的口感。
姬林很快解决了一大豆,送给祁律一个盛世美颜的小鲜肉笑容,说:“太傅,再来一豆。”
太子诸儿被软禁,郑国要求齐国给一个说法。但如今参加婚宴的各国使者都已经到了郑国,郑伯寤生为了脸面着想,按照祭仲的意思,准备来一次腊祭围猎,邀请天子和各国使臣参加。
这次腊祭围猎的猎场在敖山。敖山比郑国的梅山还要往北一些,共叔段还在的时候,这个敖山也同样是京城的管辖范围。
狩猎的队伍很快开拔,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敖山而去,大军驻扎在敖山的猎场,扎起营帐。
今日除了扎营,便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祁律从辎车上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这天气冷的很了,祁律完全不想狩猎,毕竟他也不会狩猎,只想缩进帐子里,支上一锅香喷喷的羊蝎子火锅,来上五斤羊蝎子,这羊蝎子锅里一定要有羊尾,有羊尾煮出来的汤头才足够浓郁醇香。等啃了羊蝎子,再用浓郁的汤头煮上一些萝卜、肉片等等,最后一定要下一锅宽面片儿,那便完美了!
祁律这么想着,登时馋了,琢磨着去看看膳房,有没有羊蝎子做食材。祁律还没离开,“啪!”便被拍了肩膀,回头一看,原是公孙无知。
公孙无知还不知祁律乃是自己的小叔叔,笑眯眯的对祁律说:“祁太傅,今日左右无事,无知听闻祁太傅不会狩猎,无妨,不如让我教导一番祁太傅,如何?”
祁律苦着脸,公孙无知热情的想要教导自己狩猎,祁律这个人“不学无术”惯了,好不容易认点春秋时期的文字,一点子也不想变成文武双全的太傅,人还是有些缺憾才足够真实……
祁律刚想要拒绝,便听到一个声音说:“祁太傅乃是我兄长,倘或要习学开弓狩猎,也是我来教导,怎么能劳烦齐国公孙呢?”
祁律转头一看,原是祭牙来了。
祭牙走过来,挡在祁律面前,一副提防公孙无知的模样,毕竟公孙无知素来名声不太好,花花肠子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