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角落,一一掀开那些小豆,豆里放置着杂七杂八的腌菜,还有一些吃食,小豆一掀开,或酸,或苦,或辛辣的味道冲鼻而来,长毛的、发霉的、发苦的比比皆是。
他嫌弃的扇了扇风,驱散变质的味道,从里面挑挑拣拣,将没有变质的吃食一一挑拣出来,排列在一旁。
太子林便见祁律对着那几缸子散发着异味的粗陋吃食,竟然笑了出来,当真不知他到底在笑甚么。
祁律自言自语的说:“看来这个祁律,还是个爱慕虚荣之人。”
祁律,说的自然是以前的祁律。
因着他发现,这些小豆里的食物,竟然不乏一些名贵货,例如红枣,枣子在春秋时期,可是贵族们享用的美食,因为这个年代还没有白糖,所以枣子的甘甜被贵族追捧,一般的老百姓是吃不到的。
还有黍谷子。黍是古时候的五谷之一,大家常说的五谷杂粮,黍米可是当之无愧的老大。黍谷子分为黏米和不黏两种,因着口感好,而且产量低,所以在这个时候也是贵族的标配,祁律家里竟然有几把黍谷子磨成粉,团成的饼子。
另外让祁律吃惊的是,没想到家里还有一些蜂蜜,这个年代叫做石蜜,黏糊糊的放在小豆里,因为小豆黑漆漆的,再加上保存不当,一打开粘丝丝,万幸还没有坏。
除此之外,家里的粮食几乎没什么可以入口的,坏的坏,烂的烂。
祁律看着手里上仅存的粮食,眯眼想了想,随即脸上又露出那种仿佛可与日月争辉的光彩,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唇角也微微挑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祁律先净了手,把黍米粉团成的饼取出来几块,放在手里掂了掂。春秋时期的饼,和现在所说的烙饼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人会把麦和稻蒸熟之后,再捣成粉末,然后合着水团成饼就可以吃了。麦粉做成的饼,就叫做麦饼,米粉做成的饼,就叫做粢。因为工序简单,也没有经过什么后续处理,所以说实在的,麦饼和粢的味道都不怎么好。
而且黍饼放在器皿里储藏,也没有冰箱,难免被风干,摸起来硬巴巴,恨不能砸死人,那口感就更别说了。
祁律家里的黍米饼,正巧是黏的那类,他立刻麻利的把火烧上,将黍米饼切成大小均匀的小条,又把红枣洗净去核,切成小块,然后合水熬汤,细细的熬成浓郁香甜的红枣水,红枣水咕嘟嘟的翻腾,随着一缕缕的蒸汽,冒出枣子特有的清甜气息。
熬着红枣水的空档,祁律把油下锅,然后“刺啦——”一声将切成条的黍米条滚入八成热的热油之中。
黍米条一下锅,太子林何等高贵,如何能见过庖厨之间的事情,当即吓了一跳,天线一般的小尾巴“腾”立了起来,活脱脱像足了雷达,小土狗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也瞪得浑圆,戒备的盯着滚油的锅子,反倒把祁律给逗笑了。
祁律一边炸制着黍米条,一面说:“我儿,你可有口福了,一会儿尝尝爸爸做的炸年糕。”
炸年糕?那是何物?
小土狗闻到红枣的清甜,还有油炸的独特香气,小尾巴不由自主的晃了晃,大有“食指大动”的感觉。
黍饼在这种年代一般都是蒸熟了干吃,顶多佐以各种各样的腌酱,而祁律将黍饼切成条,放入锅中油炸,饶是太子林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种吃法,那喷香的油味,说不清道不明的。
因为黍饼本就是熟的,倒也省了祁律把年糕再蒸熟,直接下锅油炸便可,很快,年糕炸至金黄,一个个金灿灿,让逼仄的小棚舍瞬间充斥满食欲的喷香。
这还不算完,祁律将熬制好的红枣汤倒出来,稍微凉一凉,又将石蜜倒入红枣汤中搅拌,虽红枣已经有甜味,但是不如石蜜甘甜,红枣的清香,石蜜的甘甜混合在一起,那滋味儿立刻升华。
祁律捏起一条炸的金黄香脆,外焦里嫩的炸年糕,将金灿灿的炸年糕往红枣糖水中一滚,入口又脆、又糯!
口感滑、润、糯、香,却不粘牙。
咕噜噜——
小土狗瞪着大眼睛,看着祁律烹饪出来的“怪异”吃食,小鼻头不由自主耸动着,纵使他万般不想,小肚子里“咕噜”一声仍然违背了主人的意愿,叫嚣了起来。
要知道太子林身在王宫,天子一顿饭的鼎食“鼎十二只,牛一,羊二,豕三,鱼四,腊五,肠胃六,肤七,鲜鱼八,鲜腊九,陪鼎三只”,另外还有豆二十六只,每样吃一口便足够肚外,可谓是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见过,然而这个炸年糕,他当真是没有见过,闻所未闻!
小土狗眼巴巴的望着祁律大快朵颐,但是又自持太子身份,不好上前分食,左右思虑半响,眼珠子乱转,小尾巴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就在他即将被美食征服之时……
叩叩——
是敲门之声。
“亨人可在?”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棚舍外响起,祁律放下手中的炸年糕,微微皱了皱眉,擦了手之后,不急不缓的过去开门。
破败的蓬门打开,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站在门外,也不进来,见到只有祁律一人,自动忽略了变成小土狗的太子林,做贼一般狠狠松了口气,左顾右盼之后,速度极为快速,用偷情一般的语气低声说:“亨人,今日子时,郑姬邀亨人一会,此乃信物,万物失约!万勿!”
侍女说罢,恐是怕人发现,火急火燎调头便跑,一路小跑着离去。
祁律从头到尾都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侍女已然不见踪影,低头一看,只剩下手心里,那侍女方才强塞进来的一方香香软软、滑不留手的蚕丝手帕。
祁律望着手帕,语气淡淡的说:“果然是……偷情啊。”
第6章 乘夜会佳人
周王室太子林有一个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顽到大的顽伴,那便是郑国卿族第一大权臣,祭仲的妹妹。
东周建立之初,有三个功臣。其一是秦国,其二是晋国。周幽王时期,申侯因为不满周幽王废除王后和外孙姬宜臼,也就是周平王太子的身份,所以联合多国,包括西面的犬戎人大举入侵镐京,杀死周幽王。
然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犬戎入侵镐京之后,长驱直入,周王朝犹如开门揖盗,不堪一击。犬戎人将镐京的财宝席卷一空,并且掳劫了当时的第一美人褒姒,然后扬长而去,只给周王室剩下一片残垣断戟与民不聊生。
这个时候,秦国和晋国就挺身而出,“不入流”的秦人忠心耿耿的护送太子林的大父周平王迁都,迁到东周如今的首都洛邑,也被称作洛师。
因着迁都一事,秦国和晋国成为了东周迁都的大功臣,当时的秦国没有什么地位,在其诸侯眼中看起来极为“不入流”,因为秦人的祖先,是凭借着给周王室养马获取的功劳,这才建立了嬴秦,连个正式的封号也没有,其他诸侯自持身份,怎么可能看得起秦国?
周平王就册封了秦国诸侯国的封号,从此,秦国一跃成为正儿八经的诸侯国。不仅如此,周平王还答应,如果秦国可以向西扩展版图,征讨西戎人,那么他们征讨得来的土地,就直接规划入秦国的版图。
除了迁都有功的秦国和晋国,还剩下最后一个有功之国,那就是郑国。
周王室被犬戎打得丢盔卸甲,周平王迁都洛师之后,丢失了大半版图,王室威严也一扫而空,在这样的情况下,周平王是靠着当时的诸侯老大郑国,才得以苟延残喘下来。
因此这最后一个功臣,乃是郑国当之无愧。
周平王时期,郑伯寤生担任周王室的卿士一职,位高权重,只手遮天,而他的第一宠臣祭仲也经常往来郑国与洛师之间,久而久之,太子林与祭仲的妹妹便成了顽伴。
周平王想要拉拢郑国,便有意无意的让自己的孙子太子林与祭仲的妹妹郑姬多多来往,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将来郑姬是一定会成为太子夫人的人选。
然,周平王末年,又有意无意与郑国拉开距离,太子林与郑姬的来往又减少了些许。
太子林曾委婉的拒绝过郑国提出的婚事,一来倘或郑姬真的嫁给自己,便会进一步稳固郑国上位者的地位,二来……其实太子林只是将郑姬当成妹妹看待。
郑姬对太子林也视如兄长一般,并无他意,甚至有几次,郑姬还对太子林坦言,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之人。
太子林猜测过很多次,姬妹的心上之人是什么样子的人物,必然英雄了得,气魄盖世,武能扛鼎,文安天下,但实际上……
很多流言蜚语传到太子林耳中,传说郑姬的这个心上之人,只是一介曲曲小吏,没名没利,穷得叮当响不说,而且还是个极其风流花心之人,惹得郑姬三天两头的哭断了肠。
无错,便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
小土狗用黑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祁律,他就是那个惹得姬妹三天两头唉声叹气,以泪洗面,却念念不忘的花心之人。
郑姬竟然还遣侍女送来了手帕,姑娘家的手帕都是贴身细软之物,虽春秋时期民风开放,但这种贴身之物落在有心人手里,也保不齐闺名扫地,想要嫁得好更是难上加难了。
祁律握着手帕,感觉到一股幽幽的视线刺着自己,无错,是刺着自己,撇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狗儿子?
小土狗用“冤家路窄”的眼神紧紧盯着自己,祁律回过神来,将手帕很随便的放在一边,蹲下来摸着太子林的“狗头”,说:“我儿,可是饿了?来吃点炸年糕,不过狗狗可不能多吃年糕。”
“汪汪!”小土狗一听,立刻又是摇尾巴,又是刨饬小短腿,不知触动了什么机括,癫了一般。
太子林:寡人乃九五之尊!你敢辱骂寡人是犬!
小土狗“凶猛”的叫唤着,祁律已经捏了一块炸年糕,稍微沾了一点儿红枣蜂蜜水,喂到小土狗面前。
身为贵胄之后,尤其是王室正统,太子林从小接收最高等的教育,周王室讲究用膳的时候一定要鼓乐,甚至没有音乐是不用膳的,而且食具的摆放和使用也有讲究。形态笔直的肉摆在左手还是右手,形态曲折的肉摆在左手还是右手,都是有严谨的讲究,太子林怎么可能吃一个小吏投喂而来的食物?
小土狗把头一撇,硬气的很,祁律不知小土狗的来头这么大,毕竟他又听不懂狗语,见狗儿子把头撇开,继续又喂了过去,清甜的红枣蜂蜜蹭在小土狗的嘴巴上,小土狗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嗷……呜?”
只是轻轻舔了一下,小土狗的眼睛“唰!”的睁大,黑溜溜的眼珠子里好像流窜着星海,满眼都是——寡人从未尝过如此滋味!
小土狗虽然梗着脖子,却抵不住诱惑,就着祁律的手,稍稍、就稍稍的咬了一小口。入口的滋味儿层层叠叠,先是焦脆的外壳,一口咬下去,还能听到“咔嚓”的脆响声,饶是太子林身为贵族,也从未食过经过油炸的黍米饼,咬开脆生生的外壳,里面软糯可口,却不粘牙。
那又软又糯的感觉,就仿佛看到了一位柔若妩媚的佳人,温柔而端庄,虽柔软可人,却不媚俗庸俗,仿佛……
仿佛眼前的祁律?
小土狗歪着头,用小虎牙咬着炸年糕,一面吃,竟一面望着祁律的笑颜发了呆,祁律笑起来当真好看,就如这炸年糕一般,软糯清甜,还透露着一股与众不同,与往日里太子林见过的俊美之人都不一样……
小土狗这么想着,就见祁律又笑了,夸赞的说:“真乖,都吃了,爸爸还怕你不喜欢吃呢。”
“腾!”
小土狗恍然醒过神来,打定决心只吃一口,哪成想一面看着祁律俊美的容颜,一面直接将整根炸年糕全都食了个干净,竟如此下饭!
小土狗醒过神来,两只短短的小爪子使劲搓着自己的脸,那举动灵动极了,似乎在说——清醒一些!
太子林肚子里有了食儿,心里则更乱了,他本该身在洛师王宫,一睁开眼睛却莫名其妙来到了郑国,而且从一朝天子沦落成为了一只小土狗,何其荒唐!
眼下登基在即,绝不能出任何岔子,小土狗在原地转磨,很焦躁的磨着小爪子,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来了注意。
祁律就见小土狗突然蹦起来,跳窜窜的在地上跑,一面跑,一面用小爪子在地上划拉着什么,爪子不够尾巴来凑,天线一般的直愣愣的小尾巴也在地上“唰唰唰”的飞舞着,简直堪称“尾走龙蛇”。
小土狗挥舞了一阵,祁律的陋舍中尘土本就大,不一会儿小土狗就真的变成了一只小土狗,浑身灰溜溜。
祁律还以为他的狗儿子和其他小狗一样,喜欢玩泥,却见小土狗奶声奶气的“嗷嗷”叫着,用小爪子使劲拍着地面,昂着小胸脯,仿佛是想让自己看什么。
太子林扬起一个游刃有余的“狗笑”,纵使他以前多么俊美无俦,多么令天下女子神魂颠倒,如今他的笑容,也顶多算是……憨态可掬?
小土狗用小爪子拍着地面,赫然用尘土写了几个大字——寡人乃当今天子。
祁律低头看向地面,积满尘土的地面被小土狗划的乱七八糟,对,乱七八糟。
仅此而已……
春秋时期的文字是大篆,可不是繁体字那么简单,尤其太子林变成小土狗,还没有适应这具狗身体,协调不尽如人意,因而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再加上祁律根本不认识春秋时期的文字,乍一看之下,好像鬼画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