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寤生有一个亲弟弟,便是之前提到的,他母亲武姜最喜爱的小儿子叔段,因为是公侯之子,所以唤作公子叔段。
只因寤生出生的时候难产,而叔段出生的时候顺产,武姜便喜欢小儿子。后来叔段能说会道,十分贴心,武姜更是偏心偏到了大半边儿,距离梅山不远处的京城,便是公子叔段以前的封底,范围之广泛,宫廷之华美,简直无人能及,可见公子叔段当时有多么嚣张。
就在几年之前,郑伯寤生终于攻克公子叔段,公子叔段造反不成功,一败涂地,他的母亲武姜也被软禁。公子叔段知道自己没了希望,便逃命到了共国。
共国就在郑国的正上方,和郑国接壤,国土面积很小,夹在晋国与郑国和卫国之间,就像是糖三角里的糖汁儿一样。虽共国国土面积很小,春秋五霸里面也没有共国的名头,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春秋时期还有这么一个国家。
然共国也是大有名头的。共国乃是共工氏之后,世出名门,也是中原老贵族,在西周的时候,还出现过共伯代政的事情。
因此公子叔段逃到了共国,就连郑伯寤生也要给一个面子,共叔段便留在了共国。
郑伯寤生没有想到,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共叔段的诡计!
俘虏颤抖的说:“鄫姒……鄫姒是公子叔段的小妾,是我们鄋瞒……鄋瞒人。”
众人一片哗然,他们想过一百种可能,但是全然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原来洛师的婢女鄫姒,并非周人,她只是伪装成了鄫国之人,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鄫姒,其实她才是那个真正的鄋瞒人!
公子叔段逃到共国之后,日夜都想着班师打回来的事情,这个时候他便遇到了鄫姒,鄫姒乃是鄋瞒人,来到公子叔段身边,开始给他吹枕边风。
鄫姒告诉公子叔段,想要依靠共国这么点子兵马,打回如今已经强大无比的郑国,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如今的郑国兵强马壮,连天子都要看他的脸色,但还有另外一个法子,能让公子叔段堂堂正正的回到郑国,成为郑国的国君。
那便是——鄋瞒!
公子叔段与鄋瞒人达成了协议,只要鄋瞒人可以借兵帮助他打回郑国,自己做了郑国的国君,便把京城一带全都割给鄋瞒。
京城乃是历来的兵家必争之地,因着京城背靠水源,前依梅山,而且京城的西面就是制地。
制地还有一个别名,唤作——虎牢关!
虎牢关乃是洛师的门户,依靠着天险抵御强敌,如果京城失守,便是让鄋瞒在虎牢关外架起了“炮台”,分明是让人对着脸皮子狂抽,这谁受得了?
而且郑国之所以发达,便是因着郑国的地理位置,郑国地处“中国”,是中原的中心,春秋早期一百六十多个国家,年年都需要进贡朝拜天子,几乎七成以上的国家需要借道进入洛师,这七成之中的国家,又有六成需要经过郑国借道,便是远在西面的秦国,因为地势的问题,也要绕远先进入郑国,然后才能进入洛师朝拜。
一旦鄋瞒得到了京城,便形成了一张大网,将洛师与各个诸侯国断开,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公子叔段狮子大开口,反正不心疼,将京城允诺给了鄋瞒,可能鄋瞒想要的,其实远没有这么多,两边一拍即合。公子叔段了解郑国的地形,而鄋瞒人拥有善于骑射的精兵,还有鄫姒里应外合。
竟然……
竟然就这般戏弄了郑伯寤生,鄫姒把郑伯寤生当成了傻子,从中搅合,利用郑伯寤生芥蒂新天子的野心,帮助公子叔段和鄋瞒人进入郑国,如今郑伯寤生终于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他如何能不震惊?他如何能不震怒?
郑伯寤生的脸色瞬间铁青,手背青筋暴怒,倘或不是今天审问俘虏,倘或不是姬林和祁律出奇制胜,郑伯寤生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等到公子叔段引着鄋瞒人入城,等到郑伯寤生成为大周的千古罪人,他才会恍然大悟。
郑伯寤生的气息非常粗粝沙哑,一双眼目赤红,几乎能喷出火来,震怒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说出:“好好好……好一个共叔段!”
“原是如此……”祁律突然呢喃了一句。
姬林蹙眉说:“太傅,原是如何?”
祁律没有立刻回话,而是问那俘虏,说:“我问你,鄫姒乃是鄋瞒人,她的身上,也有骨节的纹身不曾?”
那俘虏点头说:“有有有!定然是有的,我们鄋瞒人供奉防风,都有纹身。”
祁律再次重复:“原是如此。”
他说着,转头对姬林拱手说:“天子,看来祭小君子之死,并非偶然。”
他突然提起祭牙,在场中人心中真是滋味万千。
祭牙是祁律的结拜兄弟,虽不是真的亲兄弟,刚开始祁律也只是准备找一个大树好乘凉罢了,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祭牙心中毫无芥蒂,是难得可以交心之人。
祭牙又是郑国国相祭仲的侄子,祭仲一心扑在国事上,历史上也没有记载祭仲有儿子,只是有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儿,所以祭仲把祭牙带在身边,虽祭牙顽皮,又不会走仕途道路,祭仲总是为这个事儿愁心,但从未见祭仲逼迫祭牙走过仕途,看得出来,祭仲是极为疼爱这个侄儿的,视如己出。
而郑伯寤生呢?郑伯寤生也是看着祭牙长大的,的确,在他的宏图霸业之中,祭牙可有可无,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权臣的儿子,但是当他得知这一切都是骗局的时候,才发现不可一世的自己,原来那么渺小。
至于公孙子都,祭牙乃是卿族之后,而公孙子都乃是公族之后,谁不知郑国的卿族与公族从来不共戴天?然而公孙子都却仔细的收好祭牙的佩剑,擦拭的干干净净,将那只残破,格格不入的佩剑佩戴在腰上,他的面容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但越是平静,心中便越是无法安稳下来。
如今众人听到祁律说祭牙之死并非偶然,立刻全都看向祁律。
公孙子都的青筋一跳,说:“太傅,此话何解?”
鄫姒要对付的是郑国,顺带还有天子,祭牙一个小君子、少庶子,鄫姒再怎么说也是要对付他的叔叔祭仲才对,杀了一个祭牙有甚么好处?
祁律说:“天子与郑国公孙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在京城门外扎营,一起到河边捕鱼?”
当然记得,公孙子都便是因着这个事情与祭牙冷战的,当时祭牙将在河水中洗澡的鄫姒抱了一个满怀,还是赤条条抱住,鄫姒惊声尖叫,赶紧跑走了。
祁律眯眼说:“鄫姒之所以不在营中沐浴,而是偷偷摸摸到河水沐浴,必然便是因着背上的骨节纹身。”
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当时祭牙将鄫姒抱了一个满怀,鄫姒没穿衣裳,她觉得祭牙必然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骨节纹身,一旦祭牙说出口,鄫姒的身份便要曝光,到时候甚么计划都完了。
公孙子都双手猛地攥拳,恶狠狠的说:“鄫姒!”
他说着,握紧腰间残剑,就想转身出营,去将鄫姒抓来,大卸八块,以告慰祭牙在天之灵。
“郑国公孙,且慢!”祁律赶紧拦住一脸煞气的公孙子都。
公孙子都冷冷的说:“请太傅让开,否则子都刀剑无眼。”
祁律却不让开,说:“郑国公孙的确可以现在去手刃鄫姒,但杀了她一个人,野心勃勃的共叔段便没罪了么?杀了她一个人,作为刽子手的鄋瞒人便无罪了么?”
姬林站起身来,沉声说:“太傅言之有理。仇,一定要报,而且要参与其中的所有人,血债血偿!”
就在这个时候,郑伯寤生突然“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叩首,一共叩了两次,古人行礼两次,是有大罪过的意思。
姬林眯眼说:“郑公何故如此?”
郑伯寤生说:“回天子,寤生有罪!这鄫姒乃是通过寤生,进入洛师王宫的,寤生见鄫姒理膳高超,本想进献天子,没成想此女却包藏祸心!”
郑伯寤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鄫姒的事情,早晚会查到自己头上,如今郑伯寤生被共叔段和鄫姒联合愚弄了,必然要报这口恶气,所以立刻跪下来请罪。
郑伯寤生并不起身,继续说:“且共叔段乃我郑国逆贼,郑国出此逆贼,人神共愤,寤生难辞其咎!鄋瞒杀我郑人,欺我周人,还请天子首肯,让我郑国出兵,将鄋瞒狄人剁成肉泥!”
郑伯寤生的言辞切切,非常愤恨,他的愤恨不是假的,因着郑伯寤生被愚弄了,他仿佛将刀刃倒在手中,将刀柄交给了敌人,授柄于人,深受其害。
而且……
郑伯寤生眯着眼睛瞥了一眼祭仲的方向,鄫姒杀死祭牙,恐怕不只是因着祭牙看到了他的纹身,更是因着祭牙乃是祭仲的心头肉,剜掉了这块肉,再告诉祭仲,杀死你侄子的帮凶就是你尽忠的国君,后果会如何?
自然是君臣反目,祭仲是郑国的顶梁柱,别说是郑伯寤生没了他不行,郑国没了他都会塌陷,到时候郑国内乱,加之外敌入侵,共叔段何愁坐不上郑国的国君之席?
姬林凝望着郑伯,他的眼神越来越深沉,如果不是因着他变成了狗子,如果不是因着他知道鄫姒与郑伯通气,如果不是因着这些,他或许便信了郑伯的恳切言辞。
姬林唇角划开一丝笑容,或许自己当真太年轻了,因此在这些诸侯眼中,自己便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姬林深知郑伯寤生的城府很深,心机庞杂,但是却没有点破,因着无论如何,现在洛师与郑国是一个战线的同盟,必须同心协力,抵抗共叔段与鄋瞒。
说到底,他们和公族卿族一样,无论在家里怎么打,在外人面前必须一致对外,否则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姬林沉声说:“好,既然郑公如此深明大义,那么暗中派兵遣将一事,便交给郑公处理。”
“谢天子成全!”郑伯寤生再拜一次,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姬林长身而起,离开席位,站在幕府正中间,双手展开袖袍,说:“今日寡人与诸位在此,共同商讨抵御外辱,鄋瞒给予我大周的耻辱,必当……百倍偿还!”
祁律拱手说:“天子,既然鄫姒与鄋瞒人如此信誓旦旦,天子何不将计就计,圆了他们送死之心呢?”
姬林一笑,说:“如何将计就计?”
天子连夜在幕府召开廷议,夜审俘虏,很快营帘子打了起来,虎贲军从里面涌了出来,押解着一个人影往营地的圄犴而去。
寺人宫女们不知所以,全都围在外面抻着脖子去看,鄫姒也挤在人群之中。
“发生了甚么事情?”
“鄋瞒人的细作找到了!”
“你们定猜不到,确是个卿大夫,还是上卿!乃是天子的太傅!”
“甚么!?天子太傅?这我可不信,太傅已然万人之上,只差一步便能登天,为何要勾结鄋瞒人?”
“我听说太傅就是鄋瞒人!”
“竟有此事?!”
鄫姒混在人群中,听着寺人宫女们交头接耳,不由轻笑了一声,无错了,那被押解着从营帐中推搡出来的人,正是祁律无疑。
祁律被虎贲军夹着,脖颈上戴着沉重的枷锁,从人群经过,鄫姒正好和祁律打了一个照面,两个人四目一对,鄫姒立刻露出得逞的笑意,无尽的得意。
昏暗的营地圄犴中。
一个苗条的身影款款走进去,她怀里挎着只篮子,心情似乎大好,娇笑说:“太傅,用膳了。”
“哗啦——”是枷锁的声音,祁律隔着圄犴的栅栏抬头去看,便见到鄫姒挽着篮子,隔着圄犴厚重的栅栏,站在他的面前。
鄫姒笑的十分妩媚,但她本身不够漂亮,不知是不是今天心情太好,所以笑起来竟然格外明媚。
鄫姒又笑了一声,说:“太傅,该用膳了,只是不知……太傅此时,是不是食不下咽呢?”
祁律眯着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形容有些枯槁,透过重重的牢门,紧紧盯着鄫姒。
鄫姒甩了甩袖袍,似乎在扇风,圄犴阴暗潮湿,并不如何通风,一股子难闻的异味儿扑面而来。鄫姒眉头突然染上一丝丝悲切,但不真切,仿佛假哭一般,说:“太傅痛失亲弟,如今又被诬陷勾结鄋瞒人,投入圄犴,婢子看在眼中,心疼在心中……不过请太傅您放心,除了太傅,婢子也精通理膳,等太傅走了,婢子便可以代劳太傅,侍奉在天子左右,甚至更为嬖宠。太傅,您便安心的去罢。”
祁律坐在肮脏的圄犴之中,抬起头来,他被摘取了官帽与头冠,长发披散下来,不安的发丝遮挡着面容,随着抬头的动作,一点点的从白皙的面颊旁滑落。祁律突然没头没尾的发问:“鄫姒,你可听说过……东施效颦?”
鄫姒面露疑问,但是没有问出口。
祁律自顾自的说:“哦律险些忘了,你肯定不知东施是什么人。”
毕竟现在西施还没出生呢。
祁律又说:“据说有一个美女,她长得实在太美太美,名唤西施,西施天生体弱,患有心疾,因此会频频捧心蹙眉,眼神颦颦,简直万千不胜,美不胜收。美人儿捧心的事情被村口的东施听说了,这个东施,长得特别特别丑,其实美丑都是天生的,也没什么干系,但偏偏这个东施没有自知之明,觉得人家西施捧心皱眉好看,自己捧心皱眉也好看,因此便一直捧着心口在村子里走,走的村民们都以为东施魔怔中邪了,愣是不敢出门。你说……好笑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