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绑走了孙栩的部下,跟来的心腹随从有些犹豫地上前,“敌首……”
凌操道:“敌首可不在这里。”
随从立刻改了措辞:“小将军要带回吴郡吗?”
凌统搭下眼帘,凭着雨珠扑打着粗犷的眉头,半响才道:“主公的命令是在此迎击黄祖的袭扰,此番虽然我军未能擒拿贼首,但也没使敌营得逞, 总算不辱使命。”
“这……”
此番挑事的明明是孙栩及其合作的扬州太守刘馥。
校尉这话分明是要指鹿为马,把黑锅丢给在家里过着大年、享着笙歌的黄祖了!
也是要保下孙栩的一条性命、半生声名。
凌操截断他的话:“就这么说。”
随从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李隐舟。
凌操自己带出来的心腹自然是生死与共、荣辱相依,就算校尉今天要把日头指成月亮,也绝不会有人跳出来说个不字。但这位李先生乃是主公的心腹, 知道了这场战役的真实动向, 怎么会隐瞒对孙栩步步逼杀的孙权?
李隐舟的目光穿破雨帘, 直视凌操。
冰冷的雨顺着他粗粝的下颌淌下去, 混着草木的灰烬滴在衣甲上,啪嗒一声声溅出半身的灰白点子。
雨深深。
凌操却似无聊极了,也放心极了,甚至打个呵欠:“先生宅心仁厚, 你放心。”
果然。
就知道他不是为了什么拖延孙栩,这场游戏里他对付孙栩就像猫捏耗子似的成竹在胸,哪里用得着一个外行的大夫帮他堵路?
这是拉他下水,一起背锅!
算准了他下不去手杀孙栩,撒谎一起撒,挨打也得一块挨,反正他凌操糙皮厚肉的经得起罚,你要避祸就自己想办法哄好主公吧。
李隐舟喉头一堵,原来“能说会道”是这个意思!
他自诩活了两辈子的人情世故,没想到阴沟里翻小船,给一贯脾气阔达、心性粗犷的凌操给算计了一回。
心头像滚进了雨,一腔冷气中却有些噼里啪啦响亮的热闹。
终归只能与凌操对视一笑:“看来校尉以前为我挨的罚,如今要尽数讨回来了。”
……
经过了彻夜鏖战的疲乏,凌操下令修整一日。
李隐舟这才仔细地查验了孙栩满身的伤口,不由气结:“你要保他,何必伤到这个地步,白白给我找事。”
凌操抹干了脸庞,哼一声:“他讨打。”
于十七的少年,这一场教训可谓惨烈至极。
然而苟全一条性命,未来便有千万条路重新选择。
四下没有旁人,李隐舟索性问出口:“若是他日后还要惹事呢?”
“惹事?”凌操扯了扯嘴角,居高临下地打量孙栩,不屑的目光中亦掺杂了些许难以言叙的情绪,“惹一回,打一回,揍多了,就老实了。”
李隐舟忽然觉得——
凌统这么年少懂事,是有些原因的。
念头一动,心里似有些隐痛的地方被吹开些尘埃,越发亮堂,也逐渐生出希冀,复杂的心思滚了一滚,便不再多说,只安心做好自己的本职。
他道:“他身上刀口太深,得好好缝合,我随行的包袱是否还在校尉手中?”
行军所带的东西尽量简备,他挑的都是最重要的器械。
凌操却是一挑眉,淡淡地道:“烧光了。”
“烧光了?!”这话却实实在在地戳到了痛脚。
须知道,这个时代制备器械的水平极其有限,他贫薄的收入大部分都花在了工具上头,一套刀具都能磨磨补补用上三年,如今却告诉他最昂贵的一套给一场火吞灭了,烧没了?
凌操简直不可理喻地盯着他:“不然我还去灰里给你扒出来?”
这话诚然无可辩驳。
孙栩再是年少轻狂,也有个刘馥试探性地给了点帮扶,胜负未定前不容小觑。战火硝烟之中,谁还能记得一个普普通通的麻布包袱?
一口气浮上来又吞下去,内心的惨淡偏无人可以理解,唯有哀叹一声,灰了语调:“我去找农家借点针线
充数。”
凌操却颇有意味地瞧着他垂丧的背影。
此行去寻甘宁,虽没有把那蛮子抓回来,却带回来个原原本本、会笑会丧的李隐舟。
好像也不错。
……
穿过焦黑的泥地,阔步行了数里底,城郊寥落的人家都被孙栩驱光了人迹,许久,才敲开一所潦草破败的屋子。
开门的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已老得瞧不出五官原本的模样,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垮在脸上,如年轮般一圈圈记录着岁月的变迁。
开口是熟悉的乡音:“你要借针啊?有的,只我老婆子用的粗,先生将就使唤吧。”
李隐舟温声道一句谢。
老太佝偻着腰肢,嘎啦一声拉开一扇破败的柜子,扑出一阵晦色的灰尘,她被呛得皱紧了眉,眼皮也拧成一条细线:“我记得是在这里……”
“我来吧。”李隐舟扶开她,蹲下身子,探了半个头进去,手指在黑暗中探寻片刻,蓦地触到一方柔软的布帛。
似感应到什么般,将之取出。
雨后透亮的日光中,一个清隽的顾字映入眼帘。
老太探着目光瞧一眼,沙哑的声音含了笑:“你拿错了,这不是针包,是旁人送的一匹布,只是没人穿,就搁下了。”
李隐舟这才回过眼眸,以一种如梦初醒般的眼神看着她。
半响,才犹不定地问:“您以前是否有个孙子?他……有些痴傻,是么?”
老太也以浑浊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模样,似在陈年的某个角落开启了回忆的门,骤然抻长了脖子,眼神透出阔别重逢的惊喜:“是你啊,小药童?”
这个遥远陌生的称呼令李隐舟恍惚了一瞬,不由地四顾这间茅屋,这破了半爿门的柜子,陆逊和顾邵曾藏身在里头躲避官家的搜查,那后头沏着一丝烟灰的灶头,那会正偷偷熬了孙尚香的药,脚下冷而硬的泥地,正是当初对着周晖,与他用尽功夫周旋的地方。
后来世事陡变,原来一切都在筹谋与计划之中。
却没想到这所茅屋还将倾未倾地立在风雨中。
事依旧,人呢?
他垂手打开包在皮上的粗布,里头裹着淡蓝色的一叠布帛,潮气中洇上一层薄薄的霉絮,新的旧的染成一片脏污
,不知已经搁置了多久。
李隐舟避开那个脱口欲出的问题,问道:“这些年,是顾少主在接济您吗?”
老太却笑着:“是,那年世族追随着陆氏迁移去了吴郡,后来也无人接济我们,本想着死了便死了吧,冬天的时候,竟收到了顾少主捎来的衣物粮食。从那往后,岁岁如此,一年都没落下。”
她显然也听说了吴郡的惊变,有些踟蹰地睁眼瞧着李隐舟,似想问出口,又似怕听到什么噩耗,只敢从他的表情里猜度些答案。
李隐舟垂首细细扎好了这匹布,放回它该在的位置,慢慢地、轻轻地拉上柜门。
想告诉她顾邵一切都好,喉咙生涩片刻,只道:“他长大了,您别担心。”
老太怔然片刻,放下心般,拉了他的手背轻轻拍着:“你也长大了,又俊,又出息。”
以往听这些客套话他只觉得荒唐,二十不到的身体,却积了四十年厚厚的心尘,怎么也不能算孩子了。而今这两个字眼乍然落在耳根,却觉得有些酸,有些涩,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又释然。
原来这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就是长大。
……
叙旧两句,暮色便落了下来。早春乍暖还寒的风里头,也挟了一丝明丽的霞光。
“这个……”老太取出一枚红布扎出来的小囊,递到李隐舟手上,“能不能有劳带给顾少主。”
而今配囊算是荒年里难得的一种风流,不过讲究的顾邵未必喜欢这种艳俗的颜色。然而握在掌心里头,瞧着也有些质朴的喜庆和温暖。
他拜别了老太,徐徐归去。
凌操已趁李隐舟出门的时候歇了一歇。
三十过半,半生戎马,军旅生涯将人磨出一身护甲似的厚茧,也磨掉了年少的尖锐与刺棱。没了憋在心头咽不下的火气,活着似乎也缺乏一点燃烧的动力。
多少年没有名震天下了啊?
当真诛心一问。
原以为丹徒将是新的起点,而未曾料想其间起了数层波澜,一路转折至此。而今世族已平,孙氏宗亲都在瑟瑟发抖,内部的争斗尘埃落定,片刻的宁静得竟叫人心里有些乏味。
他轻呵一口气,吹掉枪尖的草屑。
百无聊赖里,才见李隐舟迈着阔步进来看望孙栩。
手中提着针线的小包。
似乎还有个木头的小盒子。
凌操抬起眉细看一眼,倒瞧出些不一样的东西,腾地跃起身,好奇地掀开一瞧——
“蚂蚁?”他讥讽地一笑,“你还玩这个?”
这可是凌统五岁喜欢摆弄的小玩意儿。
李隐舟索性无视他文盲的发问,径直走过去翻转孙栩的身体,在少年皮肉菲薄的伤口边搁下一只蚂蚁,待其自卫性地张开口器咬下去的片刻,拇指用力便将整个小虫的屁股掐了下来。
凌操看得稀奇:“这是做什么?”
李隐舟却眼皮也不多掀地、麻利地重复着方才的动作,淡淡的语气带一点反击的嫌弃:“校尉这都看不出来?自然是在缝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倒也不会真的去骗权儿,也骗不了他
黄祖: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
蚂蚁:蚁在窝里坐,死神走过来
78、第 78 章
最后一只蚂蚁被掐去了半身, 凌操也瞧出些意思了。
原来是种极烈的蚂蚁,咬死猎物便不肯松嘴, 哪怕死神的手掌都落了下来,也顽固地保持着用牙齿紧紧扣住皮肉的姿势。
数枚留下的蚁首串联起来,竟把整个伤口像一针一线般缝得完完整整。
“还有这种办法。”他不由喟叹,“可听闻张机先生不擅外科,倒是有个叫华佗的常用诡术,难道你和他也有师承?”
这自然是没有的事。
这样缝合的方法也是民间产生的智慧,借用一种名为行军蚁的凶狠小家伙咬合伤口, 在针线难以触及的脆弱处甚有奇效。
民间所用的石针实在粗糙,他在路上一瞥顶着树叶遮雨的蚂蚁大军,忽想起了这个办法。
刚好用在了孙栩的身上。
干脆利落地收拾完,也结束了整日的疲乏。
他揉着肩膀,视线落在远方。
大雨将灰烬冲刷得干干净净,透过一格方方正正的窗柩,庐江城迢迢隐于山林之间, 在落日中有种格外庄重的沉静。
……
事情了解妥当,便一路顺畅无阻地回到吴郡。
二人将信物并此次的军报一齐交给孙权后,意料之中的狂风骤雨并没有降临。
孙权只是抬眸瞧了他们一眼,平静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虚。
半响, 淡淡地道:“知道了。”
凌操当机立断告辞:“此次小有伤员, 主公容某去重编队伍。”
李隐舟没忍住转头瞥他一眼, 凌操已转身欲走, 收起认真低沉的表情,挑着唇角与他擦肩走过——
这人可是野路子出身,行事一贯我行我素,没有半点合作精神, 摆明了死队友不死末将!
孙权倒不计较这份无礼,垂眸瞧着那个信物。
李隐舟酝酿了许久,还是决定坦诚以待,积极认错:“主公……”
孙权撩起眼帘,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竟放下了手,好整以暇地审视着他,片刻,只吐出一个字:“说。”
李隐舟登时头皮发麻。
他将孙栩调去庐江战乱的边界,为的就是有个正当的名头处理这个随时可能引燃野心的弟弟,而今回了大本营,再想下手又要遭人口舌,杀孙栩的最佳时
机已经错过了。
且凌操也摆明了不想杀孙栩。
上下之间,第一次产生了矛盾。
以往的孙坚、孙策,他们是怎样调和这样与自己心意不符的将士呢?
李隐舟不觉得孙权当真会为了此事和他翻脸,但如何处理与下属之间不统一的步调,对于新上任的主公而言的确是个不大不小、如鲠在喉的问题。
一面思忖,一面理顺了思绪:“其实保下孙栩未尝没有好处,一则他少有声名,容他可让旁人看见主公的惜才之心,便于招揽更多的人才;二则他虽有反心,但根基不足,未必可以成事;三来,其实他心中未必十分觊觎主公的位子,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