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已经耽误了许久,手术立即进行。
他早年教授过孙尚香基础的外科技巧和解剖知识,她缺乏的只是经验的累积。为了精确指导她下刀,李隐舟没有服用麻药。
窗外乌压压挤了数名学生,瞠目结舌地观看着窗内闻所未闻的治疗手段。
孙尚香镇定地跪在草席旁。
简单清理创口,挑开皮肉是破碎的断端。
这几刀下去,李隐舟只觉得痛意涌上脑海,火一般燎烧着每根神经。视野立即布上一层血雾,他用力地拧着眼皮强迫自己看清腿上略颤抖的刀锋。
“你此前说的是这两者吗?”孙尚香小心翼翼挑起血肉的一部分。
透过汗涔涔的睫毛,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但李隐舟还是一眼看出那是股四头肌与髌韧带,孙尚香找的极快也极准。
不愧是我看中的学生,他苦中作乐地咬牙哼笑一声,忍着炸裂的疼痛继续指点她。
“首尾相合,缝起来。”
……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针缝起,李隐舟只觉得痛楚到了最后都煎成苦腥味,泛在唇舌间久久挥之不去。想再说两句夸夸孙尚香,扣紧的牙关咬得发抖,实在没有半点张开的力气了。
孙尚香也不大好看,眼角的肌肉紧张地抽搐着,手指颤抖着蜷紧了,片刻都放松不下来。
两人一躺一跪,浸了满身淋漓的汗,脱力地相视一笑。
一声春雷滚落。
堂外的学生这才惊醒般回转过神,眼中透出震撼的光。
雨切切嘈嘈地落下,闪电将山川照亮一瞬,恍惚中,一道明快的脚步声踩碎了水花。
李隐舟下意识地转了头,眼神在慢慢暗下的天光中逐渐清醒。
一道颀长的身影就这样立在门口。
雨中。 ,,
第 98 章
天青的烟雨溅在瓦片上, 顺着屋檐如注地流下。灰蒙的水雾便隔了天光,勾勒出深而模糊的人影。
孙尚香眨了眨濡湿的眼睫,视线顺着铺在地上的倒影上抬, 目光定格片刻,随即柔缓一些:“兄长。”
孙权本也没想到会撞上这一幕。
这个春天,赤壁的捷报如一道惊雷震彻江东大地,胜利的火光顺着江河蔓延到每一个人的心头, 听到消息的时候,他的激动不亚于任何人。
他只给了周瑜和黄盖三万人马, 而他们却打了场漂亮的翻身胜仗。
此时,凌统的小兵带着李隐舟从前线归来。
孙权全不知这位旧友是如何瞒天过海参与此战, 但想及他昔年的作为, 一切惊异只一眨间便敛下眉头。
面前, 渗血的布帛堆了一地,些微的腥气扑上鼻尖。
战争的惨烈在这幅画面中被揭开一角,活下来的人尚在痛楚中挣扎求生,为他战死的将士此刻可曾安息?
孙权的眼神在绵长的光影中刺痛了一瞬, 强抑着搭下眼帘遮断眸底的情绪。待孙尚香一句“兄长”将他从静思中唤醒,再抬眸,一切阴风冷雨都敛入重云之后, 只剩下冷肃一道目光淡淡落在二人身上。
“回来了”
冷静至极, 也疏离至极,唯有深拧的眉透出一二分压抑的情绪。
李隐舟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此番匆忙赶来, 治腿算是一半的目的, 另一半却正是为了找他。他并不打算在孙尚香面前和孙权商讨,只在她转头的时候悄悄递了个眼神给孙权。
孙权早猜出他此番回吴另有所谋,会意地转开目光。
孙尚香却是不解:“兄长来我这做什么?”
孙权瞟她一眼:“母亲近日替你谋了个夫家, 此回可由不得你了。”
这话一出口,便似点燃了火药的引线似的,孙尚香蹭地立起:“什么?”
久踞之后骤然起身,麻木的双腿便抽了筋骨似的绵软无力,她没忍住一个跌撞向前扑去,掌中带血的小刀倏然脱出——
噔一声,直直钉在窗柩上。
银亮的刀锋映上鼻梁,拥挤围观的学子表情骤然僵硬住。
……这是救人,还是杀人?
孙尚香踉跄两步,一双血淋淋的手毫不客气按在孙权的缁衣上头,抬眸咬牙切齿地:“又是全家?还是步氏?他们就挑不出别的小娘,非要围着我打转么?”
孙权才舒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还嫌弃他们二家?二十六岁还不嫁人,难道还要等到三十?”
孙尚香气得额发乱飞,一双血手在兄长身上擦干抹净了才将人推开,撸起袖子便阔步踏出门。
有稍胆大的学生凑上去:“您去哪里?”
孙尚香睨他一眼,丢出眼刀:“回家!”
孙权稍一两句话便激得孙尚香要回家和老夫人理论,待她背影远去,切嘈的雨很快重新合拢。
学子们便没趣地散了。
李隐舟好整以暇看着垂首蹙眉,对一身血污嫌弃又克制的孙权,不由扬起一丝笑。
孙权却看见了:“有什么可笑的?”
李隐舟转而看向窗外的雨,匆忙的学子顶着斗笠、抱着书卷一脚踩碎了满地的雨,安静停在巢中的燕子便被惊飞了两三只,展翅扑向灰蓝的天际。
隆冬终是结束了,天气暖和了起来。
一切的痛楚似乎都被春雨淡开,他笑了一笑,只道:“春日不错。”
……
孙尚香一走,两人很快切入正题。
李隐舟的目的一半为私,一半为公。
他将这半年的经历简略带过,仅告知其张机的处境和司马懿此人。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在未来的一日,吴与魏也会有一段表面的和睦与友好。
尤其,是在新的魏主继任之后。
提前与司马懿示好,也算在双方阵营紧绷的关系中留了一线余地。司马懿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搭线的好机会,一切行动已在暗中悄无声息地进行。
是时候北上接人了。
孙权转了目光,淡淡地北望:“张机先生是济世良才,能迎他回吴也正合我意,可你此番也得罪了曹子建一党,你如何敢肯定继位的一定是曹丕?”
杨修当然是恨死了他。
但曹植么……
李隐舟的眼神随着雨滴落下,他想,在那紧急关头,群狼似的曹营中,除了曹植还有谁能放出那一箭?谁还愿意救他?
他欺瞒了曹植,而十七岁的少年兑现了他当初的承诺。
雨一丝一丝沁上窗,氤氲出一片深色的水迹。李隐舟搭下眼,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太心慈手软的人,做不了主公。”
这话落在孙权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在主公的位置上端坐数年,最高处的是他,冷风冷雨头一个也落在他肩上。
雨声空旷地回荡片刻。
曹家的家事暂且可以搁置,眼下和刘备的关系更值商榷。
他话未出口,可李隐舟已从其深长的目光中猜出几分。
赤壁一战,孙刘联军大获全胜,可击退了曹操以后,荆州这块触手可及的沃土,又由谁人去取?
江陵还未攻克,但周瑜与鲁肃这样优秀的指挥官必已经考虑到了此后的战略布局。
若没有记错,周瑜始终坚持二分天下的战略方针,自始自终没有考虑过和刘备分地而治。而与他交好的鲁肃却在赤壁之战以后改变了想法,极力促成孙刘联盟,坚持三分天下、联刘抗曹。
孙权负手长立,深邃的眼中凝着烟雨薄雾:“以公瑾的脾气,一定会坚持隔江分治。但子敬的书信中,却认为我们不当与刘备交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旦我们翻脸,曹营势必会借援助之名再侵扰过来,届时若他二者结盟,江东未必还有余力抗衡。”
撇开如今零散四布的割据势力不谈,日后鼎立的三家中,眼下是刘备最为弱势,似乎谁都能轻易捏死一般。
但刘备却很会利用这种弱势。
从某种意义上讲,曹操和孙权都需要他的依附。这场游戏中,看似被动的刘备实则掌握了选择的权力。
而周瑜却不想给他选择的机会。
且他深知一旦错过这个时机,扎下根的刘备一党就不那么好拔除了。
鲁肃的态度更为审慎,刘备毕竟不是刘表那般无用之徒,若两家对峙被人坐收渔翁之利,那么此前数年的苦心经营都将付诸东流。
后人对二者的态度各有褒贬,但真切地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才知此刻抉择的艰难。
雨潇潇,浸着落日余晖,渲染出一片和润的光华。
李隐舟却想起那个清癯斯文的青年,想起他从容不迫的笑,终于想通了为何诸葛亮明知周瑜不会答应,仍还坚持漏夜拜访。
目光淡了淡,他看着孙权凝住的眉目,忽牵起一抹笑意。
“主公或许听说过,蜀中卧龙先生诸葛孔明/慧绝天下,如今却在刘备麾下。”他闲谈似的提起,“前几日,他还在试图游说周郎。”
孙权掐了掐眼角,神色平缓些:“公瑾不可能答应他的主张。”
“是。”李隐舟道,“孔明先生既知道周都督的脾气,又为何做这样的无用功呢?”
孙权的眼瞳骤然紧缩,目光冷却如冰:“离间计。”
李隐舟深颔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孙权不是后人口中凉薄负义的吴帝,不是旁人眼里不通人情的一块冰,那重云密布的阴冷眼瞳后,掩藏着细雪,也透着微光。
他道:“是,公瑾一定会反对他,而他认为主公必会忌惮公瑾。他不问主公却坚持拜访公瑾,是为了挑衅主公的尊严。”
若问古往今来有那句话最为寒心,莫过于功高震主四字。
如不是他们立场不同,李隐舟一定会称赞孔明先生洞悉人性的智慧,但而今各自为政,明枪暗箭,容不得任何摇摆犹豫。
孙权扯起嘴唇,冷笑一声:“恐怕不止是他,旁人看孤,莫过如此。”
李隐舟今天这话已算极剖白,刘营的心思昭然若揭,然而天下悠悠,又有几人不是这样看他?
取舍皆难。
“若我纵刘备归蜀,就坐实了旁人的猜测吧。”孙权转眸睨着西面的云霞,拇指嗒一声扣在案上,静若寒潭的眼神也跟着一沉,“我只担心……”
静默半响,唯有雨点点滴滴。
李隐舟知道他已经有了决断,他不再是十几岁时脆弱又孤寂的少年,冷风冷雨、嬉笑怒骂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他放远了目光遥望雨后烟波缥缈的水脉,轻声道:“不管主公的决定是什么,公瑾都会支持你的。”
……
临别时,李隐舟托孙权另一件事。
他道:“此番派人北上接师傅回吴的时候,请主公替我带一封信给环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99 章
吴郡与邺城相去千里, 山重水复,信一递出去就是大半年。
在李隐舟怀疑递信的人早已翻船落水或者被曹操发现的时候,前线带来消息,张机与接应的小兵自邺城南下, 在夷陵略歇脚的时候, 不巧被先遣来攻的甘宁围困, 一时不得出。
夷陵地处江陵之上, 周瑜欲先取夷陵,再夹攻曹仁留守的江陵。
可曹仁也非尔尔之辈,当机立断掉头反扑夷陵。
甘宁本就是玩一手偷背, 兵力悬殊下被曹仁反戈一击, 立即向大本营求援。
周瑜则以凌统留守,自己与吕蒙为支援,亲率大军与曹仁鏖战数日, 力破夷陵。
正因遭遇了这场你来我往的偷袭、拉锯之战, 张机才不得不牵绊数日,待吴军大获全胜之时终于得以脱身。
这一耽搁就是数日。
此后, 周瑜乘胜追击、力抗曹仁继续攻克江陵,刘备则悄无声息取了荆州四郡。联军虽未解散, 却已暗中走向道路的两旁。
边线隐约变天。
九月, 雨淋漓不尽地落下, 山洪涨得汹涌, 重云厚厚卷了数重, 在雷鸣中亮了一瞬, 接着便投下更深更浓的黑影。
李隐舟等着北来的消息,索性暂居吴郡与孙尚香一起教书治病,在原来《黄帝内经》等古籍之上又添了这些年修订好的《伤寒杂病论》草稿作为教材。
张机对于病邪的解释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新鲜又神秘的, 疾病与鬼神、与道德都没有任何关系,一切因果都已蕴藉于自然之中。
学徒们本就是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出身非富即贵,才有闲暇捣鼓这些“不务正业”的勾当,对这些打破传统的新知识当然兴趣丰厚。再兼张机近年名声渐噪,能得其真传自然是天大的谈资,浮躁的年轻人读起书是及表不及里,阔论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寒邪入体,肾先受之,若只是客在五脏还好,入了八虚室便大要不得了。依我看,柴胡黄芩芍药半夏甘草汤方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