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向晚鲤鱼疯

作者:向晚鲤鱼疯  录入:03-01


鲁夫人的一席话似惊雷炸开了噩梦。

李隐舟早料想她必来,却没想到她能打着这个旗号。

庄稼连年歉收, 又遇天灾, 哪有所谓“民之富而义者”?老百姓自己能度过难关就不错了。

唯一还有余粮以应的, 就仅剩吴郡世家豪族。

自那年平乱,世家半数倾覆几近凋零,心灰意冷者众多, 即便是太守朱治也未必有本事说动他们开仓赠银。

但鲁家不同。

鲁肃半生慷慨豪迈, 吴地受之恩惠者众多, 就连年轻时的周瑜都曾借他的粮应急, 若起振臂一呼, 自有四方百应。

那些年施下的善意随着水脉播散开, 历经风雨, 成参天的树,终还给他一片荫蔽。

出发之前, 李隐舟就算过一笔账, 治好一个人的花费足够养活十个壮丁。朱治固非恶吏,但也绝不是什么圣人, 当断即断, 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消耗。所以他立即写信令董中送给鲁夫人,请她出手襄助,就当还昔年鲁肃承诺的人情。

而她也果然来了。

李隐舟疲惫地仰在地上, 长长呵出胸口凝聚的冷气,松弛着目光看重云暴雨后的天色。

明媚的天光薄洒下,将湿冷的山岚驱散开,露出湛蓝的天空。

云也舒开。

他缓缓搭下眼帘,撑着手臂正欲起身,一角滚着泥的裙边飘入视野。

下意识地眸。

一双比雨后蓝天更清澈的眼微弯着,与他的视线正正撞上。

孙尚香解开披在身上的蓑衣,盖在他泡得七零八碎的衣衫上,笑道:“李先生已经够辛苦了,现在换孙先生来了。”

她一身素衣已染得浑黄,白皙的脸上糊了好几道泥水印,一头黑漆漆的发随意拿木枝捆了捆,从头到脚全无半点孙家嫡女的体面。

想也知道是自个儿逃出来的。

李隐舟不由哑然失笑。

朱治怕是胡子都要气歪了。

一面笑,一面搭了她的手起身。冻僵的身子踉跄了两步才略站稳,左腿后知后觉地迸出钻心的疼痛。

“不妨事,天太冷了。”他抢在孙尚香关切之前赶紧掐断这个话题,拧着眼皮瞧了瞧城门口的情形,“城里还好么?”

这个城指的是自然是吴郡的主城,而非眼前的荒城。

孙尚香笑容淡去,叹了口气:“雨刚停住没几刻,大水冲溃了堤坝,淹死了许多人。眼下粮食损失惨重,朱太守正紧急从其他郡征粮——可其他郡也正自顾不暇,前线又那么吃紧,谁也分不出余粮了,都在告穷呢。”

想也知道如此,吴地不仅临江,却也有一面临海,风暴一旦登陆,人的力量便渺小得卑微。

城门外遥遥可见黄水慢涨,几艘小船落叶似的飘在上头,董中正指挥着两个鲁家家奴搬动上面的粮食。

这样天怒人怨的时候,鲁夫人能借得物资渡水而来,委实不易。

李隐舟收回视线,问孙尚香:“你怎么与鲁夫人一块来了?”

孙尚香道:“我翻/墙逃出府里的时候撞上了守卫,慌乱中就闯进了张氏家里。没想到鲁夫人正在张家借粮,她替我当堂痛斥守卫,我便趁乱躲了起来,后来扮作她的侍女混出了城。”

两人一拍即合,踏着小舟便来救人。

想及鲁夫人怒骂官兵的泼辣场面,连孙尚香都露出钦佩之色,难怪能把鲁肃将军治得服服帖帖!

说到此处,她也好奇极了:“阿隐,我在路上听夫人说了你们当年的事情,可你怎么敢押她一定会履行当年的承诺,还能借来粮食?”

“这个嘛……”李隐舟沐着微寒的风,目光淡淡从扬眉呵斥着小兵的鲁夫人身上掠过,不由笑,“她可是鲁肃的夫人啊。”

一个能让鲁肃倾心相待、尊敬如宾的女子,又岂能是背信弃义之徒?

一诺千金。

……

几人整顿了物资,令小兵严加看守。

雨积了一地,秋风吹起涟漪,一格一格错落的废屋中透出数双欲言又卑怯的眼。

学徒已将这几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在孙尚香哪里告了个遍,悲愤地劝她一同离开:“朱太守做的太对了,您也别管这些蠢人了,和我们一起离开吧。”

孙尚香若有所思地瞟向缩在屋子里的病民们。

一道道幽深的目光皆讪讪退回了暗中。

李隐舟立在街头,一身蓑衣压着单薄的背影。

乱风迷眼,视野中烁着晶莹的光点,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出离了那年轻俊秀的躯体,剥离出一个凌风独立的温柔灵魂。

小学徒尚沉浸在气恼中不能自拔,额头嗒一声被敲得响亮,泪眼朦胧地抬起脑袋,只见孙尚香弯唇笑着:“聪明人,快去熬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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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接好接下来的事宜,孙尚香送李隐舟与鲁夫人上船回城。

出了这道城门,才知朱治有多无奈、棘手。汹涌的山洪将岩壁冲垮,山野与田埂易为泥淖,原本的官道洪水泛滥只能渡船,滚滚的泥流里面飘着不知谁家的布衣。

满目皆是沉郁的苍黄,暴雨停后,凄楚的风吹散黄土,露出一具半截淹没的尸体。间或路过城外的村庄,原本炊烟袅袅的乡野只剩无数泥泞石渣。

从某种意义上讲,朱治将他们遣送去处于高地的荒城,是救了他们一命。这些伴水而居的村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在黑黢黢的雨夜中永远地沉睡过去。

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因天寒、饥饿和疾病,在活着的折磨中继续苟延残喘。

越近城门,心头越似坠了沉沉一把锁,将希冀锁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

从船换马的时候,鲁夫人不再相送。

她道:“吴郡受此重创,世家恐怕也力有不逮,我想蜀地也有许多将军的旧友,就先去蜀中说道说道,或许能借来一些物资。”

她的语气轻巧得仿佛只是说去串个门。

李隐舟便皱了眉:“眼下洪流肆意,从吴到蜀的水路不知有多凶险,鲁将军正在前线抗击曹仁,若夫人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将军也无心恋战。为小家为大局,夫人当谨慎安身。”

闻言,鲁夫人倒像听了个笑话似的,一双小刀似的眉扬起,冷哼一声:“怎么,只许他们上阵杀敌,不许我们奔走效力?再者,我夫君堂堂赞军校尉,享二千石奉,自当骁战以报万民,难道就因为一点家事要死要活?你也算入过军见过世面的人,竟也说出这种无知小儿之话!”

一席话令一贯善辩的李隐舟当场哑口无言。

被其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他大抵可以体会到被她“当堂痛斥”的汗颜,唯有无奈噤声,遥遥目送她的背影在江河中远去。

辞别鲁夫人,李隐舟同董中及两个疲惫不堪的学徒重新踏进县城里头。

自古以来筑城选址皆有讲究,一般的灾害不能撼动这所坚固的城池,李隐舟在吴郡长居数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风雨摧残、满城萧索的样子。

忙碌的士兵四处奔走。

活下来的人聚在地势偏高的南面,紧紧地瑟缩在街角,目光空泛地盯着自己在小城另一头的家。

人流最密匝的还是孙尚香的医馆,她原本为了僻静选了这无人问津的一隅,如今恰被朱治征来安顿流民。

夜暗沉沉地落下,本该一片灯火斑斓的小城一片寂黑,零星几点幽深的烛火烁动在寒风之中,透过纱一般的夜岚透出微弱的光,似随时欲扑灭一般。

董中道:“如今短水、粮,还有药,天天都有人饿死病死,朱太守已经下令开了官仓,可如今前线僵持不下,余粮实在不多了。”

几人的脚步踏进大门,拖出几道淡而长的剪影,李隐舟垂着眼睫打量四下瑟瑟发抖的流民,不禁皱眉:“那些豪族世家呢?他们再穷也不止给鲁夫人那些吧,如今正是休戚与共的时候,难不成他们还记着往年的仇?”

董中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偏偏主力军去了江陵前线,早先孙权又领兵往合肥策应,留守的朱治一人恐怕根本无力逼世家出手,更不敢在这个关头轻易挑事。

平乱终究留下了些刀口,即便今日愈合结痂,依然硌在大族的心头。

脚步越行越快,思绪也跟着快速转起来,李隐舟一面疾走,一面已定下主意,飞快吩咐道:“这些事宜主公一定已经听说了,四方的郡县也会想法通达,我们眼下要紧的是对付寒症,千万不能令其蔓延。有些药材虽然泡了水,再加些工艺也还能用,你们能让那些学徒回来帮忙么?”

董中撸起袖子便跑,遥遥地:“能!”

李隐舟点一点头,见两个跟去荒城的学徒面色疲惫,先令他们去歇息,抬手推开了门。

小学徒颇担忧:“先生腿受了大寒,也……”

“不碍事。”李隐舟径直掐断他的话头,转回目光不经意地扫进门内。

那搭在门上的手便顿了顿。

纤长的眼睫随风轻动,倒映在深邃的眼眸中,撩起细细涟漪。

昏暗的视线中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注意到他深切的眼神,门内的人亦转回目光。

哼笑一声。

“回来了?” ,,

第 104 章

晚风撩着细雨, 额发轻微地拂动着。

暗野中的视线一分一分清晰起来,李隐舟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悸动,只轻轻喊了句——

“师傅。”

比之邺城大牢匆匆一见,张机明显清减了些, 两双眼窝凹了深许, 唯灰白眼睫下一对深黑的眼沉着数年风雨, 仍是岿然不动的镇静。

他两手搭在案上,仅用一双眼睨着自家徒弟, 掩映着些微暖融融的灯火,倒比在邺城大牢里看得清楚多了。

人长高了, 也显出修长的身段,气度是年轻姑娘都喜欢的清隽温雅,眉眼皆是工笔似的精致,挑不出一星半点的瑕疵。唯有两颊略凹出淡淡的影, 似玉上薄瑕, 不掩瑜光。

再好看的年轻人落在长辈眼里都是短了斤两的, 张机以前也爱嗤笑俗人多虑, 隔了十余年的阔落风雨打量眼前的小徒弟, 只觉得瘦得叫人心疼。

然而这会却没有唠叨的余地。

他眼光一扫,视线沉下, 扣着案上书卷道:“此书乃华佗所著,名《针灸经》。他生平唯独放不下著书, 特托我将之从邺城大牢带出。我匆忙阅过,此书不仅校订了《黄帝明堂经》里头的错处, 还添了麻沸法、疡医术,我看倒和你所求有相似的地方。”

竟然是传闻中失落于邺城大牢的《针灸经》!

李隐舟快步走上前去,目光隐然一震, 心头疑起:“司马懿答应过我救出师傅和华佗先生……”

为何华佗还要将平生绝书交付给张机?

张机拂袖,哂笑一声,不知是讥诮还是感叹:“那狱卒原也是这样交代我们的,但华佗老儿临刑前却怒骂曹氏无德,行刑官便改了刑法……只可惜了你的药。”

华佗不肯以这样的方式屈服。

宁以身死发一腔怒吼。

李隐舟深搭下眼,看明灭的火光映在冷雨浸透的地上,蔓延出稀薄的光。夜风一卷,这幽深的雨夜中,又一盏灯熄灭了。

他很快抬起眸子:“师傅南下怎么延搁那么久,即便是在夷陵遇到吴军,甘宁将军理当会通融。”

张机深切看他一眼,只道:“大战里伤了许多人,我被那凌统小子绊住了,非得要我留下瞧瞧,好在赶在山洪暴发前赶回了吴郡,不然恐怕我这老命也交代在长江里头了。”

一回来便赶上这样的天灾。

师徒二人皆无言片刻。

李隐舟沉思片刻,道:“朱太守已经倾尽全力,可若要说动世家开仓,非旧陆、顾二家不可,顾雍公领会稽郡已久,如今恐怕早就自顾不暇,且他已为孙氏重臣,世家未必还肯信任他。伯言如今领海昌都尉,屯田备军,想来此刻也不能亲赴吴郡。”

搭在腿侧的指节一蜷,他目光淡了淡,世家大族的力量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重要,偏偏洪流暴涨,交通艰难,这节骨眼上,任地方要务的两族家长不可能立即抛下当地百姓赶来支援吴郡。

他能想到的,朱治必也想到了,然而却有些事是朱治也不清楚的。

张机一眼便瞧出他又在打主意,不由皱眉:“官府的事情自有官府来算,你这样操劳,孙家小儿给你发饷银么?”

饷银自是没有。

人情债却算不清了。

他目光扫过屋角的一隅,快步走了过去,蹲下来在角落中摸索片刻,手腕轻快地转了转——

张机瞟过去。

原是一把伞。

伞是金贵的东西,不过孙尚香有一把也并不稀奇,到底是孙家嫡女,总不会短了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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