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在这个时候, 坐镇豫章郡的顾邵重病?
是巧合,还是诡计?
那奴仆等了片刻不见李先生说话, 小心翼翼打量过去,只见那燕羽似的眼尾狭如短刀, 眼底分明变幻过什么。可再仔细一瞧却已是平复下来,只余温静如许, 静至从容, 便令人心神俱定、不惊不乍。
李隐舟搭下眼帘, 背过身对张机轻描淡写道:“师傅,我有些事情须出门一趟。”
张机看他一眼,却分明从那份淡静中读出郑重。
他慢腾腾翻下一页书册,只道:“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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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乘舟疾行至豫章境内, 千山蒙着白濛濛的霜花倒错而过,湿冷的山岚漫入江畔,将两岸风景锁入迷雾之中。
这样呵气成雾、冰冷欲滴的冬日,连山川也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越至主城,越发觉出一种异样的寂然——寒冬腊月,既是一年之末,也是新春之始,就算是海昌那样地偏人远的乡野,也早就热热闹闹备起了新春的事宜,缘何豫章这样的重郡却一派默默,连庆祝祭祀的活动都未尝见到?
李隐舟收拢视线,径直将目光投落到眼前瑟缩的仆人身上,单刀直入地问他:“孝则做了什么,令一郡百姓都龟缩不出?这不像是豫章郡以往的样子。”
那仆人遥见豫章城门若隐若现,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将实话抖露出来:“先生有所不知,本地的百姓多信神佛,往年都把祭祀活动操办得十分隆重,连孙将军都不大管。自太守公上任以来,却是一座一座地将神佛的庙宇都拆光了!更不许百姓行祭祀之事。旁的不说,那庐山庙里自古便闻有庐山君,如何拆得?也,也有些闲言碎语的说,说是太守公得罪了庐山君,而今才生了这场大病。”
他虽说得隐晦,可作为亲身经历之人,李隐舟自然晓得所谓“祭祀”绝不只是简简单单热闹一场。
连孙权都不好明面下手的问题,这个顾孝则竟说拆就拆,真够有气性的。
李隐舟哂笑一声,至纯至善、至刚至勇、大智若稚,顾少主还是当年脾气。
仆从不知李先生笑什么,只怕他也鄙夷顾邵的冲动行径,忙替自家主子分辩道:“太守公上任这几年来大刀阔斧地做了不少事,宵衣旰食日夜劳碌,连自己的家都顾不得了,当地百姓都说他比牛车还勤勉,比大禹还爱民呢!百姓们终归是爱戴他的。”
顾邵自上任豫章,年少时那尖锐的笔锋也被磨去不少,多年不见有犀利的文章传世,连李隐舟也未想到原来一副矢志读书的人也抛下书卷,一心扑在民生上头。
真不愧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孙权用人不可谓不精妙。
他对仆从不置可否淡然一笑,表示自己已有耳闻。
轻舟擦过码头,两人在茫茫白雾中下船换马,进了城门一路奔驰至太守府中。
府中倒热闹得很。
阴沉的云遮住冬阳,在地上投落出灰暗的影,李隐舟的脚步在顾邵房间门口略停了停,听里头在争执什么。
“太守公之疾盖因庐山君起,庐山君为一方神明,主掌祸福,太守公岂能断其香火,绝其油米?依某之见,顾公只需重筑庐山庙,进奉香火,心诚则灵,祸兮必去也。”
说这话的听着便是个糟老头子,李隐舟不用睁眼看就能想见那副装神弄鬼、洒水点烟的情景。
他以一瞥止住仆从焦急欲语的表情,眼中透出些淡淡的有趣:“听。”
仆从按下不表,只听自家太守公撑着病体残躯,虚弱而强硬地答:“若为神佛,不济苍生,反要苍生供奉,不捧着他便要扼杀性命,这样的神佛又和山贼何异?邪不压正,病不侵我,枉你闻名四野,竟也不过是闭目塞听的庸人罢了!咳咳……我不治你的罪,你自己去吧。”
接着便是一阵逃也似的脚步声。
叫顾太守这样说教一番,这些巫医的脸面哪里还挂得住?
及与李隐舟擦肩而过,见这人一身青衫、眉目端静,周身淡有股微微的药香,便知道是同行中人,虽没猜出具体是谁,也不免地投来一副“兄弟保重”的慈悲眼神。
李隐舟神情不见热络,也并无傲慢,只颔首侧身,让出道来。
待一屋的人走得清净空阔,方阔步走上前去。
顾邵闷在被里,才发了一肚子的火气,听得脚步两声,不耐地沉下声音:“又有什么事?没听见……”
门嘎然一响打断他的话,薄光伴着清矍一道剪影铺入昏昏房中。
李隐舟提着药箱,不徐不疾地迈步至其眼前,在顾邵微张大的瞳孔中端坐下来:“顾太守说什么?某洗耳恭听。”
顾邵当即把火气咽下去,病怏怏地垂下眼睫:“咳咳……怎么天这么冷了,咳。”
仆人灵机一动,知趣地掩门离去。
李隐舟慢条斯理搭上顾邵的手腕,在其越来越心虚的表情里淡了神色,抬手擦上他苍白的嘴唇,指腹一揩便沾了一指细细的面粉。
不觉嫌弃地搓着拇指:“顾太守要装病也不请个会的人帮忙掩饰下?”
顾邵这倒笑了出来:“不是请了李先生来么?”
两人一卧一坐,李隐舟便极容易地从这双熟悉的眼眸中瞧出些许岁月沧桑的痕迹,可这三十岁的顾太守浑还似十三的少年,净干些孩子气的事。
李隐舟瞟他一眼:“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顾邵索性也不掩饰了,从床头坐起,欲言又止酝酿半响,最终只掐了掐额心,颓丧道:“阿茹闹着要嫁我。”
“咳……”这回换李隐舟货真价实地被呛得咳嗽起来。
顾邵的眼神竟透出些委屈的意味:“这又不是我生出来的事,我眼看着她长大,从来都把她当侄女一般地疼爱,哪里想到她……孙老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不得已出此下策,阿隐,主公是最靠不住的,只有你能帮帮我了。”
李隐舟简直不可置信地瞧着他。
孙茹想嫁他倒不算很意外的事,动不动就装死才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不由怔了片刻,无可奈何地深呼吸两口,问:“你果真不想娶她?”
顾邵点一点头,哭笑不得的眼神中透出一缕微不可察的怅然:“阿茹到底是主公的亲侄女,身份贵重,岂能屈居人下?我已足够愧对陆姊,既不能举案齐眉,唯能给她的只有主母的尊重。何况阿茹不过二十,她一时冲动,若真嫁给了我,才是误了终身。”
李隐舟倒没想顾邵考虑这么深远,联想老夫人一贯为人处事,为了自己的亲孙女演一出鸠占鹊巢倒真不是不可能。
本还看戏的眼神也淡了些许,指节轻叩掌心,半响落定了主意:“你果真要瞒着主公?伯言知道么?”
顾邵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眼神,低低地道:“主公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我死活,你也不用担心伯言,陆姊带了孩子回会稽郡,我已经托她交代给父亲他们。”
就算他不说,瞒不瞒得过这两个人精还两说呢。
李隐舟盘算片刻,不由深看他,用眼神无声地质询。
那阿香呢?
顾邵却未有避讳,眼神明澈得坦然:“她如你们一样知我懂我,也同我一样,不惧生,不怕死。”
……
不出三日,顾邵的死讯便传遍了吴地。
如那奴仆所言,百姓虽对他除去陋习、改良风俗的举措有些怨言,但仍然敬爱他,如曾经敬爱他的祖父、他的父亲。
挽联几乎铺卷长街,将新春的红艳换下,结如满城的雪。
葬礼办得极为盛大,世家几乎尽赴豫章,无数前线的将士专程前来送行。举哀的行船络绎不绝,从雾锁的江面上一艘一艘地驶来,连绵了整个江岸。
尽管顾邵的死讯是自己一手捏造,但那些追思却都是真挚的,自高处临风而望脚下的城池,那冷绵的风绕着脖颈,将凉意深度入骨髓。
李隐舟很清楚,今日是假的,可总有一日会成真。这乱世中,人们已经习惯了在送别中偶然小聚,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场最后的飨宴。
风萧萧。
雪漫天地洒下,落了满城的霜,满江寒。
斗笠垂下的白帘被掀飞,露出一双微红的眼,顾邵的声音在风中亦有些飘忽:“能亲眼看自己的葬礼,也算是难得的奇遇了。”
李隐舟低首凝望满江的船,只淡淡点了点头。
……
次年开春,孙权整兵六万,西征荆州。
刘备尚在成都,闻及这个惊人的消息,不由拍案:“兵至何处?”
送信的小兵颤颤巍巍,几乎要哭:“吴军直逼长沙、桂阳、零陵三郡,不知是何时整兵的,竟直接杀来了!主公,这要如何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拆庙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
小顾尝试去第五层
小顾被识破了 ,,
第 116 章
刘备的神情在霎时有些僵硬。
孙权和他翻脸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自前几日他撕开脸面强硬地拒还荆州,他就极清楚联盟之谊早已脆弱如纸,只消战火一燎便将灰飞烟灭。而他亦做好了备战之态, 却焉知吴军反应竟如此快、而半点不漏风声!
自何时?
从何地?
咔哒一声,在他屏息深思之际,紧紧攥在掌中的一枚玉带竟不觉在五指间迸出数道裂痕!
小兵只觉背脊一寒, 片刻不敢抬头看他。
刘备却是缓缓松了手扶住长栏、远眺东川,紧绷的脸一丝一丝松弛下来, 眼神透着难以名状的肃杀。
“……是豫章郡太守的葬仪。”他如在自答, 喃喃低语, “好一招瞒天过海!”
那小兵尚且懵然无知, 即便听了这话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唯见主公左右踱了几步,终于一掀衣袍坐了下来, 伸手摸了摸案上的茶壶。
刘备此刻的神色已与寻常无异:“茶温了, 你去换一壶热的, 要今年的新茶, 不可用往年的随便敷衍。”
主公素来不事奢靡, 饮酒煮茶亦只讲究个畅快,难得有考究的时候, 想也知道是欲与孔明先生磋商事宜了。
小兵会意地领命而去,留其一人在案前陷入静思。
……
另一头, 豫章郡。
春风吹绿两岸, 将一冬的缟素换上新的气象。随着新太守蔡遗的上任, 人们心中的悲切渐然被生活的琐碎抹去,顾邵这个曾远扬江淮的名字也终成激浪一声,散为雪波。
而本该埋在土下的顾邵本人却换了素服, 迎风立于码头,回首长望这座在他生命中泊了五年的城池。孙权将重郡一声不言地委托给他时,他便暗自立誓要做出一番事业,而今虽和自己预想得不大一样,也总算没有辜负厚望。
他转回视线,笑容轻松之余隐含歉意:“阿隐,我不是故意要瞒你,这事关乎军机要务,两万士兵的命都在这豫章的关口捏着,少一人知道便少些风险。”
六万大军原只是个虚张声势的说法,满打满算估摸有两万水师,然而兵贵神速,吕蒙领兵伪饰在丧客之中、借着大雾悄然行船,早一脚踏上战线抢尽先机。
而今吴军率先占领了军事高地,鲁肃另带一队人马静候在益阳,摆明了软硬兼施、两面夹击,试问你刘备是撇下面子和鲁肃和谈,还是要试试吕蒙的暴脾气?
他根本没得选。
战未开,胜负已定。
顾邵心有余悸地回顾此事,犹惊叹孙权这一手收网果断狠厉,竟是在讨要荆州之前就已经定好后策,从未天真地相信过刘备会以诚相待。
不过,尽管自己守口如瓶,他也没当真以为能把李隐舟瞒了过去。
李隐舟也不纠结这事,挑眉淡笑:“主公借你手治了五年豫章,如今转手扶了蔡公上位,你不找他算账?”
蔡遗虽年长许多,在声名上却远不及顾邵等流,做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居然是屡次揭发吕蒙部下的不法行径,并年复一年坚持不懈地要求他改正错误。
吕蒙偏也是个极护犊子的脾气,当然是坦荡认错,下次还敢。
一来二去,这对文臣武将也成了江东一派中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双冤家,说两人不对付吧,吕蒙对这个老臣也算客气,从未挟私报复;可而人一旦杠上,这数年以来谁也没让步过半分。
孙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胡闹,比起这对活冤家,还是凌统对甘宁那不死不休的疯劲更令他头痛。
顾邵对此也有所耳闻,托着下颌作沉思状:“豫章常年在两军交界,吕将军偏是个火爆脾气,主公怕他冲动行事惹出祸端,正是拿蔡公来压他的性子。就算是我不‘死’这一回,他肯定也会另寻个由头把我调任。”
这话倒说得通透,总算像是官场上混迹了几年的人。
李隐舟这便放下心问他:“调任也就罢了,不过是另外让你坐领一郡,而今你算是名亡实存,又有什么打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