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有共同的记忆,方才端着的氛围顿时宽松不少,二人开始聊起了当年在太学院的种种,苦中作乐般地谈笑风生。后又聊及他被四皇子记恨报复的事情来,李元悯叹息着:
??“四弟自不是那等轻饶旁人的人,先生算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了,先生家里的事……本王也听说了,有心想帮,却苦于权柄衰微,心有余而力不足。”
??被贬白身、家破人亡的往事历历在目,曹纲目中隐怒,想着上一辈子李元旭凄惨的下场,才稍稍好过些。
??又听得李元悯感伤:“岂止这件,很多事情上,本王皆是鞭长莫及,便是猊参领的胞妹,纵然本王各般寻机相救,却还是落得当年那般惨烈的下场,如今想起便觉得对他不起。”
??想起那桩惨烈旧事,曹纲亦是叹息:“此事也非殿下之责,皆因豺狼当道,教良善负屈衔冤罢了。”
??他心有戚戚,嘴上却是叹气道:
??“如今曹某也不想了,就打算这么一辈子得过且过了。”
??李元悯点点头,“安稳些也好,先生千里跋涉来岭南,也算是命中缘分,今后,便留在军中吧,本王虽势弱,但在这岭南地境,还是可以说上话的。”
??曹纲苦笑,正想作感激状回上两句,脑中一个激灵,不好!中套了!
??俶尔抬起头来,眼前人正看着他,面上依旧带着雅致温和,没有半分异色。
??曹纲心里咚咚咚地跳,他怎会想到,眼前这面貌昳丽的温和藩王,不动声色地一层层铺垫,先是怀柔示弱,扯出陈年旧事,再步步卸去他心防,却在不经意间一举击中他的要害。
??他与上一世唯一的不同便是跑来这岭南找寻前世之主,一个从京中被贬的江南府人士,如何千里迢迢专程来的岭南,他自想了滴水不漏的话来,无非是些心中郁郁,以游大好河山予以排遣的话。可显然,对方与前世不同的地方太多了。
??他来这世间那么多年,改变的何止只是赤虎王的命运!
??几乎是一瞬的功夫,曹纲心中万般想法流水般猝然而过。
??是了!赤虎王之胞妹,估计也被眼前之人逆转了惨死命数,否则赤虎王绝无如今的平和!
??他本不该如此轻易着了他的道,更不该露出如此神色,是他太过轻敌!
??念起今日前来的心思,不由悔恨,他本打算过来试探一番的,却不想一顿早膳的功夫,反被对方套出了秘密。
??曹纲几乎是沉着脸盯着他,然而对方看不见似的,犹自慢条斯理喝粥,如同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好半天了,曹纲喉结动了动,站了起来:“殿下可有其他事情吩咐?没有的话,曹某便告退了。”
??曹纲面色不善,紧盯着他。
??“哪有什么事。”李元悯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站了起来,温和一笑,“先生请随意吧。”
??曹纲沉着脸拂袖而去。
??待曹纲一走,李元悯缓缓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当在倪英口中得知曹纲之事时,他心里便存了疑,但那样的推测有些太过难以置信,令他几乎立刻否定了,不过荒谬的事情已经发生在他身上一次了,人世茫茫,这样的谬事又岂止一次,于是方才他顺水推舟请他进来几番试探,竟真让他寻隙捉住了辫子!
??他几乎确认了,曹纲如他一般重生了!
??长长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朝着帐门吩咐道:“叫阿英来。”
??很快,倪英进来了,待随行一去,帐内只有他们二人,倪英面上立刻带了几分怨念:
??“好端端来了个客人,还抢了我的份与殿下用早膳,咱一个人在后营吃,甭提多无趣了。”
??倪英如今已懂事了不少,在外历来规规矩矩的,在自己这儿反倒放肆了。
??李元悯嘴角一扯,让她坐了,倒了水,“你来此地合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吧?”
??“那是自然,”倪英得意道:“我自不会让他们瞧出来我的女儿身,将士们都以为我只是殿下哥哥的随行呢。”
??李元悯又问:“那个新来的文书曹纲,他也不知?”
??倪英看见他这般慎重神色,自也将满脸的嬉笑收了,细思片刻:“我跟他没说过话,只远远的照过一次面,当时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也并未注意到我,我见他面生,问了阿竹,这才知道他便是那曹纲……殿下可是有什么疑虑?”
??“没,随便问问。”
??再三确认无误后,李元悯深吸一口气,温温一笑,摸了摸倪英的头,“既早膳已经用过,待会儿带你去营外骑骑马,可好?”
??“真的?”倪英惊喜。
??李元悯点点头,看着她欢喜的模样,心里泛起一股酸涩,他生怕露出什么让她瞧见,便挥挥手让她先去换上骑装了。
??待门帐放下来,李元悯叹了一口气,阖上了双目。
??阿英上辈子死的太屈辱、太惨烈,也成为了猊烈最后一丝良知灭绝的引线。
??原先从教坊司救她出来,李元悯自是存着护住猊烈人性的初心,但这些年来,已非当初。
??这孩子紧跟着自己长大,比起冷情的猊烈,倒是跟他更为亲近,他也一向爱护她,二人虽无血缘关系,但情分更胜亲兄妹,可随着这辈子感情每深厚一分,他的心便会痛上一分。
??上辈子阿英的死,于深宫中的他来说,只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人间惨事,而这辈子却是插在他心中的一根刺,时不时想起,便生激痛。
??所以这些年,阿英若做错事,只要不是太出格,他也几乎无法苛责。
??——他无法不宠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提前更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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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入夜了,?篝火堆逐渐生起,赤焰摇晃着,舔着底下的柴木,?噼里啪啦地燃烧。
??营帐内,一人于书案前站着。
??曹纲提起笔,?却是停滞在那里,半晌,?蓄足了的墨汁从毫尖处滴落,?案上泛黄的纸立即被染了浓浓的一圈深黑。
??他目色一动,叹了口气,?将笔放下了,?看了看那已被污了的宣纸,?当即拿了起来,随手揉成一团,丢在一旁。似焦躁地,他双手握成拳头,?重重地砸在桌案上,?台面上的物事震得齐齐跳了起来,伴随着砰砰几声,随即归于寂静。
??从广安王营帐出来后,?他一直有一股发不出来的气,?这股气既有轻敌的自厌,?又有壮志未酬的郁郁,更有大仇未报的怨恨……重重情绪交织一起,?让他一夜都入不了眠,唯有借着昏暗的灯烛大半夜写字排遣。
??可如今,却也半分都落不了笔了。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退后几步,颓靡地坐在椅上。
??如今的情况,已全然不是前一世的模样了,他辅佐的潜龙已被人改变了。
??记忆突然回到了上一世。
??在未投效赤虎王之前,他是见过他的。
??那时候的他还是春风得意的江南府状元,亦是深受陛下赏识的翰林院院使,恣意风流,壮志满怀。
??那一日,几位同僚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他自不是那等爱好打听之人,但同僚却是挤过来,与他说了一件事情。
??昨夜,教坊司一个未净面的官妓死了。
??原本这便不是什么大事,偌大的京畿,明里暗里各般龌龊的事多了去了,区区一个官妓之死,又何谈得上骇人听闻,但这官妓不同,她乃叛将倪焱之女,且死的极不光彩。
??“听说为给相好的官妓出头,惹怒了一群世家公子哥,便押在雅房内给轮着……造孽,才十二呢!”
??曹纲当时听了只是一惊,但并未多说什么。
??但当天上朝的时候,朝堂震动,连着拖出去好几个武将就地仗打,听说都是弹劾此事的,他这才知道,昨日犯事的那一群皆是贵胄子弟,连右相嫡孙、户部尚书之子等几个重臣血亲都牵扯在内。
??那倪焱曾立下不世之功,在武将们心中的威望极高,虽冠上通敌卖国的罪名伏诛多年,但这一桩至今仍还是疑案,不少武将虽碍于陛下没有明着说,但多多少少背地里愤慨不已,一个开疆拓土的武将之女惨死在世家子弟手中,自有武将悲愤难当,拼死上谏。
??纵是如此,这一桩大事,在训斥贬谪几个武将后,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解决了。
??对外的口径是那官妓袭击客人,被误伤至死,朝中也下了禁令,往后不得再提及此事,否则严惩不贷。
??偌大的朝廷哪里没有一两件讳莫如深的事呢,曹纲想着,过些时日众人便会渐渐地淡忘此事,如以往每一次舆情一般。
??下了朝后,曹纲如往常一般路过了长街,却发现前方的道路已被层层人群给包围了,不明事由的众人交头接耳——正是教坊司的位置。
??蓦地,人群像是避开瘟疫一般让出一条道来,于是曹纲看见了他那个未来将要辅佐的霸主。
??然而此时的霸主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破相少年,他背着个盖着衣袍的瘦小的人,一步步从教坊司的大门走了出来,一张狰狞的刀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不让背上的胞妹滑落,他走得极慢,脚步沉重。
??一阵狂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沙土,也将少女背上盖着的衣袍吹落,须臾间露出那张死不瞑目的惨白的脸,以及浸满鲜血但已经干涸了的衣裙。
??衣袍落地的地方瞬间又空出了一块地方,人群躲得远远的,议论纷纷。
??那个少年原地停滞了片刻,往那衣袍走了去,他的肢体僵化了一般,极其艰难地俯下身去拾起那件衣袍,反手为身上的胞妹盖上,但刚盖好又滑落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那沾了灰的衣袍,像一只被束缚住了的困兽。
??曹纲不知怎么的,脑子一热,忙三两步上前,帮他拾起地上的衣袍,当意识到自己举动的时候,他还有几分心惊胆颤,但衣袍已经在手上了,只能暗自咬咬牙,为他遮住了背上的少女。
??那个破相少年回过头来,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别开了头,向远处走去。
??后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彼时猊烈已投身江镜总督府,拼死立了无数的军功,却还是未等得及换他的胞妹脱了贱籍。
??那之后,那群犯事的纨绔老实了一段时日,因为总有风传那凶兽会暗自报复,个个心惊胆战小命不保,为绝后患,不少京中杀手摸入江北暗杀,但一直未得逞。
??后来多年过去了,直至猊烈一统总督府,取代总督薛再兴,接管两江三省兵力的时候,他也并未有任何报复的手段。
??众人皆以为事情就这么含糊间过了,直至京畿沦陷,京城落入那人之手,当年的宫中贱奴登上了至高之位,一切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祭天过后,归服的前朝旧臣被面带笑意的新帝请到了天坛。
??高台上,放着一个偌大的关有各类猛兽的铁笼,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有人认出来,那是当年参与虐杀官妓事件的始作俑者——前右相嫡孙张世。
??众人哗然,满面冷汗,而右相已经两股战战,当场昏厥过去。
??从那一日起,新帝皆会携众臣去天坛观赏一场血腥的人、兽相斗。但与当年那个宫中贱奴不一样的是,那些作恶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没有一个逃脱被撕碎的下场。
??不乏有畏罪自尽的,可尸首也被新帝命人挖了出来,一样的丢在铁笼中供猛兽撕裂吞食,血腥的表演持续了大半个月,直到天坛上的血浸透了地上的青砖,这才作罢。
??那些年,但凡提及那至尊之位上的那个人,没有人不会露出几分骇怖的神色。
??而曹纲却不会。
??许是历经同样悲惨的家破人亡,当他看着天坛上的血腥时,却有一种近似于变态的报复的通感,这让他想起了当年被俘虏的四皇子李元旭,赤虎王没有当场杀他,而是将他送去了他的营帐。
??他并没有比赤虎王来得仁慈几分。
??所以,作为近臣,他对新帝残暴的行为没有半点理性上的劝阻。
??因为他深深懂得那股发酵到焦心的仇恨。
??“哈哈哈哈哈……”
??曹纲颓丧地扶着座头凄然一笑,这辈子,赤虎王被人救赎了,只有他依旧陷在泥潭里,没有任何可以复仇的力量了。
??赤虎王已不再是上辈子那个赤虎王了,他心内的怒还不够鼓起他勃勃的吞并天下的野心。
??他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曹纲又笑起来,在这秋日的深夜,显得格外凄清。
??***
??明艳的日头挂在天上,岭南毕竟至南,即便秋末,仍还是一片翠色,半点看不出秋日的寂寥来。
??李元悯负手站在草地上,看着眼前的明艳少女扯着缰绳,肆意飞奔在这碧空翠海里,她是那样的鲜活,美丽,充满了生命的热度,不再是上辈子那个惨死的少女了。
??他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入夜了,夜风有些发凉,然而草丛上却是热浪腾腾。
??许久了,那样的动静才停歇下来。
??李元悯抱着胸口那颗脑袋无力喘息着,二人不急着抽离,只这般静置着。
??一只夜莺宛转地啼起来,在这静谧的郊外有着几分孤清。
??猊烈担心他着凉,打算起身给他穿衣,然而他一动,身下的人却搂着他的脖子不让他起身。
??“殿下?”
??李元悯静静与他对视半晌,突然道:“我们的事……我想告诉阿英了。”
??身上的男人呼吸一滞,哑声:“真的?”
??李元悯摸着他的脸,许久许久。
??“阿英是我们最亲的人……她应该要知道的。”
??即便他们的情爱不容于世,至少想让至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