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要做父亲了。
片刻之后,楚沉脖颈处的手突然消失了,眼前充满戾气的六皇子也不见了。与此同时,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整个空间里只剩楚沉和他面前这一团光线。
楚沉撩开衣服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便见那道红色的伤疤正在一点一点消失。
片刻之后,他的小腹变得光滑无比,丝毫看不出任何伤痕。
那个人回去了!
所以楚沉身上的伤疤消失了……
牧州。
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传来,等在外头的众人都不由松了半口气。
片刻后奶妈抱着小婴儿从屋内出来,众人一拥而上。
“大人怎么样了?”陆瓃抢先开口问道。
“还不知道呢,里头血气冲,对孩子不好,所以我先把孩子抱出来了。”先前那凶巴巴的妇人道。
那婴儿看着有些瘦弱,但精神不错,太医上前检查了一番,确认孩子很健康。妇人抱着孩子去了别的屋里,暮天/行和陆璟跟了过去,重阳和林东则依旧守在门口。
“孩子的父亲看过吗?”陆瓃朝妇人问道。
妇人开口道:“孩子哭了,当爹的眼睛都没眨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亲生的。”
暮天/行闻言叹了口气,开口道:“嫂嫂若是醒不过来,九哥可怎么办?”
“好好说话!”陆璟伸手拧了一把暮天/行的腮帮子道。
暮天/行闻言忙道:“嫂嫂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陆璟凑在旁边伸手逗了逗孩子,心情却十分沉重。
另一边,神医那小徒弟,有条不紊地将楚沉的伤口缝合好。
暮天阔在一旁看着,开口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我可没说他一定能醒。”少年开口道。
暮天阔一怔,沉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保证了大人和孩子都不会有事,但他昏迷并非因为生产,而是有别的缘故。”少年朝暮天阔道:“至于是什么缘故,师父都号不出来,我就更无能为力了。”
他话音一落,楚沉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暮天阔面色一变,开口道:“他的手方才动了一下。”
神医闻言伸手搭在楚沉腕间,面色阴晴不定的道:“你用的药是让他血流减缓的,他若是此刻醒了,万一受不住伤口的疼痛,再加上惊吓……极有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我可以让他不醒,但是若错过了这个机会,他往后醒不过来怎么办?”少年取了银针在楚沉脖颈处比划了片刻,开口道:“这位公子,你做个选择吧,让他醒还是不让他醒?”
暮天阔闻言一怔,当即有些蒙了。
听这意思,选什么都大对劲……
“老夫只问你一句话,你这位夫人胆量如何?醒来若是见到这副场面,会不会被吓死?”神医开口问道。
暮天阔闻言忙道:“他胆量不算大,但也不小。剖腹取子一事,此前他便朝我提过,想来……不会过于惊讶。而且有我陪在一旁,我可以安抚他……”
“既然如此,只能冒险一试了。”神医开口道。
少年闻言收回了银针,擎着两只沾满血的手俯身看着楚沉。
便见楚沉双目微动,片刻后骤然睁开了眼睛。
暮天阔大喜过望,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但“楚沉”见到他之后,目光中却尽是茫然,倒像完全不认识他似的。与此同时,“楚沉”目光落在少年沾满了血的手上,表情突然变得惊恐无比,他努力翘起脑袋看向自己的小腹,脑海中浮现出了此前看到的画面——在黑暗中,楚沉曾撩起衣服让他看到了小腹上的伤口。
当时,他未及多想,只想着必须抢到两人中唯一生存的机会,却没想到活过来之后竟撞见了自己被剖腹取子的场面。以他在楚沉记忆中或许到的认知而言,在这个时代,剖腹取子是万万没法抱证他能活下去的。
他当即心如死灰,心口一滞,就此昏死过去。
“哎呀,不妙!”神医伸手搭在对方腕间,连连摇头道:“不是说胆子不小吗?”
少年见状也忙取过银针,忙着替对方施针。
暮天阔骤然放开了自己握着的手,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方才对方虽然只苏醒了片刻,只短暂地看了他一眼,但仅仅是一个眼神和一个表情,暮天阔也认出来了,那人并不是楚沉。
醒过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没有心跳了。”少年开口道。
“脉搏消失了。”神医道。
两人同时看向暮天阔,却见暮天阔面色复杂,对这个消息似乎并没有过多的反应。
他们不知道,对于暮天阔来说,若醒过来的人不是楚沉,那么对方是生是死于暮天阔而言已经全然没有意义了。只这片刻之间,暮天阔才彻底感受到什么是绝望。
他不仅失去了楚沉的灵魂,就连对方的身体也一并失去了。
因为这个人已经不是楚沉了,所以他连抱着对方尸体痛哭的机会都没有。
黑暗中。
楚沉呆呆坐在那团光晕中,只觉得茫然又无措。
如今六皇子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则被宣布了死亡,那么他的灵魂是不是也该消散了?
楚沉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十分孤独。梦境将他的情绪淡化了,他甚至感觉不到太大的悲伤和愤怒,只是想到暮天阔,心里却还是会有些疼。
他躺在地上,慢慢闭上眼睛,等待着灵魂消散的那一刻。
但随即,耳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压抑的抽泣声……
楚沉侧耳倾听,认出这声音是暮天阔发出的。
那抽泣声并不大,但楚沉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绝望。
“暮天阔!”楚沉朝着黑暗喊去。
他是声音很快被吞没,没有任何回响。
对方已经回去了,暮天阔为什么会哭?
楚沉心中恍然,猜出了答案,暮天阔定然轻而易举地便发觉了醒来的人不是自己。
那一刻,楚沉突然觉得好不甘心。
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坦然赴死了,可听到暮天阔的声音之后,楚沉突然被激发出了生的欲/望。他不想就此离开,他想陪着暮天阔一起,将他们的孩子养大。
“暮天阔!”楚沉突然起身,朝着黑暗快速地奔了过去。他身边的光晕随着他不断移动,在黑暗的一端跑到另一端,仿佛永远没有边界和尽头。
楚沉不断地朝前奔去,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但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魂飞魄散。片刻后,楚沉脚下突然一凉,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跌进了一片水域中。
冰凉的水瞬间将楚沉没入其中,楚沉挣扎片刻,想起了许久前和暮天阔在上元节前夜见面时的情景。那晚他自不量力地跳了长宁湖,险些被淹死,暮天阔出手救了他的命,而后将朱丝留在了他的身体中。
楚沉第一次相信命运这种东西,就是从暮天阔身上开始的。
命运不止一次地厚待过他们俩,这一次又会如何呢?
楚沉在水中渐渐下沉,他努力睁开眼睛,借着光晕瞥见了水中浮起的一抹血丝。他伸手在水中一捞,那血丝便散了。楚沉愣怔片刻,下意识低头看去,便见自己小腹上原本已经消失的伤口,竟然再次出现了。
那伤口越来越清晰,上头沾着的血迹被水一冲便慢慢化在了水里……
这是何意?
楚沉茫然片刻,心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
此前六皇子回去的时候,他小腹上的伤口曾消失过。
如今这伤口回来,便意味着他与那副身体重新有了关联!
楚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重新生出了几分希望。
牧州。
病床上的人经历了短暂的死亡,而后奇迹般地又恢复了心跳和脉搏。
纵容神医见过无数怪病,但这种事情平生还是头一遭经历。
暮天阔远远地立在门口看着病床上的人,既不敢上前,又不甘心离开,只定定地看着对方。神医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只当他是受了刺激,便由着他去了。
暮天阔在门口没日没夜地守着,始终不进去,却又不离开。
林东等人都看在眼里,也不敢上前劝阻,最后陆璟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亲自出马。
“你就这么戳在这儿,儿子也不管了?”陆璟问道。
暮天阔转头看了陆璟一眼,双目中布满了血丝,陆璟一见之下倒有些不忍心了。
“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但你若是不愿就此相信他醒不过来,不更应该好好照料自己和孩子吗?”陆璟开口道:“你整日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看着都嫌晦气,更别说是他了。”
暮天阔闻言没有做声,陆璟继续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了解他,所以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醒过来。不像你,看起来连丧事都要准备好了……”
周围的人闻言顿时不由吸了口凉气,暗道陆璟这话着实过分了。
暮天/行几乎掩住了眼睛,生怕陆璟当场被暮天阔劈成两半。
但暮天阔闻言只凌厉地看了陆璟一眼,随后面带恍然,直接转身离开,在众人的注视下进了隔壁婴儿所在的房间。自从孩子出生之日起,暮天阔还是第一次去看他。
陆璟这话确实刺到了暮天阔,但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国师的话。
国师朝他说过,楚沉的生机在天不在人。
此前暮天阔一直以为这话不过是提前劝慰他,但如今想来,或许又有另外一层意思。他和楚沉从开始走到现在,全靠天意成全,这一次倒也未必是绝路。
“厉害!”暮天/行凑过来朝陆璟道:“你怎么做到的?”
陆璟挑了挑眉,显然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真能劝得动暮天阔。
这日之后,暮天阔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白日里依着神医的吩咐,给楚沉活动筋骨,按摩手脚。
夜里则和重阳轮流守夜,如此倒也有些些许睡眠的时间。
这一晚,轮到重阳守夜了。
他照例拿布巾浸了水,替楚沉擦手和脸。
待他忙活完之后一转身,却见暮天阔立在他身后。
重阳吓了一跳,忙问道:“公子怎么起来了?”
“我梦到他说……想让我帮他吹/箫。”暮天阔道。
重阳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端着水盆便出去了。
暮天阔走到床边,取出那支随身携带的玉箫,而后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起先他的萧声如泣如诉,颇为凄怆,但他吹到一半突然想起了陆璟那番话,于是调音一转,曲风突然变得欢快起来,甚至带着几分喜庆。
那旋律是上元节宫宴之后,大楚皇帝将他关起来强制听了七天七夜的曲子,说起来当时那馊主意还是楚沉出的。那曲子暮天阔早已听得滚瓜烂熟,但一直没机会吹过,今夜他鬼使神差地竟然吹了出来……
这旋律听一遍两遍还好,听久了实在聒噪。
整个医馆的人几乎都让暮天阔给吵醒了。
就连……
黑暗中的楚沉都被吵到了。
萧这种乐器本就自带凄怆气质,吹出喜庆的曲子来,实在有些违和,即便暮天阔技巧纯属,那曲子也没有太大的欣赏性。楚沉昏昏沉沉之中,原本耳边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水波一样,什么都听不真切,但暮天阔的萧声源源不断的传来,竟生生将那水波穿透了似的,毫无预兆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于是楚沉十分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开口嘟囔道:“吵死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穿过聒噪的萧声中,落入暮天阔的耳中。
暮天阔的萧声戛然而止。
整个医馆骤然变得寂静无比。
原本被他吵得夜不能寐地众人,顿时都醒了过来,一时紧张万分。
“怎么突然不吹了?”暮天/行问道。
“大概意识到扰民了。”陆瓃道。
暮天/行哦了一声,随即起身开始穿衣服,一边穿一边道:“九哥突然发这样的风,怕不是要自尽了吧?我得去看看!”陆璟闻言顿时觉得有道理,不然以暮天阔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大半夜突然吹起了萧,而且还是那样的风格?
不止是陆璟和暮天/行觉察到了异样,医馆里的其他人也都想到了一处。
所以不过片刻时间,众人便悄无声息地聚集到了楚沉的房门外头。
等在门口的重阳一见众人吓了一跳,无措地心道,怎么大半夜的大家都来了?
难道……难道是他们家殿下真的不行了吗?
念及此,重阳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屋内,暮天阔听到楚沉那句“吵死了”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立在床边。
他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很想询问,却又害怕得到自己期望之外的结果。
直到重阳这声大哭传来,暮天阔被吓了一跳,床上的楚沉也被吓了一跳。
下一刻,楚沉骤然睁开眼睛,对上了暮天阔无措地目光。
两人四目,楚沉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茫然地开口试探道:“木头?”
木头……这是楚沉和他之间的约定!
楚沉曾说过,只要他这么叫对方,就意味着他回来了!
这两个字落入耳中,暮天阔心中紧绷地那根弦骤然一松,整个人像是脱了力一般,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楚沉吓了一跳从床上弹起来想去扶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口竟然都愈合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昏迷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