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允不假思索,“自然会有人通风报信。”
“王向山听闻此事后,必定忧心地在衙门里坐不住。”褚廷筠又问:“但他白日里又不能暴露身份去天官坊,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叶淮允迅速反应过来,“城外的山。”
方才他们从天官坊回来之时,褚廷筠就让影卫隐匿在县衙周围盯着王向山的动静,原来是未雨绸缪过的。一旦影卫送来王向山出门往城外方向而去的消息,他们立马跟上,准能抓个现行。
这样不仅比直接上门拿人更妥当些,也避免了与县衙官兵发生争执。
褚廷筠手指梳过他的黑发,“所以现在先午睡休息会儿。”
被他这么一说,叶淮允确实觉得身子有些乏累,便点了点头,褪去外袍在软榻躺下。
“你呢?不睡吗?”叶淮允看着仍旧坐在桌边的人问。
褚廷筠给他盖上一条薄毯,“我调理会儿内息,顺便多看你一会儿。”
叶淮允霎地眯起眼,“孤是顺便?”
“我看着你,顺便调理内息。”褚廷筠非常自觉地改了语序。
叶淮允嘴角不自觉就扬了扬,闭上眼睛,心情极其舒畅,连带着王向山的混账行为也暂时抛在了脑后。
软榻靠近轩窗,窗格的镂空间,漏进来一丝又一缕阳光,在温和俊逸的脸庞投下细细斑驳的影子。而坐在桌边守着的人,忽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如和风般在心头刮过。
而另一边的县衙之中,有些人就没这么闲适了。
自从得知天官坊消息之后,王向山双手紧紧捏在一起,不停地在屋子里兜着圈儿,愁苦得连午饭都没心情吃。他耗时耗力养了一年多的金蚕蛇,突然全部跑出来,还被人杀光了?!
东西都死了……他可怎么向上头那位交代?!
王向山越想越耐不住,当即吩咐下去:“备马车,本官要出城!”
山路蜿蜒狭窄,马车难以驶入,王向山便顶着一身肥膘,气喘吁吁地往上跑。
“来人!”王向山站在山涧旁喊道:“给本官搅!”
跟着他来此的随从都是知晓事情始末的心腹,立刻明白要做什么,一人捡来一根长条树枝,就伸入水中开始搅弄。
可倒腾半晌,水底依旧风平浪静,除了偶尔有池鱼咕噜噜地吐出几个泡泡外,再无其他动静。
王向山急得直跺脚,怎么这里的东西也没了?
倏而,背后响起一声带些阴寒的低笑,“王大人这是在找什么?”
王向山骤然回头,一名墨衣男子懒懒靠着树干,嘴角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而他身旁的青年身着水绿绸衣,盯着自己的神色冰冷威严,令人不禁缩了缩脖子。
不等王向山开口说什么,褚廷筠袖袍一挥,一条如手臂般粗的蛇,瞬间掉在了他的鞋面上。
“啊——”
猝不及防地,王向山受到了惊吓高呼起来。
褚廷筠冷冷啧声:“叫的真难听。”
王向山也顾不得再害怕,颤巍巍地盯着眼前两个罗刹,“你们到底是谁?”
“御史台的人。”叶淮允没再和他绕弯子,直接掏出文牒自证身份。
御……御……史台,从地方到朝廷的官员,哪个不归御史台管,王向山登时双腿一软。
他又想到之前这两人在衙门报案时自己敷衍的态度,一下未站稳就行了个跪礼,“下官不知两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请大人恕,恕罪。”
“罪就不恕了。”叶淮允声音难得漠然,“来人,给我拿下!”
王向山看着周围这群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侍卫,连牙关都开始打颤,“大人这是何意?”
“王大人不懂?”叶淮允索性一字一顿地提醒他,“天,官,坊。”
——世人的愿望无非两样,升官或是发财,这有什么难的。
——升官也能办到?
王向山身形一晃,心想……这下是真完了。
出城前还是风风光光的县令,回城后便成了一无所有的阶下囚,王向山坐在牢狱的稻草堆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是怎么败露了身份的。
由于事前的真相尚未完全大白,因此叶淮允没有选择在衙门升堂审讯,而是和褚廷筠亲自下来狱中。
锁链和铁栏碰撞出刺耳铮响,王向山面如死灰地盯着眼前两人,眼底有愤怒,但更多的是绝望。
“潘绣绣究竟是如何死的?”叶淮允开门见山,抛出第一个问题。
王向山死死地呆坐着,嘴唇一动不动。
地牢阴暗潮湿,即便是在夏日抵不住脚底青石板透上来的彻骨寒气,发霉的气息入肺,叶淮允忍不住就抵鼻咳嗽了两声。
褚廷筠不舍得让叶淮允在这样的地方多待,直接蹲在王向山面前翻手卸了他一只胳膊。
“王大人最好配合些。”他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条被拔去了毒牙的金蚕蛇,放到王向山的手臂上,“否则我可不能保证它会对你做些什么?”
毒蛇没了毒牙,自是不能再伤人,但红舌信子嘶嘶舔过,缠绕在皮肤上的黏腻感不减。王向山抖若筛糠,极力想甩掉它,奈何那只手臂脱了臼使不上力气,妥协地语速飞快道:“人是我杀的,然后嫁祸给了钟桂。”
褚廷筠满意地挑了半边眉,把金蚕蛇从他手上拿走,沉声道:“继续说,为什么要嫁祸给钟桂?”
王向山顿时松了一口气,“下官能否问一个问题。”
得了两人的默许后,王向山不死心地开口:“两位大人是如何察觉这些的?”
叶淮允展开贾吏写的那纸文书到他眼前,淡淡道:“商人比你会为自己谋划。”
王向山睁大眼睛,不可置信自己竟是被一条船上的人出卖了!
“现在可以接着说了?”叶淮允催促他。
王向山低了头,像是一副认命模样,小声道:“若我和盘托出,二位大人能否开恩留下官一命。”
“你没资格和我们谈条件。”褚廷筠眉眼阴冷。他素来对旁人没多少耐心,牢中环境又差,更是想快些带叶淮允出去,当即就再度作势要祭出金蚕蛇。
大抵是被毒物吓怕了,又被褚廷筠的狠绝威慑到,之后的提审王向山整个人都老实了起来,有问必答。
据他所言,五年前他主动找上贾吏完全是因为贪财,而赌坊来钱最快,所以两人才合作开了天官坊。
几年间王贾两人利用各种便利,明里暗里捞了不少黑心钱。包括贾吏欺压百姓,无限增高地租,他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百姓的诉状不予理睬。
至于潘绣绣,是因为那姑娘无意间发现了暗格中的金蚕线,被吓到精神恍惚。王向山怕他疯疯癫癫地说漏嘴些什么,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杀了。
而钟桂原本是城外一以耕地种田为生的农民,被贾吏的地租压迫地无以谋生后,跑来天官坊想碰碰运气。最开始几天的运气确实不错,可到后来就输的惨不忍睹,负下累累巨债。
按照天官坊不成文的规矩,没钱还债的可以用人来抵债,钟桂只得把自己卖给了天官坊。而他们为了掩饰杀死潘绣绣之事,便编造了两人私奔的戏码。
王向山道:“事情的始末就是这样。”
叶淮允若有所思,这样一来,的确之前他们遇到的所有不寻常,都能解释的清楚了。
只剩下最后一点疑惑,叶淮允追问:“你为何要养那么多的金蚕蛇?”
王向山敛眸道:“是奉了上头主子的命令。”
意料之中的回答,叶淮允最想知道的,便是他上头的主子到底是谁。
王向山犹豫半晌,褚廷筠就又准备在他手臂上放金蚕蛇。
“是襄王殿下。”王向山被吓得脱口而出。
“什么?!”叶淮允几乎没克制住情绪,震惊出声。
褚廷筠也抬手扼住他的脖子,眼带怒火,“你要知道随口胡说的下场!”
王向山被他钳制着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颤抖着拼命摇头。
直至褚廷筠松了手,王向山脸色惨白,艰难地喘着气道:“下官说的句句属实,两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书房中搜找襄王殿下与下官联络的书信。”
他的说词和态度全然不似作假,褚廷筠偏头看向叶淮允,视线汇聚,两人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一丝困惑。
叶淮允也冷静下来,问道:“从五年前开始,和你联络的人就一直是襄王殿下?”
“不是。”王向山一五一十地交代,“起先右扶风大人,直至今年三月金大人下了狱,才是襄王殿下直接与下官联络。”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就很硬核了,基本上把这一个案子的始末都讲清楚了。然后呢……褚将军的人设,从始至终都只对受受一个人温柔以待,至于其他人:呵,自己品。哈哈哈哈。】
第22章 蛊虫
叶淮允坐在房间里,手执黑子一下下面前敲着棋秤。他眼神似在盯着棋局,又似透过这黑白纵横看向其他地方。
本以为能通过王向山和天官坊,牵扯出背后一大条线,却没曾想突然间矛头就指向了自己身上,心绪难免升起烦躁。
褚廷筠推门进来,手上拎着一食盒,是方才被叶淮允打发出去买的晚饭。
桌边的人察觉到他进来,却依旧眸光不动,顾自沉吟着不出声。
褚廷筠走上前,拿走叶淮允手上的黑子。又低眼看见棋秤上黑白对峙的局面毫无章法,根本就是下棋的人随意瞎放上去的,索性就伸手在棋秤上胡乱抹了几下,把所有棋子都搅和乱。
叶淮允终于抬头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吃饭。”褚廷筠道:“别拿自己的身子熬。”
“先看看这些。”叶淮允拿起桌上一摞书信递给他,“都是影卫从王向山的书房里搜出来的。”
褚廷筠随手接过翻了翻,“这字迹倒是与你的有几分相像。”
他顿了顿,叶淮允以为他是从中看出了端倪,正费心思考,便等着他再启唇。可紧接着,他就听褚廷筠续道:“但虽效仿了你着墨的形态,却未得笔法撇捺神韵,远不如你本人写的好看。”
“……”叶淮允顿时语塞,“就没再看出其他什么了?”
“自然有。”褚廷筠将棋盘移到一旁,把食盒中的一叠叠菜摆过来,“但等吃完后,我再告诉你。”
叶淮允拗不过他,只得拿起筷子。
但心中存了事,他委实没有什么胃口,看也不看地就从碟子里夹了一块排骨到碗中,结果又在自己碗里翻来覆去有十几次,也没吃下去。到后来褚廷筠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直接把人抱到腿上一点点地喂。
“张嘴。”褚廷筠重新舀了一勺银耳羹。
叶淮允上唇微微张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
而下一秒,唇上就有湿热的温度传来,褚廷筠用***抵开他的齿缝,以这样暧昧的方式将羹汤渡到他嘴中。
方法虽无耻了些,但奈何好用啊!叶淮允待嘴里的东西咽下后,赶紧敬谢不敏道:“我自己来吧。”
这一顿饭,从一开始的胃口全无到后来每一个碟子都见了底。
褚廷筠坐在他对面,在烛火下细心挑拣出去叶淮允不吃的姜蒜佐料,方才把小碗端到他面前。
叶淮允低头喝了一口汤,很暖,但并不烫嘴。虽有理不清的公务缠身,忽却觉着偷得一瞬安闲的感觉竟也是极好。自他上一世郁郁而终后,这一世年少入主东宫以来,就鲜少能这样安静地吃一顿饭了。思及此处,唇角不自觉便有了些笑意。
褚廷筠沾湿布巾替他擦擦嘴角,又命下人撤掉桌上残羹冷炙,泡了一壶热茶。
叶淮允笑道:“现在可以说了?”
褚廷筠随之一本正经起来,“还记得我们在京中遇上有人劫囚吗?”
叶淮允点头,他自然记得。
当时那个劫囚的死士和右扶风金问轩一齐把脏水泼到了东宫,而皇帝至今也没有查出那笔被右扶风贪赃敛的财到底去了何处。
“很明显。”褚廷筠续道:“王向山也好,右扶风也罢,都不过是替人办事的傀儡。以襄王的名义行事,目的就为了让皇帝对你起疑,从而废储……”
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出来,但叶淮允也猜到了,废储另立。
说起来,在京城外的藩地,他确实是有几个兄弟的。
只是叶淮允重生回来了,稍稍使了些手段,便让那几个兄弟被外放就藩了。
但到底是谁,步步谋划,如此有野心?
且从今日来看,王向山应当是真的不知道背后主谋为谁,从这些书信和证物中更是看不出端倪。
叶淮允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他的几位兄长,觉得越发心烦意乱,看来这事真要查还是得从右扶风金问轩下手。
自打昨夜褚廷筠与他荒唐过后,床上的枕头便成了两个。
夜色凉如水,叶淮允面朝着墙壁侧躺。过了好一阵,他突然被褚廷筠从身后揽进怀里亲了亲。
叶淮允抬起眼皮看他,“怎么还没睡着?”
“因为你没睡。”褚廷筠直接点明他的心思,“还在想王向山的事?”
叶淮允略有疲惫地“嗯”了一声,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这几日发生的事,睡意全无。
“就知道你心事重。”褚廷筠无奈撇嘴,“如果实在睡不着,我们就再去衙门和王府看看,有没有遗漏掉的线索。”
“你……”叶淮允用手肘撑起身子,似是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