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细想,当即下令让所有人都开始沿着矿石被运走车轮痕迹,往前追。
“轰隆——”雷声惊响。
方才还云层淡薄的天,突然就蒙上了整片乌云。
电闪雷鸣间,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将众人手中的火把浇出滋滋熄灭声。
叶淮允眉宇深皱,雨水便从他仄起的眉骨皱痕间划下,从鼻梁到下巴,再沿着脖颈打湿里衫。
秋雨寒凉,他站在幽暗的山林间心想:凉了。
这么大的雨,几乎在瞬间就将车辙留下的痕迹冲刷干净,也让本就崎岖的山路,越发泥泞难走。
没了照明火把,在黑暗中除非离得近了,否则谁也看不清谁。
叶淮允心乱如麻,在雨夜中如无头苍蝇般拨开每一个被藤蔓遮掩的山洞,可依旧一无所获,到后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走在了哪里。
倾盆大雨已然下了半个时辰,全身上下都被淋湿的叶淮允背靠在一块山石,不禁打了个哆嗦。
如果整座山上都找不到人的话,就该是最糟糕的情况……被常信王的手下识破身份,囚禁抓走。
叶淮允闭了闭眼睛,十指攥成拳发出咔咔声响,他从没这么自责过。
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没能提前想到……
大抵是他的情绪波动太大,被手中玄翼剑感受到,又或者是他握紧的掌心,不经意间注入了和褚廷筠相似的内力。总之,便是此时,被他拿在手里的玄翼剑忽然晃出一点微红光芒,然后沿着剑身向前蔓延成长线。
叶淮允古怪地看着这一幕,最后,那红光止在剑尖的侧边。
倏而,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出现在叶淮允脑海中,莫不是妖剑有灵,这红光是在为他指引方向?
叶淮允一抹脸上雨水,迈开步子就往剑光的方向飞奔。
被雨水打湿的衣袍贴在身上,沉重难耐,被夜风一吹,又引得寒凉入骨。但叶淮允此时什么都感受不到,直到赤红剑光消失,而他站在一处山洞前,看见靠在石壁上的熟悉身影,提在胸口的那口气才终于长长舒出。
“廷筠……”叶淮允走进山洞,蹲到他面前。
褚廷筠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一只手死死抓在石壁上,用力之大,连掌心和指缝都渗出血,染红了整块石头。
叶淮允伸手覆上握住他鲜血直流的手,又动作温柔地,掰开一根根手指头,才让他松开那石壁。
褚廷筠此时已然意识迷蒙,混沌之中只感觉掌中握着的东西突然没有了,便半点也没多想,直接抓住离他最近的物什,用以支撑自己体内真气乱窜的痛苦。
自己的手腕扎人被他捏住,皮表瞬间就被掐出了五个指甲印。
叶淮允眸子眯了眯,并非因为痛的,而是这手心的温度……好烫。
他又伸手去贴褚廷筠的脖颈,同样是一片滚烫。
似是感受到了他在身旁,褚廷筠双唇动了动,气息凌乱地呢喃:“淮允……”
“什么?”叶淮允凑近去听。
“冷……好冷……”
冷?叶淮允贴在他侧颈的手背,只觉出一片似火灼烧的温度,怎么还会觉得冷?
这山洞阴冷潮湿,外头的藤蔓枯枝又被雨水淋湿,想要生火取暖是不可能了。叶淮允想了想,便张开双臂,想着抱住他以身偎暖。
可他手臂刚碰到褚廷筠后背,本就喊着冷的人突然一个哆嗦,像是更难受了。
叶淮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全身衣物,都是湿的。他看了眼难耐至极的褚廷筠,抿了抿唇,索性将腰封抽开,衣裳一件件脱下,最终只剩下一条离裤,贴身将人抱住。
被丢在一旁的玄翼剑,再度泛起光芒。叶淮允这回立马就懂了剑的意思,将它放到褚廷筠手中。
洞外秋雨哗哗萦绕耳畔,洞内怀里凌乱呼吸敲在心头。两种极不协调的声音交错,叶淮允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已有熹微晨光洒入山洞,瓢泼大雨也在后半夜停了,鼻间尽是潮湿的泥土气息。
叶淮允动了动僵持了一整晚没动弹身子,却忽觉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般,垂眼间瞧见自己身上披盖着褚廷筠玄色的外袍,遂抬头看去。果然,褚廷筠正眉眼安静地望着他,专注而认真。
“你没事了?”叶淮允拉过他的手,把着脉开口。
“嗯,没事了。”褚廷筠唇角微微勾起,将他散乱在额前的碎发绕到耳后,又言:“现在倒是你有事。”
“我有什么事?”叶淮允一脸困惑。褚廷筠便拉过他的手贴在额头,手背下的温度滚烫。
叶淮允晃了晃脑袋,难怪他从方才醒来时就觉得头脑昏沉,原来是发烧了。
“淋了雨又脱了衣物,不着凉发烧才怪。”褚廷筠叹出一声气,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再开口,九分无奈中透出一丝责备,“三日前分明答应我会护好自己的,君无戏言的襄王殿下,这回可是食言了。”
叶淮允自然听得出他这话是忧心自己,但仍是拍了拍褚廷筠紧箍住自己的手,让他松开些说道:“孤还不是为了你,谁曾想到你内息紊乱起来竟然那般可怕。”
“吓着你了?”褚廷筠拇指擦过他的眼睑,笑了笑道:“之后的日子还长,你可得习惯才是。”
“就没有办法能根治?”叶淮允想起他昨夜的样子不由得拧起了眉毛。
“内息逆行能有什么办法治。”褚廷筠不甚在意地道:“左不过什么大问题,调整一夜就好了。倒是你那边,矿洞的情况如何了?”
听他这样问,叶淮允抬手揉了揉昏沉的眉心,摇头叹道:“晚了一步,东西被人提前转移走了。”
闻言,褚廷筠素来表情寡淡的脸上裂出了一道比昨晚叶淮允进到矿洞时,更深的诧异。
“你是几时上的山?”褚廷筠问他。
叶淮允道:“子正时分到的洞口。”
褚廷筠看着他眼睛道:“我是在亥正时分察觉到内息不稳,潜到了此处,中间不过隔了一个时辰……”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但叶淮允明白他的猜测。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变故,只有可能是他们的计划被泄露了。
“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和赵初阳提前知道。”褚廷筠道。他虽也觉得不可置信,但这是目前唯一的解释。
叶淮允也在沉吟着,他将昨日傍晚后发生的事重新回想了一遍,然后突然对视进褚廷筠如夜似海的眼眸,说道:“不是赵初阳,他没理由这么做。”他顿了顿,续道:“去找丁寄水之前,我还把事情给了另一个人说了。”
“段夜?”褚廷筠立马猜测。
叶淮允抿唇,“是麟旭。”
两人顿时心知肚明,定是江麟旭嘴快将此事说给了段夜。而至于到底是不是段夜泄的密,待回到郡守府后一问便知。
“走吧。”叶淮允率先从他怀里起身,“外头影卫找了我们一夜,再不回去,想必他们该把这座山都掀了。”
“等一下。”他刚站起来就被褚廷筠拉住手腕,叶淮允转过头去困惑看他。
褚廷筠将他的衣襟拢了拢,反问道:“你真要这么出去?”
叶淮允察觉到他的目光将自己自上而下都打量了一遍,这才想起自己昨晚为照顾他,褪去了满身衣物。这晌只披了一件褚廷筠宽大的外袍,几乎是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饶是抽紧了腰封,可一旦他稍稍走得大步些,也便能露出洁白肩头。
再往地上瞥去,昨夜被雨淋湿的衣裳,仍旧湿的能拧出水来,穿……定是穿不回去了。如此看来,就这般出去好像的确有些不妥当。
叶淮允回看向褚廷筠,像是在询问他有没有好办法。
只见褚廷筠弯眉笑了笑,朝他走进一步,而下一瞬,叶淮允便被他抱在了臂弯间。
与上次身着女子襦裙不同,今日他衣裳松散,为了不让外袍滑下肩头,就只能尽量地往褚廷筠怀里缩,惹得这人喜上眉梢,仿佛连眼尾那点冶丽砂红也在秋风中跳跃起来。
褚廷筠抱着他一路走到矿洞前,谢岚已经在那处等了一夜,这晌看见他们两人一同出现,才松了口气。
叶淮允命一部分东宫影卫留守在此处,其余人则回峙阳郡各司其职。
下山后,褚廷筠将叶淮允抱上马车,又放下车帘帷幔,还不等他坐稳就猛然吻上了他的唇。
褚廷筠温热的鼻息打在他脸颊,叶淮允下意识就闭上了双眼。
一个绵长的吻由浅到深,又从深退至浅,待马车在泥泞小路上颠簸起来,褚廷筠才缓缓松开搂住他后腰的手,坐在了一旁。
“有件事忘了同你说。”叶淮允刚缓过气息,就听褚廷筠道:“前两天在矿洞里时,我细心把那些活傀的面容都看了一遍,你猜我发现了谁?”
叶淮允想了想,他既这般问,那便是他们认识或知晓的人。
“那些山匪?”叶淮允乍然福至心灵地猜测。
“聪明。”褚廷筠刮了刮他的鼻梁,又道:“但不止是山匪,还有两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潘汉和钟桂。”
乍一听到这两个名字,叶淮允几乎是反应了半拍才想起来这两人是谁。
“他们都……死了?”叶淮允问。
“嗯,都已经死了。”褚廷筠肯定了他的猜测,“估计是在天官坊的时候就被杀害种下了蛊虫,而至于当初潘绣绣会被抛尸野外,估计是因为种蛊失败,没能让她变成活傀,也就没了利用价值。”
叶淮允突然就想起潘绣绣惨烈的死状,还有当初天官坊中,前仆后继想要一赢到底的赌客,最终却输光全部家底。
不知那些人有没有逃过被制成活傀的下场,也不知在其余他们没有行经的郡城,还有几处“天官坊”,还有多少被无辜残害的百姓。
叶淮允掀开帷幔,望了眼似又要落雨的阴沉天色,启唇道:“我们去西南藩地吧。”
【作者有话说:对,你们没有看错,这是一个没有晨起后刷牙的吻……瞬间,就不唯美了是不是哈哈哈哈哈,这才是真爱呐!】
第56章 污蔑
回到郡守府,江麟旭远远听见动静就从院中跑出来。
叶淮允刚被褚廷筠抱下马车,就听见他急急道:“殿下!义兄!段夜不见了!”
“什么?!”两人几乎是同时一愣。
叶淮允甚至等不及先回房换上干净衣物,就让他边走边说清楚。
据江麟旭说,他昨晚睡前惯常与段夜闲聊了许久,而后便各自回房睡了。可今日早晨,他想要喊段夜一起用早饭,却是敲了半天的门也没回应。
到后来,江麟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直接破门而入,但映入他眼帘的只有桌上一纸信笺。
至于段夜随身带着的那把折扇,以及那只眼瞳幽蓝的黑猫,也随之一道不见了。
他说着,抽出衣袖中的信纸递给叶淮允。
那信中着墨并不多,寥寥几句话大概是说他仅存的亲戚舅父病重,叫他速速回去。因事出紧急,尚且来不及话别,便只能留下书信一封算作道别。
褚廷筠看完信后,冷哼一声:“满纸胡话,说到底就是做贼心虚,跑了。”
“啊?什么做贼心虚?”江麟旭呆愣愣的,并不懂他的话。
褚廷筠眸底一片冰冷,如刀目光犀利落在江麟旭脸上,“你昨晚跟他说了矿洞的事?”
“说,说了啊。”江麟旭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被他盯得一颤便点头直言:“他问我义兄和殿下在哪,我就把昨天傍晚殿下给我说的话,都告诉他了。”
褚廷筠的目光顿时从冰霜变成嫌弃,忍住发火的冲动,凉凉道:“蠢死你算了。”
他说完,也不管江麟旭站在原地一脸迷茫地挠头,就抱着叶淮允进了屋,将门重重甩上。
如今,几乎能确定泄密之人就是段夜。叶淮允抬手触上褚廷筠深仄起的眉宇,将并不美观的皱纹轻轻抚浅,再抚平,“也是我的错,没能提醒麟旭莫要将此时说予段夜。”
“不怪你。”褚廷筠将他放在软榻上,吻了吻他的手背,说出的话却是狠戾:“早知如此,那天出门前,我就该把人绑了。”
适时,屋外下人敲响房门,送来驱寒药浴和姜汤。
叶淮允就又被褚廷筠抱入浴桶中,续道:“他既是为常信王办事,此番我们往西南去,总会再遇到的。”
褚廷筠一手捧着药碗,一手执汤匙搅动着,将瓷碗碰得清脆响,“呵,真要再被我遇到,非得叫他跪着求饶才解气!”
叶淮允靠在浴桶壁,往温热浴水下沉了沉,算是默认了褚廷筠的话。
他一口接着一口喝下姜汤,到后来甚至觉得有些倦意,便索性闭了眼睛,任由困乏占了头脑睡去。
可还眯多久,屋外突然响起激烈繁杂的争执声,悉数入了叶淮允的耳。
他睁开眼睛,细听去似是有东宫影卫与鸾霄宫的暗卫吵了起来。
叶淮允下意识去看褚廷筠,想问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却见这人面上表情微妙复杂,竟连他也看不出是何情绪,便默了唇,继续去听屋外的动静。
一个东宫影卫似在冷嘲热讽:“要我说,泄密的人就是你们少宫主!最清楚殿下计划的人是他,始终待在矿洞里最方便通风报信的人也是他!”
有鸾霄宫暗卫被他讥讽得气极,忿忿反驳:“我们少宫主为了殿下深入敌穴,忍辱负重了三日有余,你们凭什么这样诋毁少宫主?!”
“深入敌穴?”那东宫影卫不屑地轻呵了声,“深入敌穴的结果就是任由矿洞内的铁矿和活傀被转移?自己也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