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允垂着眸无声笑了笑,抬手抓起一小捧,一颗一颗地慢慢吃。分明是同一个莲蓬上剥下来的藕实,却偏就觉比刚刚那一颗要甜上一些,再入喉,又被他品出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江麟旭咽了咽口水,朝褚廷筠瞪去一眼,有了嫂子忘了兄弟,差评!
是夜,一道墨色身影潜入暗夜,与浓稠的黑融为一体。
夜晚的窄巷比白天更加阒寂,江麟旭很快便找到了潘汉家中,甫悄无声息地落在房顶,就听屋内传来零碎的陶瓷碎裂声。
他小心翼翼掀开屋顶瓦片,隔着老远就有一股浓烈酒气扑鼻而来。
“老子的酒啊!”紧接着碎裂声,潘汉心痛怒吼,“你竟然?!”
一个身形瘦弱的妇人半坐半倚在床头道:“把你的渣滓收拾掉,呛死人。”
江麟旭没忍住皱了皱鼻子,深有同感地在心里点头。
“你敢说老子的酒是渣滓?”潘汉拔声,舌头却因喝了不少酒而有些弯绕打结,“这可都是花银两买的!”
“拿着绣绣辛苦挣的钱去买酒,你也好意思说道。”妇人的声音如身形般虚弱,但其中的厌恶之意不减。
屋中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气氛越来越紧张,江麟旭则坐在屋顶上犯困地打了个哈欠,这种家长里短的吵架简直无聊琐碎。
另一边,褚廷筠同样倚在屋顶,不过是悠哉哉地翘腿枕着手臂,神色懒散,边上还有一笼店小二送来的糖花糕,和一壶时令特有的青梅酿。
叶淮允打开窗子,就见对面一人身影俊逸,衣袂随风,目光正落在天的尽头。
叶淮允问他:“这么晚了还不睡?”
褚廷筠笑道:“赏月。”
“今夜哪有月亮?”叶淮允怀疑地抬头。
今日是月底廿九,漫天繁星璀璨,渺渺似一条闪亮发光的缎带星河,却是半点月亮的影子都没有。
褚廷筠朝他看来,“我心里有。”
叶淮允自然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心头白月光……他索性也纵身跃出窗外,身姿轻盈落在对面屋顶。
“想明白了?”褚廷筠开口就问,没有任何的过渡和铺垫,让叶淮允未站稳的身形险些一踉跄。
“看来还没有。”褚廷筠抬手扶住他手腕,又随即规规矩矩地松开。
“难得也有你猜错的时候。”叶淮允一撩衣袍在他身侧坐下,抿了一小口青梅酿,低声笑道:“我虽然没完全想明白,但已经有决定了。”
言罢,不等褚廷筠回味什么,叶淮允便抬手覆上他的掌。
这次轮到素来狷狂不羁的褚廷筠愣住。
叶淮允弯唇笑笑,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够了。这是褚廷筠教给他的,而他清楚知道喜欢这个人,想要同这个人经历千帆,这便够了。
夏日温高,掌心下的温度却是一如既往的透着点寒凉。
叶淮允侧头看向身旁人,撞上他一双盈盈澄澈的桃花眼在夜空下极好看,像是被星辰落满。
褚廷筠突然坐直身子,倾身缓缓靠近他,抬手的动作像是要将人搂入怀中。
“等一下。”叶淮允及时挡住他俯近的身子。
“嗯?”褚廷筠弯眼对着他笑,“怎么了?”
隔着一层薄薄空气的距离,叶淮允道:“其实我刚刚开窗是想来找你聊案子的。”
褚廷筠:“……”
叶淮允果然一本正经起来,“方才傍晚忘了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潘汉的。”
褚廷筠保持沉默,花前月下两心同,他并不是很想回答。
“快说!”叶淮允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心。
嗐,褚廷筠无声叹了口气,不相拂了他的意,就只好在良辰美景下说起命案:“潘汉的反应和情绪,一直就不对。”
寻常百姓见到官府中人应是抱着恭敬的态度,但他全程都只有惊恐,如果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可战兢忐忑的?
再说一个父亲骤然听到自己女儿横死,应该难以置信才对,可潘汉却没有这个情绪,只表现出过分的悲伤。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无所知,反而更似临时的表演。
后来当叶淮允又提到人是钟桂所杀时,他作为父亲却丝毫没有对凶手带的愤怒和恨意,种种不合理,都能说明潘汉是这件事情的知情者。
褚廷筠宛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所有判断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而后道:“我讲完了。”
叶淮允还想再问,可下一秒,未张开的唇就被覆上一片微凉。带着点糖花糕的香甜和青梅酿的甘涩,惹得人无端就想要一点点地,贪婪地品尝更多。
熏风徐徐,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左心房像是被蜜糖填满般。
“义兄——”
正当这时,江麟旭快步冲进院子,声音穿过半空,扰了树上鸣叫的知了。
刚品尝到金风玉露燎人的褚廷筠不得已松开怀里人,不满朝屋下投去一眼,“什么事?”
莽撞冲进来的江麟旭乍然朝上看去,却被屋顶上那幕惊得话语结巴:“潘潘家娘子子子,不不不是,义兄过过过来救救人……”
叶淮允拿掉褚廷筠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舌尖不自觉舔了舔嘴角那点濡湿,继而淡定转头,见江麟旭背上背着一名妇人。
瞬时明白过来,潘家出了情况,两人脚尖借屋瓦之力,落在庭院之中。
第11章 线索
叶淮允同褚廷筠脚尖借屋瓦之力,落在庭院之中。
江麟旭背着的妇人被披散糟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面容,但仍旧能看出脸色枯槁苍无,身上的素色麻衣也不知被从哪处伤口流出的血液染红了一块。
叶淮允当即喊来东宫影卫,命他们速速去请城中大夫。
浮世居明面上的李老板早先年也是鸾霄宫下的弟子,褚廷筠一行人既准备留下查案,自然不适合再住在客栈当中,便都搬进了李家宅子。
下人将昏迷不醒的潘家娘子放到客房床榻上后,叶淮允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麟旭把他看到的事情始末原委大致说了一遍。
晚间,潘汉夫妻二人陈芝麻烂谷子地吵骂着,他本都快要听得睡着了。突然,潘家娘子哭着问:“绣绣到底去哪儿了?”江麟旭想起褚廷筠交给他的任务,赶紧打起了精神。
面对她的质问,潘汉不耐烦道:“早就跟你说过了,在大户人家做活,日子好着呢。”
“你休要骗我!”潘家娘子不信,“她都已经有两个月没回来了。”
“爱信不信!”潘汉呸骂道:“不然哪来的银子给你这个病秧子抓药。”
就这样,声势愈演愈烈,两人从口角争执发展到了手脚推搡,潘汉一个用力,失手将潘家娘子推倒在地,后脑正好撞到了床角。
殷红鲜血流了一地,潘汉以为自己闹出了人命,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踩着歪歪扭扭的脚步就往外跑。
“跑了?”叶淮允听完之后,有些莫名其妙。
江麟旭点头,“大概是喝多了酒,头脑不大清醒。”
“那现在潘汉人呢?”褚廷筠插话。
“啊?”江麟旭愣愣反应过来这茬,抓了抓头发有些尴尬,“我让暗卫去跟着!”
半夜三更,医馆早就已经关门,影卫几乎跑遍全城,才请来一位愿意上门看诊的心善老大夫。只是在诊脉施针喂药之后,也未见潘家娘子的脸色好转。
老大夫叹息着摇头,“这位夫人本就体弱,又突然间受了惊吓和重伤,老朽实在无能为力啊!”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叶淮允微了皱眉,“救不活了?”
“八成是,但也说不准。”老大夫伸出食指,往房梁上指了指,“得看天意。”
再三酬谢送走了老大夫,已不知更夫打过了几轮。
江麟旭十分懂脸色地道:“潘家娘子由我来照顾,义兄和嫂……咳,殿下快些去休息吧。”
他边说,边将两人往门外推。
而褚廷筠一脚刚跨出门框,又突然顿住转过头来,朝江麟旭歪头笑得有几分欠抽,“辛苦──”
江麟旭:“……”身为好兄弟,这种时候难道不该说你也早些休息,把人交给暗卫照看就行?
他“啪”地拍上了房门,鉴定完毕,他义兄顶顶是个见色忘友的。
褚廷筠见状笑得越发张扬,放肆地伸手搂上叶淮允的腰,就往自己房间里走。
屋中,叶淮允点亮蜡烛,褚廷筠顺势拉过他的手用拇指蹭了蹭手背,摩挲出一阵如电酥麻。
这人便又得寸进尺地道:“方才在屋顶,我们还有事没做完。”
叶淮允没来由就耳根一烫,仿佛唇上至今还残留着他的余温。
褚廷筠目色专注,一点点俯身侵近他,叶淮允便带着脸颊两片绯红一点点仰头往后倒。
直到他的如缎长发就快要擦到身后跳动烛火,褚廷筠突然一把揽住他的头,将人按进了怀里。
叶淮允此时才留意到,自己的身量竟然只到褚廷筠的耳根处,都不需低头,这人就能在他脸侧落吻。
而褚廷筠确实也这么做了。
夜深寂寂,叶淮允听着他稳健心跳,正想就这样放松去一整日的疲惫,却倏而夹杂进一阵叩门声。
这么晚了还来打搅……多半不是什么好事,看来今晚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得到两人的应允后,房门被轻缓地推开一条缝隙,进来的人正是浮世居的李老板。
叶淮允已然猜到了,张口就问:“把人跟丢了?”
李老板当即内疚地点点头。
其实也不算是跟丢,潘汉重伤其妻后落荒而逃,江麟旭当时急于救人便没顾得上他,待回到李府之后才派人去寻,但暗卫找遍全城也没找到人。
“赌坊呢?”叶淮允问:“找过了吗?”
“找过了。”李老板回答:“但赌坊管事说今日并未见到人。”
叶淮允刚展平的眉毛又再度仄起,以鸾霄宫的势力,在全城都没找到人,极大概率人已经不在桐彭城内了。
而深更半夜,城门早已下钥,一个醉汉是不可能自己逃出去的。
这一次他留下查案的选择,怕是决定对了,这事儿……可不简单。
只是今晚运气好像有点背,先是潘家娘子重伤,后是潘汉失踪,乍一下把所有可怀疑线索都搅断了。
叶淮允温温和和地开口:“可否再麻烦李老板一件事?”
“公子客气了。”李老板揖身道:“请说。”
叶淮允道:“烦请李老板动用在城中的人脉,查一查潘绣绣在与钟桂私奔前,是被哪户人家雇佣去做工?”
“潘绣绣?”李老板想了一会儿,“我倒是知道些关于她的事,不过并未听说被什么大户人家雇佣去。”
叶淮允眼睛一亮,听李老板的意思,潘绣绣人如其名,因为一手出色的绣活,先前一直在城东绣房当绣娘。
但大概在两个月前,她突然辞掉了绣房的工作,原因说的是家中母亲病情恶化,需要在日夜塌前侍疾,抽不出时间再来做工。
可刚过一个多月,城中就传出潘绣绣和钟桂私奔之事,本来城里大伙儿都不相信一个性情温和又孝顺的姑娘怎么会跟一个有妇之夫跑了,但偏偏有不少百姓都在那段时间里看到过两人在街上说说笑笑。
送走李老板后,叶淮允又在脑子里将近两日经历的所有事串了串。
潘家娘子说女儿已经两个月没回去,潘绣绣却在两个月之前以侍奉母亲为由辞掉绣房工作,潘汉又说女儿是去了大户人家做工,这其中必然有不止一个人在说谎。
叶淮允轻晃着一盏芽色香茶,盏中茶水由热转温,由温转凉,褚廷筠突然将冰冷的瓷杯从他手中抽走。
沉沉思索的叶淮允侧过头去,便听褚廷筠道:“天色很晚了,早些休息。”
“你先去睡吧。”叶淮允疲惫按揉着额角,“我想再理一理这件案子。”
褚廷筠自然不会答应,只是反问他:“想了这么久,可有理出头绪?”
叶淮允失落摇头,他是当真混乱了。
可下一秒他的眼前便是一片漆黑,褚廷筠用手掌挡在了他的眼睫前,遮住微弱烛光。
“我已经想到了另一条线索。”褚廷筠低缓声音落下后,乍然俯身抬手,揽过叶淮允的脖颈,将后半句未尽的话逐渐淹没在交接的唇瓣。
缱绻吻毕,叶淮允气息微微不稳,抬眼问他:“是什么?”
“怎么还记得案子。”褚廷筠笑意忽而深了,“莫不是嫌我吻的不够?”
语罢,他眸光熠熠,再度倾身贴近上去,却是吻上了叶淮允忽然抬起的掌心。
褚廷筠:“……”
叶淮允错开他的视线,“如果这半晌的功夫就能忘事,估计我得找大夫来看看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褚廷筠拉下他的手握住,“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再告诉你。”
说巧不巧,屋外传来街巷上更夫的敲锣打更声。
叶淮允抿唇一笑,“过子夜了。”
所以现在已经是他方才口中的“明天”。
褚廷筠:“……”
叶淮允趁机追问:“你刚刚说的线索,是什么?”
“有吗?”没有片刻迟疑,褚廷筠淡定否认,“我说的是明日中午。”
叶淮允正义凛然地与他对视,褚廷筠便毫不心虚地回视。
他几乎要佩服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甘拜下风地收回目光,默默走到床边,准备沐浴。
下人送来烧好的热水,倒进浴桶。褚廷筠却仍旧坐在桌边,单手支额瞧着他褪下外袍挂上屏风,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惹得叶淮允刚碰上衣带的手又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