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杨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指猛地收紧,再看谢庭春黑漆漆的眼中酝酿的风暴,试探着伸出手来,在那只冰冷的右手上轻轻拍了拍。
手背上传来阵阵暖意,将他从冰冷的幻想中唤醒,谢庭春抬眼看到亓杨充满了关切的眼神,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有点像是撒娇,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硬是将每一根手指都挤到亓杨的指头缝中,缓缓摩擦,重新开口道:
“至于说传宗接代,那是谢家的事,于我又何干?”谢庭春说着,忽然整个人又挨挨蹭蹭地贴了过来,一边玩着亓杨的手指,一边掀起眼皮道:“更何况,天之道损有余而不不足,正如大哥和我这样格外优秀的人,子嗣不丰,也正是顺应天道。”
亓杨一开始还仔细听着,可是眼瞅着谢庭春越扯越离谱,连天道都被拽出来遛了两圈,实在是哭笑不得,正欲开口,却被谢庭春忽然的动作打断了。
“大哥。”他忽然攥紧了亓杨的手指,在指尖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让我给你一个家吧,好不好?”
指尖上仿佛有一只蝴蝶停留而过,又瞬息扑闪着翅膀飞走了,抖落下一身斑斓的微光,好像一片浩瀚星云坠落在了银河里。
亓杨微微一颤,沉默半响后,终于慎而又慎地开口:“让我考虑一阵子。”
谢庭春的脸上笑容骤然变深。
亓杨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说考虑一下,那便肯定不是推托之词,而是真的要好好思考一下同自己相好的可能性了!
心里仿佛打翻了一个巨大的蜜罐子,血管中流动着的都变成了甜滋滋的糖浆,谢庭春只觉得自己满腔喜爱根本压都压不住,手指蓦地收紧,细细摩挲着亓杨的指缝,整个人身子一歪,便靠在了亓杨的肩上,就像每次同床共枕的时候一般,两条手臂八爪鱼似的缠了上来,口中喃喃道:
“大哥,你怎么会这么好?”
亓杨看他面颊微红,一脸幸福的模样,只觉得又是心疼又是有些惭愧,本想掰开他手臂的手也停住了,心中感叹万千。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这样纯然而浓烈的喜爱下无动于衷。
嘴角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微微弯起,本来在甘华关失利时的郁气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好吧,亓杨心里有些无奈有些好笑地想。
难得见狸奴能这么高兴,就让他搂一会儿好了。
炭火发出轻微的脆响,大帐之中温暖如春,厚布上映出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久久没有分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久违的放松感中,亓杨倦意上涌,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正在他快要沉入梦乡之时,谢庭春幽幽的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兴奋的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大哥,已经过去一刻钟了,你考虑完了吗?”
亓杨:……靠,死孩子,有你这么着急的么!
**
数个时辰之前,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永嘉帝歪歪地斜靠在龙椅上,整个人似乎连喘息都需要费很大力气。
“……亓大石将军已经率军追击戎国兵马,双方在熏山以北交手,互有胜负。留下亓杨将军在宝壶原围剿甘华关内的夷国兵。长山府知府谢庭春召集富户捐粮,声称要为捐粮最多者颁布‘长山第一善人’牌匾,一时间府衙门庭若市,来往富户络绎不绝,已经集齐了万石粮草运往前线。”
卢侃站在朝堂之上,滔滔不绝地汇报着来自陇西的最新消息。
永嘉帝虽然面色枯黄,眼看着病入膏肓,却依然在听着前线传来的喜报时喜不自胜,黯淡无光的眼眸都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好,好样的……贤臣良将,实属我大夏之幸,是我大夏国之脊梁……”
“启禀陛下。”何岫此时忽然出列,两条长眉拧紧,试图劝阻道:“臣听说那甘华关久攻不下,我军损耗惨重……”
“何阁老不必再说了。”永嘉帝毫不客气地堵回了何岫的话头:“朕相信自己亲手选出来的先锋官。”
何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当年永嘉帝想做点事情,还得看他的脸色,可是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朝堂之上风气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自己身边的得力助手一个接一个的或是失势,或是背叛,随着前线捷报频传,卢侃和亓大石这两个一条船上的蚂蚱可谓是扬眉吐气,占尽上风,弄得他在朝堂上甚至都有了几分寸步难行的意味。
自己纵横官场数十年,好容易在临老体会到了一把说一不二的滋味,哪成想这么快就被打回了原型?
越想越郁卒,下朝之后,何岫愤愤然摔袖回府。
“老爷。”一个中年美妇人见他回来,便立刻迎了上来,一脸关切道:“老爷的身体可有不适,看着脸色不太好。”
何岫看着自己的续弦林氏眼中毫不掩饰的关怀之色,心里好受许多。又低头看看自己手背上的老年斑,忍不住长叹一声:“近日朝政之事有些烦扰,我总是时不时地头疼肩膀酸,连这腿脚似乎都不如往日灵活了。”
难道自己真的要服老么?
何岫心中生出一股壮志未酬的悲凉来,心中不甘之情一闪而过。
“这是哪儿的话。”林氏掩唇一笑,虽然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一双手灵活地在何岫肩膀上按摩起来:“老爷正是春秋鼎盛呢,不过是最近春困,乏了些罢了。”
“对了,妾身家中亲戚有走商的,给妾身捎了一样神药,据说服用之后精神甚好,提神醒脑,就连身上沉疴都去了个七七八八,不若给老爷试试看?”
“什么药,这么神?”何岫眼中精光一闪:“你可不要被那江湖游医骗了。”
“哎,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这药如今在京中可流行了,上个月我应邀去同陈尚书夫人赏梅,还听她说自家老爷也在服用呢。”
“哦?”
听到这儿,何岫也打消了怀疑,不免生出几分兴趣来。
林氏见状,在何岫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微挑,眼中寒意一闪而过,取出一个竹筒打开,一股微苦的气味缓缓飘出,竹筒中静静躺着几株有些干枯的花朵,色泽艳丽,宛如春花。
“此药名为阿芙蓉。”她微笑着将竹筒推过,又是那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了:“老爷不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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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蓉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咩?
阿芙蓉,芙前代罕闻,近方有用者,云是罂/粟花之津液也。又,以花色似芙蓉而得名。——李时珍《本草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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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杨哥套路深
夜色已深, 宝壶原大营主帐中的两人却依然没有睡意。
“大哥在想什么?”
见亓杨许久不动, 有点愣愣地靠在床榻上沉思, 眼神放空,谢庭春心里有些不得劲儿, 趴在亓杨身边扭来蹭去的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在想乌星。”
亓杨捏着下巴,两眼还没有找回焦距,下意识地开口道。
谢庭春嗖地一下扭过脑袋凑过来, 一脸酸溜溜地开口道:“那个被亓大石将军打得灰溜溜宛如丧家之犬, 还一脸大胡子的夷国丑男?”
用词极尽诋毁之能。
被他这么一闹,本来心情有些沉重的亓杨也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别闹。”亓杨笑着将谢庭春的脑袋推开, 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道:“这个乌星……不太好对付。”
谢庭春敏锐地从他的声线中捕捉到了一丝不确定,神色也严肃了下来,在床边找了个地方趴好:“大哥说说看?”
亓杨眼睛一瞥,便看到谢庭春正满脸关切地看着他, 眉心微蹙。
人真是一种多变的东西,他心中暗自想到。
平时没什么事情的时候, 总觉得狸奴有些爱撒娇爱耍赖, 还有点儿没脸没皮的孩子气,但是每当有正经事的时候, 他又显得十分可靠, 完全就是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大人模样……
也是, 不然这正四品知府也不是人人都有那两把刷子能升上去的。
此时此刻, 亓杨忽然觉得, 似乎和狸奴聊一聊,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来,亓杨抿了抿嘴唇,细细将这几日同乌星的斗智斗勇经历叙述了一遍。
“甘华关非常坚固,加上城墙高耸,我们的炮火对藏在关内的夷国士兵没有多大的威胁,我便尝试了从地道入手。”亓杨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个“挖土”的姿势:“没想到乌星倒是机敏,他在关内先是掘好了深达二丈的洞穴,然后找了一些耳力好的士兵呆在洞中,用瓮盖封住直井,通过洞中回声来判断方位,洞一挖穿,就立刻用风扇车将浓烟吹向我们的方向,于是第一次通过地道攻关的计划就失败了。”
“然后……?”谢庭春仰头看看亓杨,接话道。
如果仅仅因为这样一点挫败就放弃,那……这也就不是他认识的亓大哥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亓杨确实还留有后手,他思考的时候说话很喜欢用手比划,这会儿又把双手合拢罩在了自己的下半边脸上,声音有点发闷地解释道:“还记得口罩么?当时火器营闹瘟疫的时候,我请朱大嫂的绣楼帮忙做的。”
“记得。”谢庭春点点头道。
不光是他记得,如今全栗城的百姓都知道了这口罩是什么样的好东西,加上后来亓杨莫林雪山奇袭战中立下大功的羽绒服,朱大嫂如今已经从一个偶尔能够领到活计的绣娘,摇身一变成了栗城内规模最大的成衣楼之一的老板娘,正经做出了一番事业,成了栗城家喻户晓的名人。
“我命将士们戴上口罩,再次挖掘新的地道潜入,另一边在旧地道中制造声响干扰他们的判断。”亓杨说到这里,忍不住无奈地摇摇头:“这乌星,真是把地道都玩转了,他除了守城也没闲着,提前在我们挖掘的方向都预先凿好了地道,两边横向凿出几个能容纳兵士的洞口,将伏兵隐藏在内,然后趁着我们夏军不备,从地洞中现身突袭,我们只能再次撤退。”
“两次通过地道攻城都没有成功,还损兵折将了。”亓杨说到这儿,一双浅褐色的清透眸子中染上了一丝愁绪:“每次看着将士们信赖的眼神,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听到这儿,谢庭春已经完全理清楚了亓杨的症结所在,翻了个身,柔声道:“大哥是不相信自己么?”
“也不是不相信,就是有一些……棘手吧。”亓杨叹了口气,打了个很简单粗暴的比喻:“感觉好像面前有一个烫手异常,还非吃不可的山芋,却没有办法将它拿起来。”
“可是将士们又是那么的仰仗我,让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谢庭春一边听,一边顺着亓杨的视线往前望去。
此时早就过了就寝时间,亓杨也已经卸下了战甲,此刻一身亮光闪闪的明光铠和战袍正工工整整地摆在椅上,火红的战袍在油灯的照耀下鲜艳夺目。
看到谢庭春的视线,亓杨失笑道:“这身红衣服还是义父叫我穿上的,虽说站在战场上,实在是有些像个活靶子,但是对于将士而言,还是很鼓舞人心的。”
谢庭春了然地点点头,如今亓大哥也是一员名将,夷国人都管亓杨叫做红将军,指的便是亓杨当时率军从莫林雪山奔下,杀入敌营后浑身浴血的模样,百姓口口相传,甚至都有了些神化的色彩,什么脚踩天火,三头六臂,止小儿夜啼,不一而足。
亓大石深谙人心,连带着亓杨的帅旗也一同改成了血一般的鲜红色,打得就是令敌军见之胆寒,闻之色变的主意。
谢庭春眼睛微微眯起,忽然间灵光一闪。
乌星这个将领,的确有几分才华,但是如今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明显已经超过了他的本来水平,他在项县曾经同亓大石的主力军队交手,最终以惨败告终,亓杨是亓大石钦点的接班人,就战术能力上来看肯定要胜他一筹。
如今乌星能在战场上屡屡破解夏军攻势,除了个人能力外,只剩下了一个解释——
他如今走投无路,精神紧绷,已经被亓杨激发了全部的潜能!
“大哥。”谢庭春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你有没有考虑过……攻心的办法?”
“那甘华关中,满打满算最多只有五万石存粮,按照军士们每日最少的食量,最多不过能撑三十日,就算挖河取鱼等野路子算上,乌星也支持不了多久,正是急躁的时候,全靠一口气撑着。若是能想个法子,摧毁夷国上下将士的精神,想必能够……”
话还未说完,亓杨眼睛便猛地一亮,手指收紧又蓦然松开。
谢庭春还未顾得上失落,便忽然觉得两颊上覆盖了一双温暖修长的手,然后便是响亮的“啵”的一声。
额头上传来温暖柔嫩的触感,谢庭春一时间呆愣在原地,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这是……被……大哥……亲了吗?!
然而此刻罪魁祸首的某人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干了件多么出格的事情来,满脑子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新战术中不可自拔,一脸喜色地捧着谢庭春的脸道:“狸奴,你可真是太能干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从床榻上窜起,直愣愣地冲到书桌前,铺开宣纸写写画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