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化作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拉着小白隐走出结界。
孩子们很容易打成一片,半个时辰过去了,村里的孩子陆陆续续被家里人叫走了,小白隐朝白屹尘跑过来,一头扑进他怀里,把汗和泥土蹭在他雪白的衣服上。
“师父我们能多住几天吗?”他兴奋地问道。
白屹尘摇摇头:“咱们得往回走了。”他见白隐有些沮丧说道,“你不是还要给长老们带好吃的吗?”
小白隐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白屹尘将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小白隐,你要记住,在你成年前,不要和凡人牵扯过深。”
“师父,为何呢?”
白屹尘将他放在帝鬼背上解释道:“我怕你心智还未成熟,会伤心……会抵触神侍一职。”
“伤心?我为何要伤心?”小白隐年纪小,摸到兜里的东西,立马开心起来,“这是刚才的姐姐给我的糖,师父我能吃吗?”
白屹尘点点头,看着他将糖果剥开放进嘴里,甜丝丝地笑着。
他也跟着笑,他不会告诉这个吃着糖的孩子,那个姐姐,明天就会死,不仅她会死,其他孩子也会死,整个村子连同这个西域小国都会被邻国入侵的铁骑踏破,无一生还。
小白隐该知道这些,但起码不是现在。
在这杏林山野中,连白屹尘都放松了下来,即使还是身处因果暴风中心,但身边有吃着糖的小白隐没心没肺地笑着。
“小白隐。”白屹尘叫道,他也坐在帝鬼背上,把小小软糯的孩子圈在双臂间。
“嗯?”帝鬼往白山飞奔而去,身形平稳,孩子又开始琢磨自己手里的杏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白屹尘继续说道:“你将来会做神侍,所以想吃什么便吃,想玩什么便玩……”
白隐虽然年幼,但从小耳濡目染,自然知道清修的重要,回头看见白屹尘表情难得一见的严肃和无奈,以为是自己馋,惹师父不高兴了,于是摇摇头道:“师父,我以后不吃杏干了,以后你说什么我听什么,我乖乖在白山修行,将来当神侍替你分忧,还有师兄,他也可以当神侍呀。”
白屹尘揉揉他柔软的发顶:“神侍只有一人,确切地说,只有你能当,也必须是你当。”
白隐懵懂地点头:“好。”他的印象里,师父说什么都是对的。
白屹尘问他:“你想做神侍吗?”
白隐还是点头,玩弄着手里的果子干,汗涔涔的小手把杏干都弄脏了。
白屹尘声音低得犹如自言自语:“我若告诉你,每个神侍最终都要祭天,你还会想做吗?你做神侍那天,就是为师祭天的时刻,将来你的继任者也是一样,在你魂归虚空时继承这白山之主……哎,为师这是在把你往深渊里推……不过,或许你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嗯?师父你说什么?”白隐嘴里含着糖,是农家自己用桔子做的糖,粗糙又朴实,甜蜜的味道中带着些许苦涩。
帝鬼听见了,安安静静地驮着师徒俩往岚峰奔去。
白屹尘笑道:“师父说,你的杏干都弄脏了,吃了要拉肚子的!”说着双手食指戳在小白隐腰间,逗得孩子咯咯乐个不停。
那个在帝鬼背上、师父怀中笑得前仰后合的孩子,现在跪在地上,心痛得喘不上气来。
因果线如同漫天飞雪涌进他脑中,他根本看不清其中任何一条,只能任由它们扑面而来砸向自己。
他努力找回自己,大雪将他的魂魄瞬间埋没,他怎么也挣不开,四肢完全动不了,雪掉下来便变成了寒冰,把他牢牢锁在因果之中。
“师父……师父……”他分不清是心里的痛苦还是身体的痛苦,那个如父亲一样的师父,还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便烟消云散般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
师父的一切突然涌现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原来记得那么清楚,连还不会走路时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师父总是拿着让帝鬼从凡间买回来的小玩具逗他:“小白隐,我是师父!叫师父!”
他的手抓住了拨浪鼓,白屹尘抱他起来:“我的师父告诉我,要做神侍就不能有多余的感情,我偏要试一试,你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让别人带你?对不对?以后你也要有感情,无论是什么感情,亲情也好,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好。可别学那些人清修,神侍的一辈子太短暂太痛苦,你要好好活着、尽情活着……”
“小白隐,师父要走了,你要好好活着……别留遗憾……”纯净的灵力充斥在狭小又无垠的旷野中,纷乱的因果慢慢停滞下来,缓缓流动。
“白隐!白隐!”雪中有声音在喊他,不是师父,是谁?每叫一声,包裹挤压着他的因果便松动一分,他奋力挣扎,突然漆黑的旷野上空裂出条缝来,一只手拉住他,把他从因果纷扰中拉了出来。
“白隐!”他的身体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雷焱紧紧抱着他,满身的血污将他纯白的长袍也染得斑驳。
白隐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拥抱,能为他驱赶一切痛苦。他回抱爱人的一瞬间,一切声音都回来了。
百姓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巨大的怪物双臂撑地爬了起来,头顶伤口的白光尽然消失。
白冉见白隐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说我不配做神侍,你呢?你就配吗?你看你这副样子……”
“白冉!”白隐站起来大声说道,“我已经是神侍了。”他很快就适应了因果的冲击,若是白屹尘还在,定会吃惊。
白冉知道他不是在唬人,雪色长袍上沾满了血迹,却看起来纯洁又神圣,光晕流转的灵力笼罩在全身,那根本不需要调用操纵的白山之力,像是有意识一般,认了白隐做主人。
白隐,已经是白山之主了。
白冉浑身颤抖,他只想将这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师弟拉下来,踩在脚下,踩进泥里,弄得他满身脏污,让他变得低微卑贱。
他忍住内心的嫉妒,颧骨抬起勉强扯出一个酸涩的笑容。
“废物!”怨魔的声音传来,白冉刚压下去的妒恨之火随着愤怒暴涨起来。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做神侍?凭什么骂我废物?
怪物猛然发出咆哮,尖利刺耳,花雪跟着震动起来,树林发着抖,吼叫的冲击将所有百姓掀翻在地。
“阿焱!”厉净竹抽出腾蛇几步跑过来,雷焱与他交手过这么多次,早已默契十足,两人一左一右,从树冠跳起,半空跃下砍向怪物的脖颈,白隐的灵力同时为两人加持。
厉净竹跟从陆长华,已经学会将腾蛇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此时加上白山之主的灵力,怪物脖颈两侧坚硬的皮肉被一劈到底,卡在胸口,豁出两条巨大的口子,肩膀和手臂不自然地垂下来。
白冉掉了下来,雷焱落在地上,提着屠戮和谒归朝他走过来,白冉有些紧张:“你、你别过来!别忘了你姐姐和还在我手里!”
“阿焱!”雷焱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自西面传来,雪豹踏着树冠而来,背上正是雷煜和林稍。
雷焱心中大石瞬间落地,朝白冉走过去。玄色的袍子上满是血污,白冉仿佛看见了死神……
谒归撞上白冉的结界,黑金的细小火光缠上刀刃,谒归卡在缝隙中,左手随之举起,屠戮锵地一声巨响狠砍在缝隙上。白冉顾不上加固结界,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雷焱两手往下用力一压,结界瞬间从裂缝处分崩离析。
“别杀我!你是凡人,杀了白山弟子会遭报应的!别……”屠戮挥刀而下,他奋起抵抗,所有的灵力都调回铺设结界。白隐放出灵力抵消掉他的灵力,屠戮的阻碍消失,他脖子一凉,天旋地转停下来后,仅能看见晦暗的天变得越来越黑,直到一切都黑了下来……
“阿焱!”雷煜喊道,帝鬼正驮着她和林稍奔过来,神兽的直觉极其灵敏,他感到左侧有东西冲过来,顿时刹住脚步停了下来。
烈巍县那边憧憧黑影朝这边飞速移动过来。
对岸的百姓看着这边的情形熙熙攘攘,沐潮红着眼睛站在岸边吼道:“闭嘴!”他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下一瞬,整个人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被提至半空,往北岸拽去。
那不是什么黑影,分明是被小将军和神侍大人砍断的残肢断臂,以及刚才死里逃生的小妖。
怪物本已不再动弹,那些妖的肢体瞬间化为黑影,被它吸入体内,方才断了一半的肩臂立刻恢复完好如初!
小将军皱眉:“真他娘的难缠!”
厉净竹和雷煜林稍指挥剩下的百姓渡河逃走,帝鬼奔过来道:“这是妖王啊……六千七百二十三年前,也出过一只。”
白隐没有说话,妖王集合了东洲大陆所有大妖的妖力,还会源源不断汲取东洲开天辟地以来沉淀下来的妖力,根本杀不死。
六千多年前的那只,是当时的神侍祭天之后,白山众弟子加上下一任神侍拼尽了性命隔断它的妖力来源,才勉强除掉的。
师父祭天了,他不知道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杀掉妖王……
百姓们哭喊声和急迫逃命的声音就在耳边,白隐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以前总是怕麻烦,不想跟凡人有牵扯,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要成为神侍,他一直想着就在白山,远远看着这些他要守护的人,虽然不理解,他也愿意去为凡人走上祭天的命运。
自从下山,遇到的百嫁镇、雁鸣城、安宁县、天麓城的人,林彤林稍、雷煜雷霆、迅霆军神宇军的将士,小依小沫小庄,甚至烈成县勾栏赌坊的人,那些鲜活的人,每一条生命都真实存在,让他感受到温暖喜悦伤心愤怒。
他要救他们!
他已经能在因果中准确地找到那些属于熟悉的人的因果。但这些人的因果都在某一个时刻分开两条线,且都无法看清,他有些奇怪,这是正常的吗?
他想找雷焱的,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些事情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妖王动了起来,他压下惊异,浑厚的灵力喷薄而出,想阻挡妖王的动作。
妖王似乎不受影响,看都不看他,直勾勾地盯着雷焱,小将军将双刃合并,背在身后,摆好架势。
妖王朝他冲过来,在神兵刺入眉心的一霎那化作黑烟,直冲进小将军身体!
“阿焱!”白隐接住他下坠的身体,分担了他的冲击,重量加上冲击让两人狠狠撞在地上。
“阿焱!阿焱!你没事吧?”白隐揪心喊道。小将军紧闭着双眼,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很痛苦的样子。
随后他睁开眼睛:“妖王呢?”
胸前滚烫,他从怀中掏出赤金瞳,鎏金香囊滋滋冒着烟,已经烧得火红。
白隐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妖王是进入了赤金瞳,而不是雷焱体内。
金红色的香囊外壳的鎏金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
白隐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白冉被怨魔利用了,怨魔的目的是整个东洲大陆的妖力!
第131章 神明
鎏金香囊逐渐融化,白隐用灵力层层包裹住它,已经看不出来图案的赤金瞳结了一层白霜。
“他要出来……”白隐将赤金瞳握在手中,他能感觉到赤金瞳在不停地震动,冰结了一层就被震碎,再加上一层又被震碎,他需要全神贯注不停将用灵力禁锢住赤金瞳,“看来妖王的妖力帮助怨魔吞噬了无明大神的另一半魂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
帝鬼道:“能不能毁了它?”
雷焱召出屠戮道:“你为我加持,我来毁了它!”
白隐点点头,怨魔是必须除去的,而此时他已经是神侍,可以随意使用白山之力,而且白山之力能够封印住赤金瞳,对怨魔也是有效的:“好,我会将全部灵力都注入屠戮。但不能在这里,我怕会有变化……帝鬼!我们回白山!”
赤金瞳听得懂他们的话一般震动挣扎不休,融化模糊的球状香囊变得不那么浑圆,里面的黑影仿佛侵染了金色的外壳,烧焦了一般狰狞。
帝鬼驮起二人往西北方向奔去。
“帝鬼,师父他……”悲伤的情绪涌来,白隐开口时尾音发颤。
还未说完便被帝鬼打断:“我知道,白屹尘他已经祭天了。他叫我回去,这个王八蛋,什么都没说!”他口中骂着,却着实理解白屹尘,若是说了自己大限将至,帝鬼可能说什么都不会离开他半步,非要陪着他走上岚峰山巅不可。
小将军坐在白隐身后,伸出手来环住他,白隐拍拍他的手:“我没事,放心吧。”
帝鬼叹道:“哎,这种事情每个神侍都要经历的,这是神侍的宿命……”他还没说完,后颈一疼,是白隐用力捏了他一下,他立马噤声,心想,完蛋了,阿焱还不知道吗?
“嗯?你说每个神侍要经历什么?什么是神侍的宿命?”雷焱眯起眼睛,一连串发问道。
“没什么,你别听帝鬼胡说八道。”
雷焱把头靠在白隐后肩:“你是说每个神侍都要祭天吗?到了某一个时刻,就会……像我娘、白晴那样祭天,然后灰飞烟灭吗?”
白隐从小便知道这是自己的宿命,所以早已习惯,也没有怕过,他一直想的是,阿焱注定要比他先走,自己陪他过完一生,等到自己命定的那一刻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但雷焱的口气、身后的温度,让他心脏猛然颤抖,浑身冰凉。他不想死,想到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能与阿焱再相遇,无尽的伤痛和无力感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