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迟闷着头不搭腔。
玲珑倒是接上了话,“少爷,只你事事能以美人相喻,人家郁迟少侠是正经人。”
谢怀风也不恼,温热的酒也往自己杯里倒,“这叫雅兴,到了你嘴里怎么像流氓。”
“嘁——”玲珑拖着调子嫌弃。
郁迟虽是个不爱说话的,好在桌上另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至于气氛太过僵硬。
江湖上最近大事除了慕容主家惨遭灭门,就只剩谢家老爷子的七十大寿了。江南属谢家势力,邻桌喝酒聊天的也自然从夜修罗聊到了谢家。
郁迟分心去听。
“听说谢堂风派了谢四下江南收租,这往年不都是三爷五月份过来收租吗,谢四什么时候还管着这些琐事了。”
“那有什么,说不定还能观上一观风流剑真容,看看咱们哪儿比他差了,不都是两颗眼珠一张嘴。”
几个人哈哈大笑,酒杯往当中一碰,好不畅快。
郁迟老老实实吃自己面前摆着的蒸鱼,心里反复念着“风流剑”三个字。
风流剑,风流剑,江湖上谁人不知他谢怀风这个绰号,红颜知己从南到北,再矜贵的美人看见他也挪不动脚。自己惯爱喝的是金茎露,谢怀风打趣他一句口味轻淡,言下之意却是笑他没那福分领略天下美酒,看来他自己是早把天下美酒尝了个遍,今日爱喝金茎露,明日又点女儿红。
郁迟顺着谢怀风的思路用酒喻美人,这么想着,余光就往谢怀风脸上瞟。
他以为谢怀风定也听着那几人说话,没想到两个人视线又这么对上。
谢怀风似笑非笑的眼神,白玉杯被他把玩在修长指间。
郁迟耳朵莫名红了一半,抬手拨了拨自己散着的碎发遮住耳朵,故作平静地垂眸吃菜。
他还未调整好自己情绪,面前突然被推来一页红笺。
谢怀风似乎是打定主意跟他交个朋友,眸里带着真诚,称呼也从少侠更亲近一分,“郁兄,不瞒你说,其实我手上有一张请柬。家父早年受过谢家恩惠,好不容易弄来一张派我前去祝寿。”
“不过看来郁兄的事更加重要,不如让给郁兄?”
郁迟看着还是冷淡的样子,完全没被打动,抬手抱拳,“多谢冯兄,无功不受禄。”
谢怀风听见这句话便笑出来,身子往郁迟这边倾过去,视线落在他的刀上,道:“实不相瞒,我对郁兄这刀有点兴趣。家父是个铁匠,我自小喜爱刀剑,郁兄让我一睹为快,请柬我自然奉上。”
盘子里只剩下一条鱼骨,郁迟只守着自己那一盘蒸鱼,一筷子也没动谢怀风他们点的菜。
他搁下筷子,放下碎银,抓起桌上的刀站起来。
软皮面具贴着他上半张脸,少年人本就是锋芒毕露的长相,又被半块黑色衬出来些不近人情的意思。他一抱拳,半分不惜萍水相逢的缘分,开口就是告辞的话。
“这请柬对冯兄来说一样重要。多谢冯兄让酒,有缘再见。”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那模样就像是身后有什么狼豺虎豹似的。
谢怀风眉头一挑,心里的猜测落实两三分。
谢玲珑一双眼睛眨了好几下,不解,“哎!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他不是要去找神医吗?为何不要请柬。”
“你知道夜修罗的刀是个什么模样吗?”谢怀风没头没脑来了句。
谢玲珑转了转眼珠,把一路上听来的八卦拼凑到一起,“有人说是黑金古刀,抽刀出来有虎啸龙吟之势!还有人说是银刀,轻薄如纸,月下不见踪影。但听闻刀身遍布破损,致使伤口参差不齐,好不血腥!”
他们坐在临街的位置,谢怀风往下看能看到郁迟刚出酒楼的背影。
谢怀风点了点头,朝着那背影扬下巴,“他定武功高强,试试?”
“真的?”谢玲珑眼神一亮。
她最近醉心练武,谢堂风赶她出来跟着历练就是为着武堂里的教头每天被她缠得焦头烂额,谢玲珑逮着机会就找他比划两下,一天两天倒罢,整半个月下来任谁都消受不了。
不用谢怀风再说别的,玲珑抹了把嘴,盘在桌上的长鞭抓进手里。她也懒得再走楼梯,按着栏杆直接从三层翻身跃下,她身上穿了件石榴色的裙子,裙摆飞扬起来。
谢怀风听不见身后的惊呼似的勾着嘴角,执杯往街上看。
玲珑性子单纯直爽,遇上郁迟这么一个闷葫芦。
谢怀风看他俩情形就能猜到两人对话,约摸就是玲珑客客气气提出比试比试,郁迟拒绝,那小丫头肯定不会放他走,说一句冒犯便直接出手。
八角楼上下共四层,玲珑第一鞭子甩出去的动静直接引来不少人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街上更是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个俊俏的少年和美艳的姑娘家能有什么血海深仇,大家爱看这样养眼的热闹,也没人想着避嫌。
郁迟躲过迎面劈来的第一鞭。他侧身往旁边避,眼神顺势往八角楼上看。
谢怀风知道他是谁了。
郁迟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瞬间就知道自己暴露了身份。但玲珑可没给他想为什么的机会,这小丫头是被落日山庄的武堂总教头揍大的,直到去年冬天,两人已经能打个平手。一鞭未中她手腕一抖,长鞭灵活到好似能明白她的心意,尖细的鞭尾在郁迟面前挽了个花,“啪”地一声。
第二鞭,第三鞭……
谢玲珑步步紧逼,而看郁迟,则是处处退让,只退不进,更是连刀都未出鞘。
小丫头也是个心高气傲的,看出来郁迟真的无心同她比试,但越这样她偏是想激出郁迟的好胜心来。刀都不出,可不是看不起她么?
她小臂一抖,鞭子直接缠上郁迟手里的刀鞘,玲珑嘴角翘起来,狠狠往回一拉。
没想到郁迟竟然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地。
玲珑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眼往八角楼上找谢怀风。
你不是说这人武功高强吗?怎么看着是个草包。
一袭白衣轻飘飘跃下来,谢怀风脚尖落地,似一片叶子般轻盈。
他皱着眉,两步到了郁迟身边,抬手便抓他手腕。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炸了锅,团团围过来看是不是出了人命。谢怀风单膝跪在郁迟身旁,一时之间竟然没摸到他的脉象。
这人……
-
郁迟恍然间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熊熊大火在他眼前,不止眼前,身后也是,身边也是,就连他身上都烧着火。灼热像刀一样剜他骨肉,耳边有一个女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哭着喊着,他发不出来声音,只能在一片血红里被火舌一寸一寸地舔。
然后猛地又变成冰原,厚厚的冰层底下是彻骨寒凉的湖。
几个面目狰狞的人把他按进湖里,窒息和寒冷紧紧裹着他,从头发丝到骨头缝,处处都是冰凉。
“郁迟?”
郁迟猛地睁开眼睛。
他胸口剧烈起伏,彻骨的寒冷还未消散,他牙齿发颤,眼前白茫茫一片。
“郁迟,能听到吗。”
他努力稳住自己近乎枯竭的呼吸,从一团白茫茫里浮现出来一个他魂牵梦萦的影子,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唇。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从他嘴里漏出去,是沙哑的,颤抖的。
“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虾仁馄饨
房间里点了一盏油灯。
今夜夜色好,月亮透进来一窗格的光,恰好照在郁迟床前。
屋里火光昏暗,灯芯爆开个油花,“啪”一声脆响,引着郁迟的理智慢慢归拢回来。他身上还残留着彻骨的冷意,从骨缝里往外钻,教他侧着身子狠狠缩起来,然后才有力气伸展。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房间里坐着的一袭白衣,这才想起来自己姓甚名谁,谢怀风又该姓甚名谁。
冯槐,怀风。
他徒劳地张嘴,没发出声音,嗓子干得冒烟,只盼着谢怀风没听到那个谢字。
而谢怀风的脸隐在跳跃的火光后面,郁迟看不出来那双总是含情的眸里现在装着的是冰冷还是关心,只看见他的手抬起来,轻飘飘落在桌子上,落在郁迟的刀上。
手指点了一下古朴的刀鞘,郁迟以为下一步是抽刀出鞘,劈开他和自己之间这三步距离,往自己头颅上来。但谢怀风收回手,胳膊支着桌面,撑着头看他。
明明是闲散的坐姿,声音却冷得很,同郁迟刚刚坠下去的冰窟没什么分别。
“谢什么?”
郁迟心里猛地一跳,干哑的嗓子好不容易才挤出来几个字回应,“谢……谢谢冯兄相救。”
谢怀风抬手倒水,壶里的茶是热的,像是刚刚才换上的热水,热气往上蒸。茶杯递到郁迟面前,他伸手去接,手指碰上谢怀风的指尖,温热的。
房间里陷入很短暂的寂静。
只留下郁迟小口喝水的声音。
江湖传言夜修罗屠慕容不止是为了私人恩怨,更是为了给所谓的江湖正派敲个警钟,这件事可以追溯到近二十年前。
当时的魔教祸乱江湖,前任武林盟主联合当时的正派四大家族一起清剿魔教,江湖上零散着的邪魔外道也一并跟着渐渐没了踪影,其中就有刚刚起家不久的慕容家。慕容起家靠火药,当时的争斗中火药可是在江湖正派的胜利起了奠基石的作用。
正邪不两立,前任盟主退位以来魔教重振旗鼓,近年来也有许多势力冒了出来。这个夜修罗多半就是魔教中人,他的仇怨不止是跟慕容家的,更关乎整个江湖正派。
屠慕容只是杀鸡儆猴,至于这个“猴”是指谁,那就不言而喻了,目前当任武林盟主呼声最高的人正是谢家老大谢堂风。
谢怀风身子半倚着床边木框,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郁迟发顶,突然沉着嗓子开口,“请柬收下吧,进落日山庄还是走正门得好。”
郁迟喝茶的动作一顿,把茶杯还到他手上,那表情看起来很有些落寞的味道。
谢怀风如何知道他就是夜修罗的?
明明江湖上只给他冠了个“夜修罗”的名号,却没人知道夜修罗究竟长成什么模样。郁迟未曾想过在他很短暂的生命里能和谢怀风相识,却是用夜修罗的身份,直接把他和谢怀风放在两个立场里。
他默了半晌,还是想替自己解释一句,“慕容愧为正派,我往落日山庄去……只为求医。”
和见你。
但没想到在这里便见到了。
“哦?”谢怀风随口接着他的话,又问,“你身上是寒毒。”
“你懂医术。”郁迟抬头看他,话里没有太多惊讶。
“略知皮毛。”谢怀风说,“寒毒无药可解,中毒者活不过十六,敢问郁兄,年方几何?”
谢怀风总不太着调,风流剑这绰号也不知是哪家小姐嗔怪撒娇时叫出来的,甚或是哪家公子妒忌至极取来撒气,竟然也流传开来。只因这风流二字谢怀风实在是担得起,他也乐着教别人看他这幅模样。
这会儿的谢怀风却很不相同。
他声音和目光都沉着,看郁迟的眼神像盯着天敌的兽,鹰一般锐利,屋里浓浓散开压迫感。
郁迟嗓子发紧,不想骗他,也骗不过,便干巴巴地答,“十九。”
他话音刚落,剑光已经落在他颈边。
近日名声大噪的夜修罗,面上露出近乎乞求的神色,他甚至分心看了一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大名鼎鼎的流云剑。
多少人想一睹真容的流云剑,甚至比谢怀风本人的名气还要大上几分。
郁迟在夜黑风高的那晚孤身一人杀了二十多口人。严格来说并不是灭门,其一因为被灭门的只有位于关州的慕容主家,其余还剩几处分家遍布西南各地,其二因为郁迟放跑了不少仆人,死的只有流着慕容家血的人。
那晚他像一尊杀神,杀到最后他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从阴间回来的厉鬼。他想过自己会被慕容分家追杀,想过自己会被江湖正派唾弃,却没想到会因为这个让流云剑架上自己脖子。
流云剑,谢怀风的剑。
实在教他分不清是福是祸。
“少爷!醒了没有!”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是谢玲珑。
谢怀风几乎是瞬间便敛了周身的杀气和压迫感,流云剑回鞘,又变成那把用白布缠了个严实的普通长剑。
玲珑手里端着一个木盘,里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她分毫感觉不到谢怀风刚刚在这方寸之地杀气毕露,弯着眼睛笑盈盈进来,一脚把身后的门踹上。
香气和热气飘散开,闻得郁迟肚子“咕噜”一声响,听得谢玲珑直往他这边看。
“郁大侠!”谢玲珑一声大侠叫得不知是何意味,好似是嘲讽他打着架突然毒发倒地的荒唐事,“你昏迷了一整天了!我家少爷嘱咐我去厨房要的小馄饨,水晶虾仁馅的。”
郁迟一愣,这人刚刚还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却吩咐了玲珑去厨房给自己做馄饨。
玲珑见他好不容易醒过来,打开话匣子:“我还想趁你昏迷时偷偷摘了你面具看一眼的,被少爷拦下了,哼哼,要是个美人儿晕倒在这,他肯定第一个要看看人家长什么样子。”
郁迟根本插不进她的话,只抬手摸自己脸上的软皮面具,他还从没有戴整整两天没摘下来过,现在有点不太舒适。也可能是因为玲珑的话让他心里泛酸,觉得自己脸上这个面具实在碍事。
“你也忒吓人了,早说自己中毒了我就不跟你打了。”玲珑把馄饨推到郁迟面前,“你去落日山庄找神医就是为了你身上的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