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眼睛几乎要瞎掉……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手臂上,打得他皮肤阵阵生疼。
——等等,疼?
温皎吓到了,赶忙止住眼泪,却见地上滚落着一颗又一颗的皎白的珍珠……
泣泪成珠。
这一幕犹如晴天霹雳,劈得温皎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
他要变成纯鲛了!在现在这个鲛妖人人喊打的时候!
温皎哭都顾不上了,愤力拍打着墙,焦急又绝望地喊:“傅长生!傅长生!救救我救救我!我要变成鲛了!我不要变成下贱的鲛族!他们会把我关起来的!傅长生——傅长生!”
但是没人理他。他把现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给弄没了。
温皎声嘶力竭:“傅长生!”
“他已经走远了。”就在他又要哭出来时,耳边传来一声淡淡的嗓音。
温皎回过头,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站了一个绛紫衣衫的人,长身玉立,风姿绰约。
紫衣人盯着他眉心的那一颗红痣看,唇角笑意儒雅清浅,眼眸深沉。
温皎见他气度不凡,一下子哭也不哭了,心惊胆战又暗暗生起一股邪念。
宋归尘先笑了,淡淡道:“你不用想着给我使用幻瞳,它对我没用。”
温皎被戳穿心思,脸色煞白。
宋归尘抬头看了墙头一眼,声音很轻:“我这位二师弟,脾气那么忠厚老实,居然都能被你气走,你也是有意思。”
宋归尘又淡淡一哂:“没想到一去东洲三年,经世殿所言的故人竟不止一位。”
温皎攥着衣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讨厌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当初那个灰衣少年一样。
只不过那个叫夏青的少年是真的不在意他,视线如风月静静掠过。可这个紫衣人看他更像看一个死物,审视的、打量的、讽刺的。
片刻后,温皎又听到那人开口。
“你想出宫?”
温皎心一惊,对死的恐惧到底压过了一切,他点头,吸了吸鼻子说:“嗯,我想。”
宋归尘视线依旧盯着他的眉心:“我可以送你出宫。”
温皎瞪圆眼睛:“真、真的吗?”
宋归尘轻描淡写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温皎怯怯看向他:“什么事。”
宋归尘:“去梁国皇陵,把你母亲棺内的珠子拿回来。”
温皎身体愣住。
宋归尘说:“珠玑立棺之地,怎么会是寻常修士能擅入的呢,燕兰渝也是多此一举。我本打算亲自前去一趟上京,但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他静静盯着那一颗红痣,唇噙笑意,可是眼里满是厌恶,好像穿过温皎的身体在跟另一人聊天,缓缓说来。
“你成功了,我会把人送出陵光送到你棺前的。只是那样你又能怎样呢,百年前的事还不够给你长教训吗?”
温皎脸色苍白透明,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宋归尘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多视线。手指轻轻握住了袖中的思凡剑,冰凉的触感让他的愤怒稍稍散去,闭了下眼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能杀他。
这个少年身上有母蛊。
伴生灵蛊,母蛊子蛊同生同死,而想要破蛊,必须找到施术人。
宋归尘问道:“你快化鲛了是吗?”
这话应该是对他说的。温皎哆哆嗦嗦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特别害怕眼前的人。
宋归尘一笑:“化鲛……化鲛。”
怎么会有鲛人长大后才化鲛呢……
那不过是母蛊彻底发作的时候。
伴生。
到时候子蛊将彻底被操控理智,心甘情愿为母蛊付出一切。
宋归尘很久没动怒了,但是愤怒到了极致,他反而能继续换上平日温柔和煦的笑,轻轻说:“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出宫。”
他盯着温皎眉心那颗猩红如刀伤的痣,一字一句:“珠玑,我等着你。”
第49章 入夜(三)
夜晚的时候, 上京城外下起了雨。
这里以前经历过一场大屠杀,泛在大地上的水雾似乎都带着潮湿血色。
夏青身体不舒服,干脆就懒得出门了, 一个人点着盏灯, 病恹恹趴在窗边往外看。
上京毕竟曾是一国之都, 繁华不减当年,楼阁间灯火明明灭灭, 雨雾迷离。
楼观雪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少年被烛火勾勒出的温柔侧影, 安静到骨子里, 几乎是一眼,便平息了他自外回来, 翻涌在灵魂深处的血腥疯狂。
街上没什么人, 夏青有一搭没一搭数着从屋檐角落下的水珠,其中有一滴被风一吹, 歪歪斜斜打到了他眼睛里。他吓了一跳,嘀咕一声赶紧手忙脚乱捂住眼睛,抬手的时候衣袖落下, 露出细得仿佛不堪一折的腕。
楼观雪移开视线, 顺带关上了门。
夏青听到声音, 一下子转过身来, 惊讶问道:“你回来了?”
楼观雪“嗯”了声。
夏青看他从雨中回来, 衣服头发居然都没湿,心中大惊。他好奇什么也就直接问了出来:“我记得你没带伞啊, 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不像淋过雨的样子。”他上次淋了雨直接一病三天!
楼观雪衣袍掠过地, 坐到他对面, 随意道:“一天没见, 你就想问我这个?”
夏青:“当然不是。”他愣了愣,直言开口:“村子被烧完后,灵犀怎么样了。”
楼观雪:“放心,薛扶光很快会接走他的。”
夏青暗自舒了口气,才重新把目光放到他身上,问道:“你去干什么了,居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还有你让小二盯着我喝下去的是什么东西,真的难喝——你不会给我下了毒吧?”
楼观雪轻笑:“是啊,真聪明,这都被你猜到了。”
夏青扯了下嘴角:“说人话。”
楼观雪看他一眼,漫不经心笑道:“你都怀疑我下毒了还喝?”
夏青一噎,认真道:“我猜你就算下毒,应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吧。毕竟你要害我不需要那么麻烦。”
楼观雪安静看着他很久,随后极低地笑了两声,懒懒道:“确实不要命。那你要不要再猜猜是什么毒?”
这还猜个什么啊,楼观雪这态度明摆着耍他呢。
看来没下毒,应该是药,不过什么药味道那么奇怪啊,绝对有古怪。
但夏青也不想追问下去了,转移话题,讪讪道:“哦,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楼观雪没接他的话,手指闲闲点了下桌子:“你自己挑起的话题,答不出来就想敷衍过去?”
夏青:“……”
楼观雪眼眸漆黑,落在他脸上,淡淡道:“夏青,如果这世上有治口是心非的毒,我一定每天逼着你喝。”
夏青抓头发,气急败坏说:“我这怎么就是口是心非了?!我珍惜我的命,合理怀疑还不行?”
楼观雪轻描淡写道:“你要是真的惜命,根本就不会喝了。”
他抬眸问道:“承认相信我就那么难?”
“……”
夏青决定再也不去招惹楼观雪了。
楼观雪根本就不是能招惹的!!
要么就懒得搭理,要么就句句逼得人溃不成军。
“不难不难。我错了,我再也不怀疑你了。”
他真的觉得楼观雪那句“承认相信我就那么难”其实有另一种意思,只是他把词换成“相信”,更让他容易接受。
夏青心慌意乱道:“好了,现在可以说说你这一天干什么去了吧。”
楼观雪收回视线,神色冷淡,垂下眸平静道:“我去打听了下梁国皇陵的消息。”
顿了顿,他顺便回答了另一个问题:“你白天喝的是我的血。”
夏青身体僵硬,思绪彻底被后一句话震住:“你的血?!”
楼观雪:“嗯。”
夏青人傻了,难以置信轻声问:“我喝的是你的血?为什么?”
楼观雪淡淡道:“你现在只有魂魄没有身体,贸然使出阿难剑,只会伤及神魂。”
夏青愣住:“那……你的血可以帮我治疗神魂上的伤?”
楼观雪似乎懒得在这上面多说什么:“嗯。”
夏青继续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快速抓住了楼观雪的手。
楼观雪稍愣,他极其厌恶他人的触碰,皱了下眉可也没挣开。
夏青低下头,果不其然看到楼观雪手腕上有一条疤痕。
很随意的一划,却深得触目惊心。楼观雪对谁都狠,对自己也不例外。
所以那一碗都是他的血?
夏青心神俱颤,手指轻轻摸过那条疤,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从未体验过这样茫然奇怪的心情,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夏青慌手慌脚,低声说:“我去给你清理下伤口。”
楼观雪抽回手:“不用,它自己会好。”
夏青紧抿着唇,沉默了半天,才讷讷道:“谢谢。但我其实也没伤的多严重,呆上两天应该自己就会好,你没必要这样。”
楼观雪微笑:“你真的觉得呆两天就会好?”
夏青泄气不说话了。
呆两天肯定好不了,毕竟现在他身体都还在隐隐作痛,细细密密跟针扎一样。
夏青有气无力:“那我明天去看看大夫。”
楼观雪似笑非笑,评价说:“你是真的不了解阿难剑。”
夏青迷茫:“什么?”
楼观雪说:“阿难剑生于太初,你被它剑意反噬,能缓解痛苦的只有我的血。”
——只有我的血。
夏青愣住,手指剧烈地颤了一下。
……他已经不敢再去问楼观雪是谁了。
从障中出来他就问过无数次的,楼观雪也答过很多遍,可似真似假从来没确切答案。
血阵和神,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避开的话题。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夏青郁闷,闷声道:“实在不行,你就让我自己扛吧。”
楼观雪支撑着下巴,懒散戏谑:“你连摘星楼那点痛都能疼哭,这个真的能扛过去?”
夏青这才想起他第一次附身时的糗事:“……难道我就一直喝你的血?”
楼观雪轻笑一声,声音凉如夜风:“怎么,不想喝?不想喝也得给我喝。”
夏青就无语:“你有没有搞清楚我的意思!我是不想你一天到晚放血!你不觉得痛吗?”一碗一碗的放血谁受得了啊?
楼观雪听完这话,像是想到什么,深深看他一眼,唇角一弯,缓缓说:“哦,其实也不是没有另外的办法。”
夏青暗舒口气。
他就说啊,哪有那么绝对的事。
夏青:“是什么?你早说不就完事了。”
楼观雪俯下身,手指勾起夏青的下巴,墨发带着潮湿冷意,眉眼被灯火渡上层靡艳之色,靠近他耳边哑声道:“和我上床。”
夏青:“……”
夏青:“…………”
楼观雪自然把他犹如天崩地裂的表情收入眼,掩去压抑在漆黑眸中的深意,笑了下,不留痕迹地收回手,“不过那样,你珍之若命的童子身就没了。”
夏青一下子坐好,离得他老远,呆毛炸起语无伦次:“对对对,呃也不对。那不叫珍之若命,我只是洁身自好,算了反正这办法不行,你还是让我一个人忍着吧,我就不信阿难剑还能让我痛死过去。”
他急得语速飞快,一脸崩溃。
楼观雪顿了顿,饶有兴趣看着他,慢悠悠道:“我记得宋归尘说过,你修的是太上忘情道。”
夏青惊讶:“这你都记得?!”
楼观雪说:“太上忘情需要你断情绝爱?”
夏青认真想了想:“……应该不需要吧。”
薛扶光说过,太上忘情不是无情道,而且就前两式而言,太上忘情跟断情绝爱也没什么关系。
无情有情这种东西其实很玄乎。
很多时候越是固执地追求无情,反而才越是为情所困,执念成障。
楼观雪:“那你在怕什么?”
夏青吞吞吐吐:“……我这不是怕。”
楼观雪淡淡应道:“嗯,你只是不想面对。就像你之前怎么都不愿承认自己和阿难剑的渊源,你最擅长的就是逃避与自己有关的事。”
靠!你能不能闭嘴!
夏青心乱如麻。
这种乱不是情绪上的纠结,而是真的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抗拒。
像顽石被强硬砸开,封闭的世界四分五裂,牵连五脏六腑。
他盯着楼观雪薄薄的唇,一急之下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说:“闭嘴,你别说话了。”
“……”楼观雪被气笑了,他修长的手指直接抓紧夏青的手腕,声音凉薄如雪:“夏青。”
夏青算是破罐子摔碎:“行了,我就是守身如玉我承认了。”
他想了想,又用探讨的语气说:“但我觉得可能问题出在蓬莱剑法上,说不定蓬莱剑法的第一页就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呢,有没有这个可能。”
楼观雪眼眸沉沉盯着他很久,唇角的笑意才一点一点扬了起来,轻轻说:“那你瞒了我好久啊。”
夏青:“嗯?”
楼观雪讥讽道:“我都不知你居然还是个天阉。”
夏青:“……”
他咽下无能狂怒,决定跟楼观雪聊天要先站到道德制高点。虽然楼观雪这人没什么道德,但这样不会让他显得尴尬。
夏青教育他:“先不说我不是天阉。就算我是,你也不能以别人的残缺嘲笑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