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大楚!”
每个人脸上都是欣喜,都是欣慰。
楼观雪红唇勾起,似笑非笑重复说:“好,天佑大楚。”
他往下走,接过司仪递过来的酒。按照礼仪,楚国皇帝要酹酒三杯于废墟前,慰藉被大妖所害的先祖。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这位少年帝王身上。
他举着酒杯,手腕从黑色宽广的袖中露出,上面系着一根缥碧色的长带。
帝王颜若珠玉,眸光深冷,唇角的笑散漫却危险,修长的手指静静倒下第一杯酒。
楼观雪语气轻描淡写,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我从五岁开始就活在即将被取代的危险里。瑶珂说我身上有血阵,我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为了给神寻找一个容器,可是我不想认命。”
“为什么是神取代我,而不是我吞噬祂。”
“我当初,只是想活着而已。”
万籁俱寂,只有少年帝王的声音,清冷奢靡传进每个人耳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宋归尘在内。
第二杯酒倒于地上。
楼观雪想到什么好玩的,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
“真是蠢。”
“我曾以为浮屠塔内关押的会是神的三魂。我将神魂诛灭,我就将成神,哦不对,我并不想成神,我只想在祂取代我之前先让祂彻底魂飞魄散。”
“结果兜兜转转,我寻了十年,寻得一个什么答案啊。”
太监颤颤巍巍给他递过来第三杯酒。
楼观雪接过,却没有按照礼数来。
指尖漫不经心把玩杯盏。
他垂眸,嗤笑一声:“慰藉楚国先祖?”
“他怎么配呢。”
咚。
酒杯直直摔落地上。
他的话音也如惊雷落地,震得所有人脸色煞白,纷纷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燕兰渝瞳孔一缩,厉声道:“楼观雪!你怎可这样对先祖不敬!”
唯独宋归尘猛地抬眸,眼如利剑死死定在他的背影上。
竹林潇潇,风平浪静的废墟之上,自楼观雪脚下突然涌出一道浓郁的血光来,血气和黑雾缠绕,一如重重藤蔓破土而出,遮天辟日,粉碎尘土,在空中凝成一层又一层的枷锁,颠覆天地!
“啊——!”燕兰渝脸色煞白,颤抖地大叫了一声。
文武百官和修士们也都愣住了。
宋归尘手中思凡剑出鞘,他立于废墟阵法外,死死盯着他。大脑中断了的那根弦,像是重新接上。当初那个在阵法当中银发落地、鲜血斑驳的神,曾抬起头来冰蓝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如今这位楚国的少年帝王在浮屠塔的废墟前回身。两个画面诡异重叠。
宋归尘剧烈颤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记忆其实一直如同被诅咒般,隔着水雾……记不清的神的样貌。
楼观雪眼眸漆黑如皑皑荒山,他微笑,一字一句缓声说:“宋归尘,好久不见了。”
“大祭司,大祭司!”燕兰渝慌慌张张,不顾形象地伸出鲜红指甲,死死抓紧了宋归尘的手为求一丝安慰。不止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一股绝望和畏惧掐住了灵魂,窒息崩溃。
陵光的所有权贵,当年追随皇族的所有门派,齐齐脸色煞白,控制不住瑟缩,踉跄一步跪了下来。
风云变色。
宋归尘的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楼观雪脚下是的伏妖大阵,万千血红色的记忆缠绕身边,从天地初开始的回溯。黑色枷锁重重叠叠,一缕一缕疯狂的怨恨自他指尖慢慢涌入。
楼观雪漠然看着指尖,瞳孔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来。
他轻笑,缓缓道:“蓬莱之灵?怪不得你们百年前能成功。只是现在,蓬莱之灵也没用了。”
“杀了他!”宋归尘脸色煞白,闭了下眼后重新睁开,声音冰冷对在场所有修士下令。
“大祭司?”燕兰渝人都傻了,哆哆嗦嗦喊了一声。
宋归尘说:“陛下被大妖上身,现在已经是妖魔。”
燕兰渝这才找回理智,她现在根本不敢看楼观雪,就像是压在骨子里的恐惧。
她颤抖着身躯,骤然高声下令:“听到没!都听大祭司的话!杀了他!杀了他!”所有被神息所震半跪地上的修士都咬牙重新站了起来,这是妖,这是妖,他们心中告诉自己,一群人眦目欲裂拿起剑和武器来,前仆后继往阵法中心冲去。
楼观雪抬眸,戏谑地笑了下,瞳孔中的血色越发浓郁。
只是所有修士还没靠近,在阵法边缘就已经被空中盘旋的黑雾血障穿裂身体,带着灵魂一切搅碎,灰飞烟灭,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啊啊啊啊啊——!”一时间,各种崩溃绝望的尖叫,传遍天地,血流成河,将荒草染红。
燕兰渝这一刻神魂剧痛,大叫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发钗皆乱,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瞳孔涣散只有惊恐。
楼观雪从废墟中走出,黑色衣袍掠过鲜血,容颜诡艳到妖异,似神又似魔。
他勾起唇角,眼底尽是凉薄讽刺,轻声说:“宋归尘,我听说你是被凡尘拖累。现在我看,应该是凡尘为你拖累。”
宋归尘瞳孔一下子剧烈震动。
夏青脸色脆弱苍白,看着眼前的修罗地狱。
血漫过废墟,漫过十里竹林。
珠玑已经快要笑出眼泪:“是啊!就是他拖累凡尘。百年之后血洗天下,苍生赎罪啊!”
夏青喉间都是腥甜的血,他闭了下眼,说:“闭嘴。”
珠玑古怪地笑着:“夏青,是你让我出现的,你若是道心稳固,神智清醒,我根本找不到时机。我还得谢谢你呢,让我看现在宋归尘的惨样。”
夏青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罡风卷过天地,紫雷黑云在陵光城上聚集,风声哀嚎,像是天地的悲鸣。“啊、啊啊啊——”燕兰渝骤然失声尖叫,整个人从头颅开始爆炸,她瞪大着眼,一生为权欲迷惑,直到现在她才惊醒血液里的诅咒。这不是妖……这不是妖……她都不敢对上楼观雪的眼,眼泪和鲜血流满脸,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生不如死。
天上的紫云越聚越重,哪怕是在陵光,夏青都好像能听到山崩海啸的声音。
大地裂开,海水翻涌,万物崩析。无数山横断,就如皇城千千宫阙这一刻粉碎,带着所有人绝望的尖叫!
“娘,呜呜呜,娘我好怕!”一个六岁的幼童涕泪直流。没有欲念时受诅咒影响很小,他看着亲娘的尸体,颤抖着哽咽。
黑色瘴气带着压抑百年的恨,所过之处,摧毁所有生灵。很快就到了他的面前,幼童呆呆地抬起头,清澈无暇的眼睛倒映着血煌煌的世界。“娘!”在危险即将靠近的时候,他骤然发出一声大喊,呜咽害怕地抱紧了女人的尸体,像小兽般把头埋着。
他以为自己会死,但是没有,一道柔和的剑意笼罩在他身上,带着草木的清新味道。
男孩呆呆地抬头,看到了一角红色的衣袍。
珠玑放声大笑:“你以为你阻止得了,夏青,我劝你收了这些愚不可及的善良吧!”
夏青没有理她。
那道剑意出来的片刻,天地皆寂。
楼观雪无悲无喜看着一切,神情冷漠,直到夏青出来,他才抬起头来。
隔着遍地的横尸,隔着无数鲜血,两人遥遥相望。
竹林上的红带飘扬,与少年翻飞的红衣相衬。
楼观雪眼中的血色渐渐消散。
恨意如枷锁把灵魂束缚,烈火重重烧尽业孽,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是安静了下来。
第64章 上卷终(下)
“怎么不听话在寝殿等我。”
楼观雪垂眸, 轻声开口。
他驱散身边的血光黑障,往前走,似乎是想牵夏青的手看看他的脉象。
这时宋归尘骤然出剑, 思凡剑卷动着整片竹林的叶子, 带着清锐的紫光,直直刺向楼观雪。
宋归尘厉声道:“夏青, 走!”
楼观雪听到这话,唇角玩味勾起, 眼底浮现一丝冰冷杀意, 可到底是对夏青的关心占了上风,没有去搭理宋归尘。
思凡剑意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甚至于空中遭反噬, 回刺入宋归尘体内。紫衣大祭司闷哼一声,跪下来。他五指苍白痉挛般插入土地,瞳孔抬起,愣愣看着百年后重新降临的神。
这是世间唯一的神啊。
如果不是当年鲛族趁其不备,如果不是蓬莱之灵可以催动天地法则,谁又能诛神呢。
楼观雪想伸手去牵夏青的手腕, 谁料夏青先出手握住他。
少年的指尖冰冷,几乎有些发颤。
楼观雪愣了下,温柔问:“怎么了?”夏青在亲密的事上很少主动,或许是太上忘情的缘故, 他迟钝木讷甚至有些呆,被占了便宜也要反应半天,这次倒是难得。
夏青脸色虚弱苍白, 浅褐色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楼观雪将他的一切表情收于眼中, 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掩过深意, 微笑道:“乖,别看。”他解开腕上的缥碧色丝带,俯身吻上少年的眼睫。
相触的感觉微凉如落雪,夏青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已经被发带蒙上了。
一瞬间,外面的混乱鲜血战火废墟归于漆黑,刺穿耳膜的呻吟哭嚎也彻底消散。
楼观雪手指抚上他的脸,温柔笑道:“乖,什么都别看。”
宋归尘心神巨震,瞳孔缩成一点,嘶声吼道:“楼观雪,百年前的恩怨与夏青无关!你放过他!”
楼观雪讽刺地低笑一声,没理他。
浩瀚强大的白光从指尖溢出,形成一道至纯至粹的光,将夏青静静笼盖。天地崩析日月颠覆的乱象被隔绝少年身后,他嫁衣如血,立在红尘外。
宋归尘自然不会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一下子眼眸赤红,悔恨化为心间刺,拿着思凡剑站起身来——他害得他的小师弟被利用、被欺骗,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烟尘弥散空中,万千黑障红雾,像百年因果,照应神罚降临的最终命盘。
“神。”宋归尘踉跄一步,一字一字从带血后的喉间说出,艰难道:“百年前,是我、是珠玑、是楚皇,害得你落得那个下场。百年后,冤有头债有主。这些罪孽,我一人承担。”
楼观雪似乎现在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眼底冰冷一片,他似笑非笑,语调凉薄:“你一人承担?”
他淡淡问:“宋归尘,我的恨,你拿什么承担?”
砰。一道黑色的雾障突然发作,钻进宋归尘体内,一下子压制住他的灵魂,嚼碎血肉骨骼,逼得他咬紧牙关,重新跪下来。
楼观雪没再看他一眼。衣袍掠过瑟瑟荒草,往前走,冷漠道:“哪怕你现在自拆骨、自抽魂,跪在我面前魂飞魄散也完全不够。”
他停在了废墟前,这里是阵法中心处,是他所有记忆和恨的根源。
楼观雪凝视着一切,漫不经心低笑着,轻声说:“百年前,你们就应该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六州黑云压城,地面如长蛇裂开,顷刻间无数房屋高楼化为废墟。
众生尖叫挣扎,不得解脱,崩析声中构成地狱乱象。
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哀嚎哭叫。
竹林不解悲苦,萧瑟依旧,燕兰渝倒在废墟中,手指颤抖握住了一把荒草。她剧烈呼吸,瞳孔涣散,鲜血从七窍不断涌出,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当初瑶珂被用鞭子活生生抽死时最后看向她的一眼——银白色,怨恨讥诮,从此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眠。
【当年先祖东征通天海,带来了无数珍宝也获得了神的眷顾。】
哪有什么神的眷顾,从来只有诅咒。一生汲汲名利一生所求权欲,到头来贪婪者死于贪婪。燕兰渝痛苦到浑身抽搐,嘴里喃喃:“不……”灵魂被烈火烧灼,血肉在翻涌爆炸。
可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黑障撕碎,鲜血散开,溅上青草。
*
陵光城门外。
无数鲛人聚在一起,男女老少都瑟缩着垂头,身躯颤抖。他们穿着灰扑扑的囚服,手上带着拷链,被士兵们恶声恶气地赶向城门外。
“都给我走快点!”
踏出繁华城门的一刻,金光穿过云层照在了每个人鲛人脸上,照入他们麻木迷茫的眼。
灵犀被薛扶光牵着手,站在不远处,安静又疑惑地看着这一群人。
扶光姐姐听完村子里发生的事后,就带他来了陵光。说这里是离浮屠塔最近的地方,也是压迫和折磨最深的地方,必须早点救他们出来。
这是他的族人吗?可是为什么,族人会是这样的呢。
灵犀看着他们凌乱的头发和遍布伤痕的手,清澈不染纤尘的眼眸满是迷茫。
侍卫不耐烦地说:“都到齐了,带走吧。”
薛扶光点了下头:“好。”
陵光城内数万鲛人排成一条很长很长的队。
鲛人们低着头。
与生俱来的屈辱苦难折磨尽生机,懦弱和惶恐写入骨子里。他们行将就木,像是一颗一颗枯朽腐烂的树,黑压压站在城门前。
城墙之上,卫流光悄悄趴在垛口冒出一个头,看着下面长龙般的人群,震惊不已:“我的乖乖,这是在干什么。”
卫念笙在旁边气得跺脚:“卫流光,这就是你说的最好方法?”
卫流光理所当然:“对啊!你逃出陵光城燕兰渝还能把你抓回来送进宫不成。”
所以他给出的方法,居然真的是要她连夜逃跑?卫念笙被他的不靠谱给气哭了,觉得自己听信他的话跟出来简直就是脑子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