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珂是鲛族圣女中最不想跟大陆扯上关系的,对人类的排斥厌恶都深入到了骨子中。
珠玑这样一个百年前腥风血雨以杀人为乐的疯子,真的会甘愿呆在梁国后宫当一个艳名远扬的宠妃?
楼观雪抬眸,盯着他的脸,漫不经心问:“你对温皎就那么感兴趣?还是说温皎旁边你也看到了傅长生?”
什么玩意儿??
夏青道:“我对珠玑比较感兴趣。”
楼观雪这才懒懒道:“关于她的事,进了皇陵就知道了。”
夏青更奇怪了:“皇陵?她不是三年前被活埋了吗?难道她的灵魂飘到了皇陵中?珠玑还活着吗?”
楼观雪认真看了他一眼,问:“你真当我什么都知道?”
夏青听到这句话,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对啊,我真当你什么都知道。”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乐什么,可楼观雪认真问出这句话就挺好玩的。他唇角弯起,浅褐色的眼眸笑意纯粹又动人,想了想说:“我都搞不懂为什么,反正我一直觉得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来着。”
楼观雪稍愣,垂眸,睫毛覆下阴影遮盖深沉的情绪,心间若有烈火灼烧早已腐烂的血肉。
他也极轻地笑了下。
“是吗?”
“是啊!”
楼观雪冷静地想。
其实夏青在他面前情绪都很明显。
郁闷的,生气的,高兴的,惊讶的。愤怒时浅褐色的眼眸会蹿出火苗,亮得惊人,也漂亮得惊人。
只是这样的怒火全都流于表象,上一秒生动鲜明,下一秒转眼脱离。
就像夏青在御花园被傅长生下水气得脑袋发昏,可是回来路上,露水打湿发稍,马上能全神贯注一脸震惊跟他说陵光冬天好冷。
不光是愤怒,或许还有欢愉、哀伤等一切情绪,甚至包括爱恨。
太上忘情。
当真不为情牵,不为情绊。
朝夕相处,各种潜移默化的试探,楼观雪也越发了解夏青的性子。
——想逃避那就逃避吧,等他耐心耗尽,也就不需要他的答案了。
或许,从在他手腕上系上那条红绳开始,夏青的答案就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楼观雪轻轻地笑了下,长睫覆盖住晦暗深冷的眼眸。
夏青自认和温皎无冤无仇,于是他在船上并没有刻意去避开温皎。
楼观雪本来就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在房中研究自己画出的春商洞地图。
他之前劝楼观雪加入这群散修只说了两句话——“我觉得跟着能他们少走点弯路。而且他们会租船,睡得舒服点。”
楼观雪只淡淡反问:“难道跟着我会带你走弯路?”
夏青想了想:“重点是后者。”
楼观雪静静看他几秒,随后颔首,微笑:“夏青,你还真是处处需要伺候啊。”
夏青在喝水差点把自己呛死,但听到“伺候”两字就马上想到那糟心的一餐饭,更糟心了,选择翻窗离开。
所以在黄七一脸惊喜,问他楼观雪是怎么答应的时候。
夏青根本回答不出来。
黄七满脸欣喜:“这么多天我都没见那位道友和其他人说过话。是不是修为高深的前辈都这样光风霁月不理世事?”
狗屁的光风霁月,是你们前辈不想理你。
夏青咬着糖人,面无表情:“你就没想过他可能是个哑巴吗?”
黄七一脸震惊:“啊?”
结果他刚和黄七交流完这段对话,准备上楼,耳边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夏青?!”
少年的声音又娇又细,现在带着微微颤意。
温皎从楼上走下来,粉白的衣裙在中极为显目。他视线落到夏青身上的时候,瞳孔紧缩,整个人身躯僵硬,手指抓紧栏杆,声音一时间都因为诡异的兴奋而发颤。
夏青拿开嘴里的糖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点了下头,没什么交流的意思,错身上楼。
黄七对温皎的印象就是个被玄云宗护着的贵人,他畏惧强者,却并喜欢温皎这样的娇花,继续追问夏青:“真的是哑巴?”
夏青服了:“假的。你声音放小点,不然到时候我要被他弄成哑巴。”
黄七:“哦哦哦。”
温皎彻底被忽视,愣愣看着夏青的背影。
少年还是穿着那一身灰色的衣袍,并不富贵却也并不廉价,简单而随性,咬着个糖人,跟旁边微胖的修士说话语气也非常自然。
温皎手指握紧,被这么无视,心中的恨意越发深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皎一下子拔高声音。
温皎本就是被玄云派弟子众星捧月带上来的,在船上很容易吸引风头,这么一出声一下子很多人看过来。
夏青:“?”
他人都傻了。
他真的很讨厌被一群人看啊。
不过他还没答话,温皎就已经平息怒火,极缓极甜的笑了起来。
他在楚国皇宫永远红着眼眶,身躯颤抖着啼哭。现在一朝得势,压抑在骨子里的本性瞬间就彻底暴露出来。
甚至因为多年的屈辱而变得扭曲,尤其是在夏青面前。
那种经年累月的嫉妒终于今天可以发泄了。
温皎的内心像是被毒蛇啃噬。
他看到夏青就想起傅长生的话,想起之前的云泥之别!
温皎轻声道:“夏青,你是什么时候出宫的?”
夏青就嚼着糖面无表情看着他。
温皎已经兴奋到理智全无,所以也没发现自始至终夏青看他的眼神就没变,无论当年他是云他是泥,还是如今身份互换。
“你是在灯宴上离开的吗?”温皎微微张唇,声音很轻:“陛下失踪你就跑了,你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呢。”
温皎贝齿咬了下唇,似乎特别难以理解,声音也大了一些:“当初陛下待你那么好,这才失踪多久你居然就偷溜出宫,身边还换了个男人。夏青,你就这么离不开男人,这么……”温皎抿唇,似乎是教养极好,非常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说出那个字眼:“这么……下贱?”
夏青其实没怎么听温皎的话。
在温皎喊出他的时候,他就盯着那颗痣神游天外去了。
温皎眼眶都红了一圈:“我知道你是陛下从风月楼带回宫的,以前是个伺候人的……”教养极好的少年又抿了下唇,羞于说那两个字:“可难道真就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
厉害了。
——你连婊子都说的出口,居然会说不出来小倌两个字?
夏青咬碎糖人,把签子拿了出来。
黄七也是人傻了,不知道这位粉衣小公子到底在说什么屁话。
夏青拿着签子偏头对黄七道:“现在知道哑巴的好处了吧。”
黄七:“……”知道了,有些人说话真的不如哑巴。
夏青刚吃完糖人,唇色渡上糖色,站在高几阶的楼梯上,于万千浮尘之间,看了温皎一眼。
——他真的觉得温皎挺有意思的。
所以温皎现在是在干什么?拿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剧本打他的脸?可是他真的很讨厌被一群人看,无论在打脸剧本里充当什么角色。
夏青想了想,慢吞吞道:“我也没招惹过你吧。”
温皎愣住,似乎完全没想到夏青会是这个反应。
夏青把糖人签塞进嘴里,只想着离开:“冤有头债有主,所以你也不必拿楼观雪骂过你的词来说我。”
——拿楼观雪骂过你的词。
温皎一下子脸色煞白。
“皎皎他是谁?”寇星华见温皎受欺负,终于从位置上起身,站了起来。
温皎这次眼眶是真红了,内心最屈辱的记忆被翻出来,他拿袖子擦着微红的眼角:“是,是我以前在皇宫遇到的一个人。”
夏青含着糖人,嗤笑一声:“在哪里遇到的?浣衣局?还是太监住的地方。”
温皎大脑一下子空白,僵在原地。
他光顾着落井下石,被嫉妒冲昏头脑,差点忘了——夏青也是最了解他的过往的人。
夏青把他的所有神情都收入眼中,幽幽吐了口气,再次拿出嘴里的签子,认认真真道:“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以后离我远点好不好。我之前见了你跟见鬼一样,没想到现在也差不多。”
“我……”
温皎浑身颤抖,如坠冰窖。
船中不少人都被浣衣局和太监两个词给镇住了,开始窃窃私语,各种目光落在他身上都如巴掌,一下一下扇在他的脸上。
寇星华也是,微微愣住,这不是大祭司交给他们的人吗?虽然大祭司什么都没说,但是大祭司是何等人物,怎么会交一个浣衣局的太监给他们呢。
夏青实在不喜欢被人围观,扯了下嘴角,匆匆留下一句当结束。
“你还是放过自己吧。”
第53章 入夜(七)
只是温皎显然不会放过他自己。
在寇星华微有诧异的目光下, 开始各种哭,抽抽搭搭哽咽着,说夏青污蔑他, 故意讲这些话来折辱他。
寇星华被他哭得失去思考能力,一下子什么疑惑都抛之脑后,好声好气去哄着他。
不过像他一样鬼迷心窍的人到底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在暗中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贵人”,心里抱着看戏的念头。
黄七时不时就回头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温皎一眼,对着夏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夏青扯着嘴角:“不知道该不该说就别说。反正你只需要知道, 我跟那个人八字不合犯冲就行。”
黄七:“……哦,好的。”
说完他又悄悄看了夏青一眼,发现夏青头顶的几根头发翘起, 浅褐色的眼眸写满糟心,真就一副“活见鬼了”的样子。
黄七都没想到面对那个粉衣少年那么难听的羞辱、那么刻意的找茬,夏青会是这反应,不过好像他本来就该是这样。黄七想到刚才楼上楼下半暗光影里夏青嚼着糖人面无表情往下看的一幕,不由心一颤。
他瞬间肃然起敬——难道在仙人身边呆久了也会沾染神性?
傍晚的时候,船到了梁国皇陵。
这里古书上就被定义为妖邪之地,靠近后水的颜色都变深了很多, 夏青觉得奇怪,还用手去碰了下。沉郁的黑水粘稠, 像是汇聚了无数污秽之物, 漫过指尖似乎还有小虫子想钻进他皮肤, 却被剑魂所惊, 尖叫着逃开。
春商洞洞口狭小且布满尖锐崎岖的石头, 只能换乘木筏往里面走。
温皎自然是众星捧月和寇星华一起走在最前面。
夏青跟着众人下了船后就不怎么想跟他们了, 因为他其实骨子里就不是很喜欢热闹喜欢人多。
楼观雪原是想直接渡水而过的,考虑到夏青现在没什么修为,才选了快腐朽的木板,漂到人群末尾。
“你不觉得我在拖累你吗,要是他们比我们先找到珠子怎么办?”
夏青下一句“你不如给我把这绳子解开”还没说出口,楼观雪已经给出了回复,语气随意:“那就把他们都杀了。”
“……”夏青憋半天,说:“哦,那你一定要比他们先找到啊。”
皇陵入口处岔路很多,楼观雪选择了最左边的一条。
夏青对这里一点都不了解,干脆看风景去了。
洞内漆黑一片,唯一发光的是生于幽黑水域一朵一朵殷红的花。
钟石倒挂,蝙蝠青苔密密麻麻爬满石壁,幽红的光把楼观雪的衣袍也渡上红色。
夏青闲得无聊,随口问道:“你得到力量后会做什么?”
楼观雪:“你为什么一个问题总要问两遍。”
夏青说到这就来气:“还不是因为第一次你不好好回答?!快说,做完一切后你会去哪?”
他总感觉,楼观雪压根就不想做楚国的皇帝。虽然这个身份放眼人间十六州至尊至贵,可是他是仙女啊,仙女怎么会有世俗的权势欲望呢。
楼观雪在黑暗中低笑一声,手指摩挲着骨笛,淡淡问:“你想去哪儿?”
夏青正被自己的脑补逗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我?”
楼观雪:“嗯。”
夏青认真想了想,道:“我想去投胎。”
楼观雪唇角笑意讽刺。
夏青道:“我觉得吧,无论我是不是蓬莱的人,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或者说上上辈子的事。小师弟的身体估计都变成黄土了,我现在只是个孤魂野鬼,没有根没有家,不如去投胎。”
楼观雪说:“是吗?”
夏青:“是啊。诶!这地方居然有蝴蝶?”
他的思绪很快又被前面的景象吸引。
生于黑暗中的花散着细微红光,吸引着不少花纹斑斓,粉末幽蓝的蝴蝶。栩栩飞在空中,给这阴暗潮湿的陵墓添了一分诡艳。
楼观雪声音淡淡传来:“夏青,这些话,你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呢。”
夏青正伸出手握住一只蝴蝶。
蝴蝶翅膀不断震动,搔刮着掌心。
楼观雪的话传入耳中,如雷过遍全身,夏青看着那只蝴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发颤的到底是手指还是心尖。
楼观雪说:“你一个问题喜欢问很多遍,话却不喜欢重复。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告诉我,你迟早要离开。也不用一而再再而三提醒自己,应该脱身。”
蝴蝶挣脱他的手本来想报复性地叮夏青一下,却被掌纹间的剑意吓到,大惊之下飞上了他的鬓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