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照鸿眉心一跳:“在瘟疫四起的时侯?!你跳到灾民?堆里了?!”
金子晚忙摇了摇头:“那个时候还没有起瘟疫,京城刚断粮三天。”
虽然知道他没事,但顾照鸿还是这?才把那口?气呼出来。
“在难民?群的正中间,是两具已经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和?一个形销骨立的孩子。”
金子晚叹了口?气:“易子而食这?简单的四个字背后掩盖的是无数人的血和?泪,天灾无情,人亦无情。那孩子的父母不?舍得将自己的骨肉成了他人的腹中之?物,于?是把自己的肉割下来要给?那孩子吃。”
“孩子不?吃,但其他流民?早已眼馋许久。”
于?是便犹如豺狼扑生肉,秃鹫叼尸首,一拥而上,生生地将那对父母分食了。
顾照鸿悚然一惊,失声:“怎——”
“我自那群人中救出了那孩子,”金子晚轻声道,“他就是空青。”
那孩子瘦的已经是皮包骨,没有几两肉的脸上显得那双眼睛大的出奇,金子晚救他下来的时侯,他已经见到了自己父母的残骸,但他却没哭也没闹。
只是被金子晚拎到城墙上,遥遥地看着那群流民?,也才十岁的脸上无喜无悲,像是个已经没有了感情的傀儡。
他和?金子晚说?得第一句话是:“我见这?世间的天与地,都是血红的。”
于?是金子晚给?他取名?叫空青。
江云飘素练,石壁断空青。
他想让这?个所见皆血色的孩子,以后见到的是这?样的世间。
他没有和?顾照鸿说?的是,盛溪云当时勃然大怒,不?是因为他救了一个孩子,而是因为他只身犯险。那时他们才十二岁,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感情也还很纯粹,金子晚哄了他很久,他才消了气。
盛溪云也很可怜空青,但他当时自己在宫中也不?好过,处处为营一步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是绝不?可能给?空青带进宫里的。于?是金子晚便把空青带回了他娘谢玉珑在宫外的那个隐蔽的住处。
谢玉珑看到空青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同金子晚冷淡地说?:“我只管你,不?会管他,你捡他回来,他从此便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金子晚亦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从此他的饭菜他会分一半给?空青,他的衣服也会剪剪改改给?空青,他白日里要和?谢玉珑一同易容在宫内蛰伏,他便在离开家之?前把白日的吃食都给?空青准备好,在谢玉珑教了他功夫之?后,他还会照猫画虎地再教给?空青一遍。
盛溪云曾打趣十二岁的他就像养了一个十岁的儿子一般,还说?那不?如让空青叫他义父。
他这?一养就是四年。
四年后盛溪云正式拉开了夺嫡之?战的序幕,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其中。
包括空青。
金子晚是被动的,而他却是主动的。
他背着金子晚去找了盛溪云,说?他愿意做盛溪云脚边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一条狗。
金子晚气疯了。
他救空青,养空青,是让他能有自己的命,能过好自己的一生,不?是让空青像他自己一样去为别人卖命,为别人活的!
金子晚第一次发了那么大的火,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砸得精光。
可空青只是跪在他面前,脊背挺直,一言不?发,任金子晚如何地生气都不?肯退一步,金子晚问他原因,他也不?说?。
直到最?后金子晚逼问地越发狠了,他才说?他想要权力。
金子晚一瞬间便哑然了。
他知道自己甚至没有资格去生气了。
他不?喜权势,他弃之?敝履,那是他的事,他很清楚,他不?能用这?些去要求别人,哪怕这?个人是他救了下来的空青,他也不?能。
于?是他没有再砸东西,也没有再生气,他只是说?。
——我管不?了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空青是后面朝堂篇的重要人物,所以篇幅多了点~
不过大家可以放心,空青对晚晚没有那种感情滴~
第132章
金子晚的记忆从?那一?年跪在他面前的空青回溯到方才依然跪在他面前的空青身上。
脊背挺直, 却恭顺地?垂着头,把一?个人最脆弱的脖颈毫无遮掩地?坦陈在他面前。
所以当顾照鸿问出空青是否对他有敌意的时?侯,金子晚的回答是他不会,而不是他没有。
空青拥有着金子晚在遇到顾照鸿之前为数不多的信任。
空青冰冷, 阴郁, 苍白?, 残忍,像是藏匿在角落永不见日光的阴影, 比起金子晚, 他是一?把更锋利的刀,也是一?条更合适的狗。
但金子晚很清楚,哪怕有朝一?日他背叛盛溪云, 都不会背叛自己。
顾照鸿显然想到了?什么,皱眉:“我本以为盛溪云让人去做了?九万里暗部的统领,掌握了?更多的实权,是因为自古帝王的疑心。狡兔死走狗烹, 他要防着你。但若是如此看?来,空青既不会与你为敌,那盛溪云又何必做这?一?手?”?”
金子晚也算对空青有救命和抚养之恩,从?方才自金子晚房间内传来的只字片语也能发现, 空青对他的尊重丝毫不减。
盛溪云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若是知道,这?一?步牵制的棋,下了?岂不是一?招无用的废棋?
兜兜转转,空青如此听金子晚的话,那岂不是大权仍握在金子晚手里?
金子晚哂然一?笑?:“你以为, 盛溪云当真是因为怕我权势过重而防着我么?”
顾照鸿不解:“难道不是?”
“他巴不得我权势过重。”
金子晚换了?个姿势,淡淡道:“他给我权势, 我不要;他给我金银,我不要;他给我他所谓的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恩宠,我也不要。”
“照鸿,你觉得,他还能凭什么留我在他身边?”
电光火石间,顾照鸿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他是为了?牵制你!”
金子晚像摸小白?猫一?样伸手摸了?摸顾照鸿的下颌,声音懒懒散散:“他此生玩的最好的,就是牵制之术。他用空青牵制我不能离开他,用京墨牵制谢归宁不敢有犯上的野心,用陆铎玉牵制寒江王只能赋闲在家招猫逗鸟。”
金子晚歪了?歪头:“与此同时?,他也在用我牵制空青做他的一?条狗,用谢归宁牵制京墨去忍着屈辱做大内总管辅佐他,也用寒江王牵制陆铎玉做一?个听话的臣子。”
“他是帝王,而帝王就是这?样。”
金子晚提起盛溪云,声音里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对他而言,盛溪云不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也没有和他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情分?,而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心机深沉的普通人。
顾照鸿实在是心疼得紧,金子晚每说一?句就像是有一?根细细的针在他心里扎,忍不住便把他揽在怀中:“这?便是你为什么一?身伤病心如枯木也不能走的原因?”
金子晚默然。
兴许是他心肠太过于?绵软,他总觉得,当年是他把空青救了?下来,那空青便成了?他一?辈子的责任。
左右他也已经无牵无挂,不过是一?芥浮萍,在哪里飘着不都是一?样?
和盛溪云闹着要离京,也是因为太倦了?,哪怕注定要作为一?柄剑死去,他也想在还鞘前多看?看?别的景色。但其实他仍有些担心,自己不管不顾地?走了?以后,盛溪云会不会为难空青。但这?次见到空青后,他却反而下了?决心。
他和空青说的那句话并不是气话。
——我管不了?你了?。
不管是四年前还是现在,空青不再是那个目睹了?人性最丑陋一?面的瘦弱孩子,他也不再是年少轻狂的金子晚。
他们不应当再被?用来牵制彼此了?。
顾照鸿温柔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带着茶叶清香气息的吻:“睡一?会儿吧,我在呢。”
金子晚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手不自觉地?握住了?顾照鸿的袖角。
***
子时?了?。
武林盟所在的城并不大,因为有武林盟的守卫,治安一?向都很好。因此夜班打更人也有些懒懒散散的,走上十步才想起来敲一?下锣,再抻着嗓子没着没落地?喊上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脚上慢悠悠地?走着,脑子里却已经开始盘算一?会儿下了?岗要去城那头的早饭铺子买第一?锅的包子给家里的婆娘吃,婆娘怀了?个崽子,不吃点好的不行。
想起媳妇和还没出生的孩子,更夫憨厚的脸上也浮现了?笑?意,在微寒的夜里也带了?几?分?的暖意。
他按照一?贯走的路线,在武林盟的正门?敲了?一?下锣,又绕到了?武林盟旁边的巷弄里敲了?一?下,再重又走回到了?大道上。
可这?一?回,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可他揉了?三?次,大道前面仍然还有一?个人影,正在慢吞吞地?走着。
更夫“哎哟”了?一?声,见这?个人走路步履蹒跚的,还以为是哪里不舒服,忙敲了?两下锣,一?边跑过去一?边喊:“兄弟你这?是咋了?嘛?”
那人影听见他的喊话,却没什么动作,天?色黑暗,更夫手里的小灯笼也只能照亮周围一?点距离,于?是他只得跑得更近了?些。
这?一?跑近,他才惊觉不对劲!
那人走路摇摇晃晃的,满身都是血,太黑了?他看?不见是正在流还是已经干了?的,只能闻到刺鼻的血腥铁锈味。他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就像提不起脚一?样在地?上一?步一?步蹭着往前走。
更夫放缓了?脚步。
他有些不太敢靠近了?,这?个人看?着像被?人寻仇却没杀死的江湖人。更夫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媳妇孩子,不想卷进这?些江湖的波折里。
于?是他站在离那个人影五六臂远的地?方,壮着胆子远远地?喊:“你咋了?嘛!说句话噻!”
那人影还是没说话,仿佛没听见一?样依然摇摇晃晃地?往前蹭着走。
更夫不自觉地?后退了?,他有些怕了?。
就在他打算扭头就跑的前一?刻,那个人影却晃了?晃,一?头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更夫吓了?一?跳,定在原地?也不敢动了?。
他咬着牙原地?转了?两圈,还是伸手从?地?上捡了?两块石头,试探性地?往倒地?的人身上砸了?过去,还小心地?避开了?脑袋。
可那人任他砸石头,一?动都没动过。
过了?许久,更夫才小心地?一?步一?步挪过去,见那人躺在地?上脸色青白?,身上又散发出恶臭气味,他颤颤巍巍地?伸手过去放在那人人中,感受不到任何的气息。
他过去几?十年里何曾见过死人!武林盟地?界虽然江湖人多,可有哪个敢闹事!
更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摸索索地?够到了?手边的锣,一?边大喊着“死人了?死人了?!”一?边踉跄着爬了?起来,右手手背被?尸体的指甲不经意地?划破了?都没注意,一?边敲着锣一?边冲去了?武林盟。
***
顾照鸿和金子晚是被?吵醒的。
金子晚睡眠有些弱,有声音便会很容易醒,外面有些吵,他自然就醒了?,睡意惺忪地?把头又埋进顾照鸿的怀里,嘟嘟囔囔:“吵死了?!”
顾照鸿也被?吵醒了?,抬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本来打算忽略,但却不期然听到了?有人问顾胤公子可在,有些疑惑。
深更半夜劳师动众地?来找顾胤干什么?
于?是他亲了?亲金子晚,自己翻身下床了?,柔声道:“我去看?看?怎么了?,一?会儿便回来。”
金子晚被?这?一?通折腾也没了?睡意,有些恼怒:“我同你一?道去,我倒要看?看?是谁深更半夜的瞎折腾!”
但他来不及易容了?,便套了?外衣,拿了?一?顶斗笠戴在了?头上,同顾照鸿一?同出屋去看?看?怎么回事。
两人刚出去,就看?到顾胤也穿着亵衣披着外袍,眼睛都睁不开地?探头出来:“……谁找我?”
来人是一?队武林盟的护卫,见他和顾照鸿都出来了?,忙抱拳道:“深夜打扰顾小公子和临风公子实在不该,但事出有因,还请谅解。”
顾照鸿微微扬眉:“出什么事了??”
还专程来找顾胤?
护卫神色凝重:“城中死了?一?人。”
顾照鸿和顾胤都是一?惊,只觉得瞌睡都醒了?大半。
金子晚那张在斗笠白?色面纱之下的脸上更满是疑虑。
怎么会死人?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人?
护卫统领又说:“本来不应当打扰顾小公子的,但城中的仵作前些天?刚请了?假回老家,起码还得十天?才能回来。城中久无白?事,实在是不曾料到。这?人又死相?诡异,顾小公子师从?第一?神医华神医,凌盟主差我们来请顾小公子过去一?看?。”
“那是自然,”顾胤见事态严重,自然也不会拿乔,忙拢了?拢外衫,对护卫统领道,“还烦请带路。”
顾照鸿和金子晚对视一?眼,虽然隔着斗笠,但他也能准确地?意会到金子晚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所以便出声道:“可介意我一?同前去?”
护卫统领忙道:“自然不会自然不会,临风公子请。”
于?是顾胤、顾照鸿和金子晚都一?同随着护卫统领去了?武林盟的大门?前,凌裘风已经站在了?门?口,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