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宋凌霄真的对他有一分喜欢,陈燧也能下得去手引诱这小少年,让他再也忘不了他,至少在他外出打仗期间不会给他后院失火。
??可是,宋凌霄抬起头望着他的时候,眼中只有纯粹的担忧,即便两人的姿势如此密切,陈燧几乎将人抱在怀里,对他诉说着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出去打仗只是为了早点建王府,好给他一块安稳的栖身之地……宋凌霄的眼神却依然清澈单纯,陈燧不愿意相信,但是假设此刻是尚大海要出征西北,宋凌霄看尚大海的眼神估计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你啊。”陈燧抬起手,指背关节撩过少年鬓边的软发,一缕缕撩在贝壳一般形状圆润美好的耳廓之后,淡蓝色的血管半透过轻薄的肌肤,在阳光下冰凉而诱人。
??这次只能先放过你了。
??宋凌霄茫然地望着陈燧,他仍然沉浸在他的终审要去打仗了,而且嘴巴里还在不停地冒出遗言一样不吉利的话,想一想《雪满宫道》里为什么没有一个叫陈燧的人,答案就很清晰了——
??“不行,你不要去!”宋凌霄主动扑进陈燧怀里,双手环过他的腰,紧紧地拽住他背后的衣服,“你这个傻子,以为自己会点功夫,那些兵都听你的话,就当自己是凯撒了,我跟你说,其实你和我一样,也是炮灰,作为炮灰生存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最重要的技巧就是别作死!”
??陈燧愕然,他张开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小少年就这么主动投怀送抱了,可爱的脸颊就贴在他心上,他只要稍微低下头,就可以抚摸他,亲吻他,令他那双乌黑而狡黠的眼睛蒙上雾气,让他体会到——
??停止,打住。
??宋凌霄这样亲昵粘人,只是因为他真的在担心你,而不是有别的意思。
??他什么都不懂,他还小。
??如果在他还没有对你产生感觉的时候,就强行让他开窍,对你,对他,都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
??陈燧放下了手,只是摸了摸宋凌霄的后脑勺,手掌滑落在他纤细的后颈上,掌心的位置正好覆盖在微微凸起的脊突上:“什么炮灰,我是主角,写在史书里,也是能进《史记·本纪》的主角。”
??宋凌霄心想,你这话也忒大胆了,真当我没看过正经书呢,《史记·本纪》里都是太史公觉得从血统或是能力能称得上正经帝王的人的传记,你一个王爷想进本纪,那得篡位才行。
??诶,陈燧不会是在篡位过程中被当做逆贼干掉的吧?
??什么城上箭如雨下,被射成筛子而死。
??或是手足相残,被亲哥一刀捅肾而亡。
??宋凌霄越想越害怕,陈燧这个无名炮灰,他这个作死的性格,这个出身,再加上稀奇古怪的念头,很容易打出少儿不宜的血腥暴力大BE啊!
??宋凌霄更加用力地抱着陈燧的腰不撒手,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你、你往后可都改了吧!”
??陈燧低下头,抚弄着宋凌霄的后颈,在他耳边低笑着说:“改什么?你又在臆想什么了?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得胜归来的……这一场仗我必须要打,早一点,晚一点,终归是我的……”
??齿间轻合,吐出不容置疑的两个字。
??“战绩。”
??上一世,陈燧十八岁挂帅出征鬼方,在草原度过两个春秋,一举拿下鬼方王。
??战绩卓著,光耀列祖,勋荣无匹,封为亲王。
??凯旋之日,皇上亲自出午门迎接,赐封地千里,赐亲王府。
??其时,有一种声音甚嚣尘上,说燧亲王才是上天降下来带领万民的真龙天子,为了表明自己无意争抢王位,陈燧自己改名为陈烽野,以烽烟四野为一生所愿。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不能尽如人愿,后来的事情……
??陈燧闭上眼睛,叹息一声,愿此生不再重蹈覆辙,命运的轨迹可以更改。
??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宋凌霄的后颈,而后从那细软温润的所在移开。
??“西北边境的人民有难,我不能不去,宋凌霄,你站直了身子,我有话要跟你说。”陈燧正色道。
??宋凌霄被他一本正经的态度所激,微微怔忡,而后乖乖地站直了身子,不再赖在他身上,宋凌霄抬头注视着他,仿佛受到他语气中凛然所感召,也郑重起来:“你说。”
??“你答应我一件事。”陈燧道,“等我回来。”
??“……?”
??陈燧盯着宋凌霄,宋凌霄也瞪着陈燧,俩人互相沉默了一阵,宋凌霄问:“没了?”
??“嗯。”
??“你让我答应你,等你回来?”宋凌霄感觉十分荒谬,“我当然会等你回来!这用得着你专门跟我说吗?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吗?”
??“像。”陈燧说,不等宋凌霄抗议,他就抢先一步说道,“我是说,像现在一样等我回来,快则今年秋天,慢则明年夏天,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健健康康的,没有把自己饿瘦或者累倒,心里想着我,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暂且不讨论你爹,总之,在同龄人之中,无论男女,我回来时,都不希望看到一个人比我和你的关系更亲密,你懂了吗?”
??宋凌霄撇嘴:“不就是当望夫石么。”
??陈燧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这个我擅长,”宋凌霄想到了叽叽歪歪的郑九畴和出版社里那些感情丰沛又敏感多疑的作家老师,“你放心,我每天都会想你,给你留着的位置,永远不会让别人进来,你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不会变,你仍然是我最亲密的作者——不,朋友。”
??陈燧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冷漠.jpg。
??“但是,我私心里还是希望你不要走。”宋凌霄皱起眉头。
??陈燧忍不住抚上宋凌霄颈侧,拇指抚弄着他布满愁容的脸颊:“好了,现在还不会走,等你欠的高利贷还清了再说。过会儿去荟珍阁吃饭么?”
??……
??宋凌霄又度过了蹭吃蹭喝的一天。
??席间,他兴高采烈地跟陈燧说他在府衙大堂上的即兴演讲多么牛逼,清流书坊的老家伙们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不管怎么泼脏水飞帽子试图挽回颜面,都无法逃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
??“当时,我几乎是说一句,下面笑一阵,你不知道我有多牛逼,”宋凌霄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可惜你不在,唉,什么时候咱俩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啊。”
??陈燧正嚼到一半的烧鹅突然咕嘟一下滑到喉咙眼,他良好的教养使他立刻用手帕捂住了嘴,等烧鹅平安咽下去,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他应该习惯了,宋凌霄跟他说话时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词儿都能往外秃噜,每次他在雷池边缘试探时,宋凌霄又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搞得他非常被动。
??“唉,你什么时候走?”宋凌霄撑着下巴,愁兮兮地看着陈燧。
??陈燧擦了擦嘴角,说道:“等你挺过这阵。”
??“……好吧。”宋凌霄知道,陈燧去意已决,不是他能拦得住的。
??在他心中,陈燧的形象微妙地起了变化。
??这段时间,许是因为太过亲近了,反而感觉陈燧像是个亲切的朋友,会帮着熬夜审书,会和他一起吃吃喝喝,听他吹牛,陪着他去满金楼。
??现在,宋凌霄又恢复了刚开始认识陈燧时的感觉,他是皇室子弟,身上有抱负,心中有壮志,要守疆卫土、为百姓奉献年轻的人生。
??意识到自己的小伙伴的形象又变得高大了,宋凌霄却更加发愁了。
??作为朋友的他,能为陈燧做点什么呢?
??等等,他有了个主意!
??“陈燧,你能不能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就好。”宋凌霄兴奋地说道,“我有份礼物送给你!”
??陈燧稍微怔忪,不禁期待,是什么礼物,还要花一个月去准备么?
??……
??俗话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去大西北打仗,打的还是游击战,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体力,而体力从何而来,自然就是嘴上吃的,身上穿的,从夏天打到冬天,基本上就是在耗谁的粮草多,只要吃食丰沛,不怕干不掉敌人。
??宋凌霄虽然没有粮草可以送给陈燧,但是他有钱,他即将收获三十多万两的卖书钱,刨掉七成是要分出去的,他自己还有十万两,这十万两中他留下来一万两做持续投入,剩下九万两给陈燧,让陈燧自己想办法买粮草去。
??宋凌霄都想好了,如果陈燧不收,他就说是战略性投资,只要陈燧打了胜仗,国家稳定,人民富足,边境贸易重开,经济才能繁荣,经济繁荣了,他们这些做生意的才能过得滋润。
??好巧不巧,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让宋凌霄送粮草的愿望成了真。
??这件事的起因是郑九畴的父亲、山西布政使郑崇通过礼部崔主事,联络上郑九畴,说要见一见郑九畴。
??当时孩子就给吓傻了。
??郑九畴接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刻找到宋凌霄,跟宋凌霄说他手上还有些钱,能不能帮他打一副合体的棺材。
??宋凌霄:……
??你能不能出息一点!你现在好歹也是个贡士,马上就是进士了!
??“我爹很恐怖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贡士进士,在他眼里都没有我三年不回家事儿大,对了,我还在邸报上连载□□,他肯定是看到了,我的天,他直接找的崔主事联系我,难道是崔主事告诉他我就是兰之洛的?我还在□□里黑他,说他狠揍了我一顿!啊,对,这是你出的主意,不行,你一定要陪我一起去。”郑九畴慌得六神无主,死死拽着宋凌霄的胳膊,要求他负起责任。
??说实话,宋凌霄也有点怵。主要是郑九畴把他爹宣传得太恐怖了。
??山西布政使郑崇从来不笑,从来不夸郑九畴,发妻去世之后也没有再娶,脾气愈发冷僻古怪,上京述职时顺便带着郑九畴,让他考个功名,而且留下了这样不近人情的话——
??“没考上就别回来。”
??宋凌霄心想,有时候,孩子在外混得很惨却不回家,多半和家里的态度也有点关系。
??“好吧,我陪你一起去。”宋凌霄说,在郑九畴感激涕零的目光之中,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你爹要打你,我可拉不住。”
??“怎么会,”郑九畴诧异道,“你不是亲手把紫皋哭哭客的腮帮子打歪了吗?梁庆说的。”
??梁庆这个大嘴巴。
??“你听错了。”宋凌霄微笑,“总之,你爹打你的话,我会帮你叫大夫的。”
??翌日,郑九畴于东北城区一座官衙开办的经古堂酒楼会见了他的父亲,郑崇。
??在阴暗又严肃的吃饭环境里,大家都没有什么胃口,郑九畴和宋凌霄战战兢兢地等着郑崇来到。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响动,小二带着面无表情的布政使大人和笑容憨态可掬的崔主事一前一后来到郑九畴他们桌上。
??父子相见,分外眼红。
??当时郑崇盯了郑九畴约莫五秒钟时间,郑九畴像兔子似的蹿起来就跑,被他爹一把抄起茶杯,猛地砸在后背上——
??郑九畴,卒。
??郑九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身强体健的七尺男儿,趴在宋凌霄肩头抽个不住,热泪都流到宋凌霄脖子里去了。
??“我说了我不想来了,”郑九畴委屈得要死,“我爹肯定会打我——他就是这样,他就是这么个人——下手没轻没重的,我的背好疼,吭,我新买的雪绫常服,现在全湿透了!”
??宋凌霄心想,我这件衣服虽然不是新买的,但也快湿透了。
??另外一边,郑崇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左手,时不时还张一张手指,看得宋凌霄心下一阵突突。
??“误会,都是误会,”崔主事憨态可掬地笑着,当着和事佬,“郑大人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怕公子您又不告而别,徒惹得老爷子伤心啊,正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宋凌霄很想说,崔主事你这个解释实在太勉强了。
??“郑九畴。”郑崇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手腕,稍微活动了一个胳膊,严肃而紧绷的嘴唇间迸出一个全名全姓的称呼。
??顿时,郑九畴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炸起来了:“是……是……爹有什么吩咐?”
??“你卖了郑童。”郑崇说,“他跑回家了。”
??郑九畴目瞪口呆,怪不得三年后,釉娘找到了郑童的卖身契,却没找到郑童的人。
??郑童,你才是真的高手!
??“你干的那些混账事,我和你姆姆也都知道了。”郑崇阴沉沉的目光扫过郑九畴的脸,“我本想上京来抽你一顿,再跟你断绝父子关系,但是你姆姆劝我,说你吃了亏就会长记性,未必不是好事。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郑九畴都准备着再被他爹砸一茶缸子,没想到他爹话锋一转,竟然夸起来他来了!
??是不是夸他!
??不能怪郑九畴从刀里抠糖吃,实在是他爹从不夸奖人,郑九畴只能靠自己意淫来度过充满挫败感的青少年时期。
??“但是,你不要得意,你胡来的那些事,咱们回头再算,我就问问你,邸报上那个故事,是真的假的?”郑崇盯着郑九畴。
??郑九畴额头上直冒冷汗,心里拼命掂量着,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哪一种能让他成功逃生,果然,果然,他爹还是看到了《金樽雪》,郑九畴忍不住向宋凌霄投去求援的目光。
??“郑……郑大人,我是郑九畴的朋友宋凌霄,他那本书是在我们书坊出的,小说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半真半假,不知道您对哪一部分有疑问呢?”宋凌霄开始打太极。
??郑九畴向宋凌霄露出感激之色。
??“原来你就是凌霄书坊的坊主。”郑崇的目光移向宋凌霄时,友好了不少,“多谢你对我这个不孝子多多照料,看你年纪还比他小了不少,真是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