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人竟会同时在此地出现,也是稀奇,他们三个本来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都想争京州第一书铺的名头,争得红脸时甚至会支使伙计上门扔臭鸡蛋,路上遇见也改道避而不见,此时,这三人却如此和睦,言笑晏晏,宛如相知多年的故交老友。
??有鬼,一定有鬼。
??嵇清持稍稍往后退了半步,退进屋檐阴影里,听他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赵老板,还是你家底殷实,竟一下子付清了一个月的货款!怪不得梁老板对你颇为垂青啊,想来这京州第一书铺的名头,非你莫属啦!”
??“刘老板过誉了,论进货,还是你技高一筹,周围小杂货铺的货源都被你给收去了,国子监那附近的人,可不都得去你那里买书么!”
??“唉,两位都休要再提了,白某这心里难受啊,上一次机会明明摆在眼前,白某却站错了队,将那梁老板拒之门外,幸好他大人有大量,没有跟我计较,该进货还是进货。只是,白某心里还是不安生,托两位老板的福,这回才知道梁老板的行踪,今日若是两位能在梁老板跟前替我美言两句,我就感激不尽了!”
??赵老板和刘老板一起摆手,说:“嗨,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们当初也是有眼不识泰山,跟着清流书坊一起挤兑凌霄书坊,现在可好,情况颠倒过来了,这生意人啊,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情况不明朗,咱们跟着嵇坊主一起干也就罢了,现在凌霄书坊如日中天,谁再想不开去坐清流书坊那冷板凳,就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是啊是啊,要不白某今天请两位老板帮忙引荐呢——”
??白老板的话音戛然而止,面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此时,三人的凉轿也到了曲池苑大门外的台阶下。
??赵老板和刘老板顺着白老板的目光向台阶上看去,只见脸色白得像鬼一样的清流书坊坊主本尊,正目光发直地瞪着他们。
??猛地在这样清凉的夜里,屋檐阴影底下,看见穿得像朵白莲花一样的嵇坊主,还真是一种清凉的体验啊。
??尤其是,他们在背后说他坏话的时候。
??“嵇坊主!没想到你也在这里!”还是赵老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冲嵇清持拱了拱手,笑呵呵地带开话题,“方才的话,请嵇坊主不要放在心上,嵇坊主今日能来,想必也是收到了梁老板的邀约,毕竟都是书坊界同仁嘛,没有什么敌我之分,都是朋友,都是朋友哈哈哈哈。”
??“对,对,”白老板也赶紧弥补首,“看来传闻是不实的,清流书坊跟凌霄书坊根本就没有什么门户之见,根本就是一家亲嘛,哈哈哈哈啊。”
??刘老板更是另辟蹊径地和稀泥:“好的作品,果然能够让人放弃成见,走到一起,大家心连着心,情意相通,啊,这就是我们出版人最可爱的地方了!——嵇坊主今天一定也是来向紫皋哭哭客老师要亲笔签名的吧?”
??嵇清持:“……”
??嵇清持本就淡到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忽然溢出一点鲜红。
??那一点鲜红越渗越多,突然滑落,变成一条细细的血线。
??血线沿着嵇清持清冷的下巴颏一直滑落到脖子里,在三名书铺老板震惊的目光中,流到了白莲花一般干净的前襟上,顿时产生一种凄艳的美。
??“嵇、嵇坊主……你、你怎么流血了?”赵老板战战兢兢道。
??“嵇坊主,您这是怎么了?快,快去叫大夫!”白老板不愧是清流书坊的关系户,这时候只有他说了点有用的。
??“果然好的作品会令人呕心沥血,柔肠百转,我看《银鉴月》的时候,也流了不少鼻血呢……”刘老板面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三个书铺老板围着嵇清持一通乱转,嵇清持方才从喋喋不休的噪音中猛地清醒过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白老板,一把拧住他的袖子:“这里面包场的是谁?梁老板是谁??”
??白老板瑟缩了一下,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弱弱地说:“是……凌霄书坊负责销售的梁老板,今天在此包场,请凌霄书坊全体成员来一起庆祝《绣像本第一奇书》销售额破十万两!”
??又一条血线,从嵇清持另外一边嘴角流了下来。
??“嵇、嵇老板,你——”白老板情急,连忙去扶,嵇清持却一把甩开了他。
??“十万两!天道不公啊!”嵇清持突然仰天长啸,胸腔中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啊——”
??为什么这种书都能卖十万两?
??为什么才一天就卖了十万两?
??明明删掉了吸引人的低俗内容,为什么还能卖十万两?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也许这本书也就卖个二十万两!!
??惊痛交加,懊悔难当!
??嵇清持翻了个白眼,仰面摔倒在地。
??这个肮脏的世界,已经无法容纳高洁的他,曲池苑的荷塘月色,从此也沾染上了铜臭味,世间再没有一片净土,留给他这样品性高洁、坚持底线的男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翠花的营养液+10,tinaaibo、梓忆琉晗的营养液分别+2~
第69章 邸报上的舆论战
嵇清持没有猜错,?江老板确实在曲池苑之中。
??此时,凌霄书坊的员工们正在台榭上享用晚餐。
??而江老板则笑眯眯地侍立在一旁,随时搭把手帮大家拿碗筷调料,?监督侍者传菜的节奏,询问大家对于菜肴的感受,?记下来传达给后厨。
??“这道鲈鱼不错,怎么做的这么鲜美的!”
??“是啊是啊,?简直入口即化。”
??听到大家的赞美,?江老板心情十分愉快,?毫无藏私地向大家介绍这道鲈鱼的来历。
??原来,江老板是钱塘人,他家距离钱塘江入海口很近,?从小就是吃鱼的专家,?如今北上来做生意,?心中时时思念家乡,所以特地把家乡盛产的这种银丝鲈鱼带过来,?放在曲江池中养殖。
??“这种银丝鲈鱼,?十分特殊,?只在江河入海口处生长,?对于生长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江河入海口水流湍急,咸淡水混合,天然促成了银丝鲈鱼肉质劲弹,?味道鲜美的特质,?”说起自己家乡的美食来,江老板侃侃而谈,“我们曲池苑的这种银丝鲈鱼是钱塘江口品种的改良种,?在湖水中也能成活,只是养殖起来需要精心呵护,注意水温和投食……”
??“啊,怪不得在别处没吃过这么鲜美的鱼。”
??“差点把舌头都吃掉了!”
??江老板笑眯眯地望着台榭上尽情享用着月光晚餐的年轻人们,眼中流露出作为东道主的满足感,他从小就特别喜欢招待被人,看着被他款待的人们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他就特别开心。
??“老板。”
??这时,一个侍者无声地靠近来,低声在江老板耳边说了句什么。
??江老板微微皱眉,将信将疑地看向侍者:“真的吐血晕倒了?”
??侍者点点头。
??江老板略一思忖:“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侍者告诉江老板,现在白石书铺的老板正在外面照料着,另外两家书铺的老板则已经进来了。
??“那就让他去处理。”江老板简短而无情地说,“咱们不要插手。”
??“是。”侍者领命退去。
??……
??嵇清持仰面躺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睁开眼睛,满眼的星星乱晃。
??“嵇坊主这是怎么了?”白老板焦急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另一边,大夫答道:“急怒攻心引起的惊厥,现在缓和过来就好了,回去好好休息,饮食清淡些,切不可再动肝火。”
??“可是,嵇坊主他还吐血了啊。”白老板觉得病情没有大夫说得这么轻飘飘。
??“哦,那是他咬破了腮肉。”大夫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恢复起来有点麻烦,所以才说饮食清淡些。”
??白老板:“……”
??嵇清持突然呻吟了一声,将白老板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白老板急忙扶住嵇清持的后背,关切地看过来:“嵇坊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嵇清持只觉嘴巴里痛的很,确实,大夫诊断的没有错,他之所以会嘴里流血,是因为他急怒攻心,把两边腮肉都给咬破了,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脸部肌肉稍微变化,就会牵动口腔内侧刺痛。
??但是,他的心更痛。
??他一脸怨恨地望着白老板,用眼神谴责他——你怎么可以背叛我!我们清流书坊,怎么对不起你们白石书铺了!
??而且,你还是我妹妹的丈夫的远方表弟,咱们之间可有裙带关系!你竟然背着我偷偷向凌霄书坊示好,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白老板目光飘忽,有些狼狈,过了一会儿,实在绷不住了,才说:“嵇坊主,在商言商,我们是商人,不是做慈善的善人,自然是哪边有利益,就去哪边——这句话,您还记得是您自己说过的么?”
??嵇清持刚想发火,质问他为何要如此翻脸无情,忽然听见他话锋一转,指出这句无情的话是自己说的,嵇清持才想起来,好像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还不止一次。
??清流书坊一家独大的时候,嵇清持以书商自居,和书铺合作时已经习惯了占据主导地位,最大限度地剥削书铺的利益,像是垄断竞争这种事,清流书坊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不知道在举业书领域挤掉了多少潜在的对手,倾轧了多少不配合的小书铺、小杂货铺。
??现在,这句话,从白老板口中说出来,又还给了嵇清持。
??一种荒谬的报应感迎面拍在嵇清持脸上,他面色扭曲,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口腔里的伤口被凉气一激,疼得他呲牙咧嘴,流出生理泪水。
??这就是报应吗?他得势太久了,以至于,一直以来只有他报复别人,他算计别人,他翻脸无情,已经太久太久,他没有尝试过这种被自己人打脸的感觉了。
??嵇清持推开白老板,摇摇晃晃地上了凉轿,捂着脸,口齿不清地命令道:“回虎(府)!”
??又是一阵呲牙咧嘴。
??白老板目送着嵇清持孤家寡人地离开,月光之下,总觉有一种萧索的感觉。
??……
??嵇清持恍惚地回到家中,倒在了床上。
??他裹着被子,辗转反侧,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月光太明,晃在脸上,弄得人心烦意乱。
??《江南书院时文选》也就罢了,那毕竟不是凌霄书坊自己的版权,是江南书院的集体智慧。
??《绣像本第一奇书》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能卖到十万两一天,这不是开玩笑吗!一本小说,建阳书坊一车一车往外拉的那种小说!竟然有一万个傻子愿意出十两银子去抢购!
??京州人都疯了吗?怎么让他们掏钱买举业书,买关乎他们前途命运的书,他们就那么抠,反而是买这种休闲打屁的闲书,他们一个比一个有钱!
??这完全不合常理!
??放在以前的京州,买小说都是要偷偷摸摸进行的事情,因为那是很丢脸的、很卑贱的行为。
??一个正经人,他们的闲暇时间,应该消磨在高雅的事情上,比如弹琴鼓瑟、品茶论道,甚至有些人喜欢打马球或是狩猎,这些都是很高级的爱好,能体现出此人的经济实力,同时也能帮助他利用闲暇时间扩展交际圈。
??一个正经人,绝不可能把时间花在读小说这种低级的事情上,读小说一来于修身养性无补,二来于拓展人脉无用,三来不能显示自身的修养品味,只有那些落魄不得志的文人才喜欢,稍微有点志气的正经人,都不愿意与他们为伍。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完全颠倒过来了,那些能一下子拿出十两银子来买书的人,绝对不是什么落魄文人,他们出手阔绰、用钱大方,而且毫不顾忌地第一时间上门去抢购什么签名本,显然是把这件事当成了可以追捧的时髦之举,据说,今天在洒金河凌霄书坊总店排队的人,一直从街的这一端,排到了那一端,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种态度,实在是令嵇清持非常迷惑。
??令嵇清持迷惑的事情,并不多,他是一个自信掌握了图书出版市场财富密码的人,这种自信,因为凌霄书坊的出现,短暂地被打乱了阵脚,但是,稍微冷静下来,嵇清持又恢复了那种自信。
??既然他没错,错的就是别人,是这个世界,他要想办法,纠正人们心中以追捧小说为时髦之举的错误思想!
??说干就干,嵇清持来到书桌边,铺开纸卷,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汁,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一列清秀的小楷。
??礼部侍郎唐洁中亲启。
??谁说只有凌霄书坊能动用礼部的人脉去影响邸报,他清流书坊就不可以!
??……
??宋凌霄跟着凌霄书坊的员工们开开心心泡了个温泉,让专业的按摩师傅给按了按脊柱,浑身又暖和又舒适,不由得困劲儿上来,打牌时脑袋一点一点的。
??陈燧见状,上来拿掉宋凌霄手里的牌,叫他回去睡觉。
??宋凌霄打了个呵欠,跟大家告了个假,随着陈燧出来,在曲曲折折的游廊里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座别致的小楼前,这就是今天晚上安排他们住宿的雅舍。
??“月照轩。”宋凌霄读出牌匾上写着的字,赞叹道,“月照花林皆似霰,好名字。”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陈燧微笑道,“我说应是这两句。”
??“有什么不同么?”宋凌霄往陈燧臂上一歪,抱着他的胳膊,脸上泛着饮过酒后的熏红,神色朦胧地望着陈燧笑道,“你别走了,陪我。”
??陈燧知道他又喝多了,将他扶进去,让他倚着软垫,自己从怀里掏出一支雕刻精细的珐琅鼻烟壶,里面装的不是鼻烟,而是一种对于醒酒有奇效的香草,他将鼻烟壶在宋凌霄面前晃了晃,宋凌霄只觉一股凉飕飕的香气直冲囟门,不由得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