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宋凌霄在犹豫,尚大海忍不住沮丧起来,他果然操之过急了吗?因为他独特的喜好,怪异的行为,在任何集体之中都是被边缘化的一个,就算腆着脸想加入某个小团体,也会成为其中被捉弄取乐的对象,现在,他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可以理解他、并且比他还优秀几十倍的同龄人!他真的不愿意错过。
??“实话跟你说,兰之洛有苦衷,他不能暴露身份,所以我不能给你引荐。”宋凌霄说道,他有些苦恼地歪着头,“还有你想出书,可以,你拿来给我看,但是我提前告诉你,在内容把关这块,我不会顾念任何人情关系,你懂吗?如果出一本不符合我们书坊出版计划的书,对于我们彼此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尚大海听到宋凌霄开诚布公地跟他说明了其中的缘由,心里的那股冲动劲儿也渐渐平息了,他用力地点点头,也不再提拜把子的事,表示宋凌霄说的他都能理解,如果他有做的越界的地方,也希望宋凌霄随时告诉他。
??“好吧……那你明天把你写的书拿来,给我看一看。”宋凌霄说道,“还有,非常重要,今天我跟你说的事儿,请你保密。”
??“放心!”尚大海拍拍胸脯,“就是给我抓到诏狱里,我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
??宋凌霄对尚大海的第一印象是,特别热情,说话夸张。
??但是后来接触下来,他发现,尚大海说的都是真的。
??……
??翌日,尚大海果然带了一本厚厚的手写本过来。
??这手写本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应当是尚大海断断续续累积起来的,中间还加着不少标签、注释和奇奇怪怪的小图例。
??拿在手里,厚厚的一大本,分量十足——毫无疑问,这里面倾注了尚大海的全部心血。
??宋凌霄收到这样一份“厚礼”,本来轻忽的态度也有所转变,他郑重地对尚大海说,容他回去研究三天,三天之后再给尚大海答复。
??尚大海乐呵呵地点头答应,说不用急,慢慢看。
??宋凌霄自从上一次跟陈燧练腿之后,就已经找遍各种借口,有好几天没去过演武场了。
??“不行,《金樽雪》要上市了,我得去仓库看看。”
??“不行,《金樽雪》刚上市,我得去梁庆那算账。”
??“不行……”
??宋凌霄溜得比猴还快,陈燧想抓他都抓不到,现在宋凌霄又多了一个理由:
??“不行,我要给尚大海看投稿,最近都没时间。”
??尚大海!又是什么!新冒出来的小妖精!
??陈燧总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明明说好只是在学堂里装不熟,现在连私下里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了,这怎么还能说是秘密朋友呢?等等,秘密朋友这种鬼话,不会是宋凌霄拿来忽悠他的吧?
??陈燧的王爷脾气上来了,好你个宋凌霄,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看我下次还帮不帮你!
??在陈燧发脾气的这段时间,宋凌霄争分夺秒地把尚大海的投稿看完了。
??这是一本……非常奇特的书。
??它虚构了一个船队,主角是一名船工,讲述了这名船工在四海航行中的所见所闻。
??但是,又不是通过叙事的方式来成书的,而是通过——名词解释。
??就像《说文解字》《辞源》那种词典的形式,按照部首编码,将各种稀奇古怪的名词罗列在一起,还配有尚大海自己画的图。
??尚大海给这本书取名叫《司南辞典》,那个船工没有名字,因为天生方向感很强,有个外号叫“司南”,而这本辞典,就是尚大海假托司南做的。
??宋凌霄可以从中看出,模仿《山海经》《博物志》的部分,但是难能可贵的是,这本书里有第一手的出海材料,如南洋、东洋的地形、特产、特殊的动物,都不是胡编乱造。显然,尚大海从他的外交官父亲那里听了不少远洋故事。
??宋凌霄看完《司南辞典》之后,找到尚大海,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出!
??但不是现在。
??现在太早了,不管是印刷技术还是受众群体,都没有超前到可以完美承接这本书的问世。
??尚大海当时就热泪盈眶了。
??他还以为宋凌霄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他是狂妄之人,写了一本莫名其妙的辞典,既脱离现实,又无补文章,连尚贤也认为尚大海在这件事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是在做无用功。
??“你一定要好好保存这本手写本。”宋凌霄郑重其事地说道,“千万别损伤了,这可是无价之宝。”
??尚大海用力地点头,抹了把热泪。
??两人站在墙角说话,忽然被一片阴影笼住。
??尚大海抬头一看,结结巴巴道:“陈、陈……”
??是陈燧。
??陈燧本来在单方面宣告对宋凌霄冷战,看宋凌霄几时能反应过来,但是他的腿不由自主地把他带到了这个墙角,这是一处死角,也就是说,任何一条国子监内的有效路线都不会经过这里。
??“我路过,你们聊。”陈燧冷冷地说。
??尚大海连忙低头向陈燧行了个礼,准备开溜,他回头看了一眼宋凌霄,发现宋凌霄在看着陈燧。
??大概他俩还有话要说吧,尚大海知趣地跑开。
??“你怎么那么——”陈燧看见尚大海脸上激动的红潮,知道又有一个作者被宋凌霄拿下了,“——那么嘚瑟呢。”
??宋凌霄迷茫,他嘚瑟什么了?
??“算了,今天去不去演武场?”陈燧把宋凌霄堵在墙角,语气凶狠地问。
??健身教练:今天去不去健身房?
??健身教练:什么时候来?
??健身教练:练腿吗?
??宋凌霄:是否拉黑“健身教练”?是。
??……
??但是今天实在是找不到理由了:《金樽雪》卖的如火如荼,梁庆全权把控,不需要宋凌霄插手;尚大海的投稿也看完了,也给人回复了;周长天那边按兵不动,似乎没有反悔的意思。
??宋凌霄忍痛道:“练吧。”
??陈燧瞅着他,冷漠了好几天的脸上,终于见了笑模样。
??……
??一个时辰后,宋凌霄后悔了!
??他当躺在行军床上哭爹喊娘的时候,他想到了五天前的那个中午,为什么同一个坑他踩了两次还不知悔改,什么见鬼的梯云纵就让它见鬼去吧。
??而陈燧就像一个食髓知味的恶魔,特别饶有兴致地拉着他使劲练,练完之后又按着他一通“放松”,他就像一只砧板上翻肚的小白鱼,被陈燧摆弄来摆弄去,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健身完的午觉睡得特别香,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这些天熬的夜又补回来了。
??两人回到国子监的路上,陈燧问起宋凌霄,尚大海写的是什么书,宋凌霄兴致勃勃地给他讲,陈燧很快理解了这本书的好处,一边听一边提出切中肯綮的见解。
??“首要的是刻工。”陈燧说,“听你说,这本书对印刷技术的要求比较高,最好能做成多色套印,宫里木匠所有师傅的家传技艺是专门做饾版、拱花的,可以解决图像印刷问题。”
??“对对对!还是你见识广……”宋凌霄正打算和陈燧仔细问一问那位师傅的情况,看看是否能够让他出来搞搞兼职,忽然看见自家书坊的一个伙计蹲在国子监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找人。
??宋凌霄连忙下了马车,冲伙计挥手。
??陈燧见他又去忙了,无奈,只得叫车夫再绕两圈,等宋凌霄先走了,他再回国子监。
??……
??伙计是苏老三派来的,叫宋凌霄火速回书坊一趟。
??能把人派到国子监门口,可见苏老三是真的抓瞎了。
??宋凌霄急忙叫了一辆马车,捎上伙计,一起回去,路上,宋凌霄问伙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说有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的找他。
??长得特别漂亮的女的?
??宋凌霄皱眉,难不成是梁庆的人?
??梁庆手下没有仆役了吗?怎么还请妹子来传话?
??马车行驶到贡院附近的时候,宋凌霄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李釉娘!
??来人确实是李釉娘。
??宋凌霄统共见过一次李釉娘,绣楼里垂帘听琴、雪天演戏那两次都没看见脸不算,只有在状元宅那一次,宋凌霄是正面看见了李釉娘的脸。
??李釉娘确实很好看,不过宋凌霄是看惯了各种国产剧、日剧、韩剧、美剧的人,天下的美人供我下班片时之乐,这种古代人想都不敢想的待遇,是现代每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都可以享受的。
??所以,宋凌霄见到李釉娘时,并没有其他人那么大的反应,他一脸镇定地将李釉娘请上二楼雅座,两人闭门谈话。
??“那本书,是郑九畴写的吧?”李釉娘端起茶杯,文雅地啜饮了一小口,叹道,“雨前龙井,没想到贵书坊这般有品位。”
??那倒不是,这个绿茶是嵇清持带来的。
??宋凌霄心想,李釉娘果然是混迹上流社会的名女人,各方面品位都不俗,可以和嵇清持无缝接轨。
??远在城南泛舟的嵇清持打了个喷嚏。
??“不错。”宋凌霄说,“《金樽雪》正是郑九畴写的。”
??郑九畴虽然让宋凌霄隐藏他的身份,而且再三撇清他和《金樽雪》的关系,但是,对于李釉娘,宋凌霄不会隐瞒。
??而且,令他诧异的是……李釉娘竟然不知道郑九畴写了这么一本书还送到他这里来出版吗?
??那天他去状元宅接稿子,可是当着李釉娘的面。宋凌霄还以为李釉娘已经知道了呢。
??“我明白了。”李釉娘放下茶杯,温文有礼地站起身,冲宋凌霄行了一礼,“多谢款待。”
??宋凌霄:?
??这就走了?
??宋凌霄送走李釉娘,那边掌柜过来,跟他汇报,说李釉娘一定要见到宋凌霄,当面问一句话,他这才迫不得已派伙计去国子监找宋凌霄的。
??“小老板认识她?”掌柜眼中隐隐闪烁着八卦的火焰,“她问了一句什么?”
??“嗯……”宋凌霄心事重重。
??掌柜见状,不便再问,想来小老板虽然能力强,年纪却还小,应该不至于这么早就情债缠身吧?
??而且,掌柜总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脸他是没见过,但这个身形,为啥那么像郑九畴被他殴打之后,来捡汉子的郑家媳妇?
??……
??对了,掌柜一直以为自己假扮老爷殴打郑九畴那一次,只是为了促进郑家夫妻和谐,正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掌柜很乐意充当居委会劝和大妈的角色。
??……
??宋凌霄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磨叽的。
??比如,在瞧不起小说的人那里,他不赞同,就要出来顶一下子。
??可是,在就喜欢小说的人那里,他又不能苟同那些特别低俗的部分,因而被视为假清高。
??调教作者的时候,也一样。一方面,他要郑九畴为了艺术效果去演戏,去取材现实,去真情实感;另一方面,当李釉娘出现,问他《金樽雪》是不是郑九畴写的时候,他又觉得愧疚,觉得取材到李釉娘身上是一件有点不道德的事情。
??可是,小说无非两个来源,一是历史积累,二是取材现实,郑九畴这样的体验派作家,天生就只会后一种创作方式,只有取材现实,才能让他真情实感,才能让他才华横溢。
??最初,宋凌霄跟郑九畴说的是,你就照着现实写,发生了什么你就写什么,如此,不褒不贬,读者自有公论。
??但是郑九畴毕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写出来就有倾向性,而且还写了那么一个结尾,意图非常明显了。
??宋凌霄在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急于付梓,没有仔细斟酌清楚李釉娘的态度,以及它的结尾会给李釉娘带来什么。
??虽然,经过陈燧的修改,连皇上都看不出来双彩袖就是李釉娘。
??但李釉娘自己肯定能看出来。
??这是宋凌霄的失误。
??因此,当李釉娘找上门来的时候,宋凌霄一瞬间想过,干脆把《金樽雪》叫停,全部收入刨掉许诺给梁庆和郑九畴的报酬以外,全都赔付给李釉娘。
??李釉娘却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只是问了一句,那本书是郑九畴写的么?然后就走了。
??宋凌霄揉了揉脸,侧身倚着二楼的窗棂,往外看夕阳下人来人往的洒金河街,陷入了沉思。
??……
??一支扎眼翠绿的孔雀翎在风中摇曳。
??梁庆得意地走在洒金河大街上,感受着世界臣服在我脚下的快乐。
??《金樽雪》开售三天,已经红遍京州,就是他满金楼里的客人们,也在谈论这本书。
??要知道,他可没在满金楼铺货,他就是想看看,《金樽雪》的传播力度如何,显然,青楼就是一个消息集散地,最火的、最潮的文化产品,总会第一时间在青楼中传播开,如果没有传到青楼,那铁定是扑街了。
??《金樽雪》的传播力度,让他非常满意,比起包下整条洒金河商业街,销售《金樽雪》更让他充满成就感,胸中逐渐膨胀起来的雄心壮志,使他坐不住了,他立刻就要向宋凌霄倾诉!
??“宋老板,来来来,我给你讲讲现在的销售情况,第一天的销量你已经知道了,这两天虽然没有第一天那么强,但是也很持久,目前是以一天两千册的速度在持续着,”梁庆在掌柜的指点下,冲上二楼,在窗边雅座前找到宋凌霄,往宋凌霄对面的椅子上一座,兴冲冲地对他说,“你猜现在《金樽雪》的销量总计有多少?”
??“一万五。”宋凌霄木木地说。
??“哎,你怎么知道?”梁庆诧异。
??“第一天一万一,后面两天一天两千,加起来就是一万五。”宋凌惆怅地望着街面上,不假思索地给梁庆报数。
??“你见过三天卖一万五千册的小说吗?”梁庆凑近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