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室痛苦万分,看着高僧飘入空茫茫的月夜之中,一手夹着王东楼俯身的遗腹子,身边簇拥着王家大花园曾经那些无法转生投胎的恶鬼,一众鬼影耸动,无声地消失在屋檐上,唯有阵阵阴风,吹动檐头的铁马,发出萧瑟的鸣击声。
??……
??宋凌霄合上书,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眼睛,就听见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
??五更天,凌晨五点,农历四月早就过了春分,天快亮了。
??宋凌霄收拾起三本《银鉴月》,思量着怎么跟吴紫皋说要出版的事儿。
??看完《银鉴月》,宋凌霄是可以理解吴紫皋的顾虑,这部作品涉及到太多社会黑暗面和人性丑陋面的内容,如果出版上市,肯定会引起轰动,说不好是差评更多还是举报更多,但是在单纯热爱狗血和大团圆的京州百姓心目中,《银鉴月》绝对是超出预料、突破底线的作品,很难预测上市以后的人民群众接受度。
??宋凌霄作为一个现代人,接受过各种类型作品的阅读训练,尚且对《银鉴月》感到有些不适,就不要说这些单纯的京州百姓了。
??出肯定是要出的,而且要像《金樽雪》那样搞成匿名,保护作者,同时必须提前做好准备,防止愤怒百姓冲击凌霄书坊,以及扫黄打非工作小组把他们全部抓起来。
??啊,头好痛。
??“宋坊主,你看完了?”吴紫皋那边也算完了账,轻轻合上账簿,起身往宋凌霄这边走来,他眉宇间露出些疲态,眼睛里也是熬夜熬出的血丝,即便如此,在看到宋凌霄一口气读完了《银鉴月》后,吴紫皋仍是喜悦和期待的——他想知道,他的第一个读者,对这部作品的感想。
??“看完了。”宋凌霄轻声说,他看了一眼一边趴在桌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的陈燧,轻手轻脚地挪开椅子,拿起三本书,冲吴紫皋做口型,“咱们出去说。”
??吴紫皋点点头。
??宋凌霄将《银鉴月》递给他,转身从柜子里取了一床毯子,盖在陈燧身上,而后和吴紫皋离开房间,将门闭上。
??凌晨五点的满金楼,正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酒宴歌舞结束,空杯残酒横陈,空气里弥漫着颓靡的气息。宋凌霄站在满金楼二楼的栏杆边,头顶是淹没在黑暗之中华丽藻井,脚下是空荡荡的舞台和桌椅,他倚着栏杆,跟吴紫皋说话。
??“很好看。”宋凌霄说道,“非常精彩。”
??吴紫皋笑了笑:“多谢宋坊主,有宋坊主这么一句话,吴某人也算多了点自信。”
??“吴先生客气了,《银鉴月》的价值不会因为我夸它而增加,也不会因为谁嫌弃它就减损,它的价值就在那里,如同南山一般稳固。”宋凌霄说道。
??吴紫皋叹了口气:“也许吧。其实吴某人写这本《银鉴月》,从来没想过要拿给别人看,说是只讲给烟花巷里人听,不过是因为姑娘们不会笑话我罢了,这本书写完之日,吴某人只觉得自惭形秽,甚至一度想烧掉它,就当没这回事。”
??宋凌霄完全可以理解吴紫皋的这种心理,毕竟是写了一部前无古人的作品,没有参照系,仅靠内容来判断的话,又实在是过于肮脏丑陋,不免使创作者产生自我厌弃的心理。
??其实,每个创作者,心里都是向往着美好的,写东西被人夸,总比被人骂来得舒坦。但世上有美的一面,就有丑的一面,尤其是那些自小浸润在真善美之中长大的人,一旦入了社会,发现现实并不如此,感到迷茫痛苦,驻足不前,这时候美的、积极的、向上的东西,往往不如鞭辟入里的审丑更能开解他们,使他们知道生活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使他们知道陷于污泥之中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
??现实主义的共情,比浪漫主义的共情,拥有更为广阔的疆域,也蕴藏着更深刻的慈悲。
??“宋坊主既然已经看完,应该知道,并不是我故意为难宋坊主,不想让这本书出版,实在是这本书不适合出版,必然会引发读者的反感,没有人愿意花钱买罪受,”吴紫皋顿了顿,“宋坊主的凌霄书坊,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金樽雪》是商业和故事的双重成功,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
??宋凌霄诚恳道:“如果吴先生是担心这个,那我可以直说,我看完了《银鉴月》,更想出版这本书了,请吴先生允许我们凌霄书坊出版这本书。”
??吴紫皋不禁笑了起来:“宋坊主,你刚熬了个通宵,不免还有些迷糊吧,不如放上两日,你思量清楚了,再来找我商量吧。”
??宋凌霄正色道:“吴先生,我说这话并不是一时冲动,从我第一天知道《银鉴月》的故事,一直到今天在这里看完全本,我没有哪一天不想出《银鉴月》的,不信你可以问陈燧,可以问梁庆,我有表现过一点犹豫,就算我输。想出《银鉴月》是我理智判断的结果,请吴先生相信这一点。”
??吴紫皋仍然是笑着摇头,不大认同的样子,宋凌霄便又分析了一番《银鉴月》的价值,试图说服吴紫皋。
??两人说着说着,藻井顶上的气窗落下第一缕光芒,太阳出来了,金红色的光线穿过布满灰尘的空气,照射在西边的顶梁上。
??“吴先生担忧的事情,我都有考虑过,并不是凭着一时冲动劝吴先生出书,比如您担心的暴露真实身份的问题,我们可以拟假名,假托一个身份,比如这本书里不大符合出版要求的内容,我们可以删修,在保证原汁原味的故事情节的基础上,改掉猎奇的内容,我已经考虑过了,这不会损害《银鉴月》的艺术价值。”宋凌霄苦口婆心地劝道,一天晚上没睡,他感觉说话都有点虚,但是人生能有几次拾取沧海遗珠的机会,关键时刻一定要顶上去,《银鉴月》他势在必得!
??吴紫皋叹了口气,宋凌霄真心想出《银鉴月》他也看出来了,他相信,大兆没有第二个书坊主会这样跟他恳谈到天明,可是,这本书只要出了,就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隐患和麻烦,他吴紫皋可以隐姓埋名,但凌霄书坊却是个活靶子,一旦群情激愤,宋凌霄可是跑不了的。
??“你真的决定要出?”吴紫皋注视着宋凌霄的眼睛,晨光熹微之中,少年的眼神明亮如山尖的冰雪。
??宋凌霄使劲点头。
??“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三件事。”吴紫皋笑道。
??宋凌霄顿时精神大振,终于,这块硬骨头被他啃下来了:“请讲。”
??“第一,所有修改必须经过我同意。”吴紫皋说道。
??“这是应该的。”
??“不,我还没说完,我不同意删掉《银鉴月》中任何一处鱼水之欢的内容,”吴紫皋眼中透出些狡猾的神色,“我认为,这些描写,都是在展现人物性格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宋坊主能答应我的这个条件,我会考虑在贵书坊出版《银鉴月》。”
??……
??当天中午,国子监食堂。
??宋凌霄一边吃一边叹气。
??吴紫皋这个老狐狸,他绝对是故意,他明知道他那本书黄到飞起,黄的段落出版出来绝对会被衙门追究,甚至封禁,他还非说什么刻画了人物性格……是性癖才对吧,摔!
??他故意把这个要求放在第一条,那就是看不能直接拒绝宋凌霄,打算曲线救国,真奸诈啊。
??如果宋凌霄不答应他,那他就不出,如果宋凌霄答应了他,这本书出来也得被禁,说不定俩人都得去衙门喝茶。
??啊——怎么办!
??为什么作者都这么难搞,郑九畴也就罢了,只是人轴了一点,把他的观念扭转过来,他理解了你,也就顺着你的意思办了。
??可是吴紫皋这个人,他人生阅历丰富,轻而易举就能洞察到别人的心思,根本不存在什么不明白道理、不了解情况的问题,他就是故意要让宋凌霄知难而退。
??不行!
??宋凌霄不是那种人!
??不就是黄了点么,出,照样出!当初《废都》怎么出的,今天《银鉴月》就怎么出!大不了就是被禁个十几年么,没关系,想让一本书流行,首先就要让它被禁。
??而且……宋凌霄心中还有些侥幸心理,如今京州的人民文化生活还是挺开放的,就比如说胡博士经常去的那个戏楼,里面就有一些非常辣眼睛的演出,至今还在受到追捧,而没有被查封,说不定《银鉴月》也可以这样,成为幸运的漏网之鱼。
??而且,事情不是一开始就定死了的,在编修这本书的过程中,只要宋凌霄使出水磨工夫,一点一点跟吴紫皋磨,他就不信吴紫皋还能坚定立场,一字不删。
??对,先答应下来,然后再慢慢磨,不要把路给走死了。
??宋凌霄想清楚之后,放下筷子,理好餐盘,站起身来。
??忽然之间,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
??旁边有人伸出手臂扶住他。
??“啊……谢谢。”宋凌霄缓了缓,转过头向热心人道谢,却发现扶着他的人正是弥雪洇。
??“宋公子,你没事吧?”弥雪洇担忧地看着宋凌霄,“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为什么没有回家……”
??宋凌霄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黄书看多了,他总觉得弥雪洇的措辞怎么就这么暧昧。
??“我爹昨天回来了吗?”宋凌霄紧张地问道。
??“宋大人……没回来。”弥雪洇道。
??“那就好那就好。”宋凌霄抚膺,松了口气。
??“不过……宋公子夜不归宿,着实让宋伯担心了一阵……”弥雪洇忧郁地望着宋凌霄,“宋公子昨天是去哪里了呢?”
??宋凌霄正待和盘托出,突然想起弥雪洇对自己嘘寒问暖,多半另有目的,不行,他不能让弥雪洇套他的话,他要在这场宅斗中取得胜利,就必须提防这个无孔不入的主角!
??“没什么,哈哈,就随便转转。”宋凌霄起身离开食堂,径自往明远楼走去。
??谁知,弥雪洇还跟在他身边,紧追不舍,似乎一定要弄明白他的去向。
??“那个,弥同学,我跟你挑明了说吧,”宋凌霄站住脚,转过身,对弥雪洇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现在是住进我们家了,但是我没打算和你做朋友,你住你的,别来干涉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以吗?”
??这话说得挺狠,弥雪洇一愣,果然又红了眼尾。
??宋凌霄转身就走,飞快地逃到假山后面,探头偷看被他晾在原地的弥雪洇。
??弥雪洇怔怔地望着他逃走的方向,秀美的小脸上写满了被抛弃的绝望,这般凄艳的人儿往那一站,顿时吸引来不少适龄男性,围着弥雪洇嘘寒问暖。
??宋凌霄松了口气,看来弥雪洇一时半会追不上他了,他可以放心地去明远楼请假。
??他撑不住了,必须,立刻,回到自己软软的大床上睡一觉!
??“嘭”!
??“诶唷!”
??宋凌霄一扭头就撞在一个人硬邦邦的肩膀头子上,差点把他给撞地上。
??宋凌霄泪眼汪汪地揉着脑门,本来缺觉,人就够晕的了,谁躲在假山后面,这门寸,还撞他一下子。
??宋凌霄抬起眼来,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陈燧!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偷看什么呢?”
??两人同时问道。
??宋凌霄一愣,这事儿他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他刚使坏把弥雪洇给甩掉了,这会儿正躲在案发现场看使坏的效果如何呢。
??陈燧却也没听他解释,只是扫了一眼他的脸,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平移到了里侧,自己换到了外面,往方才宋凌霄偷看的地方看了过去。
??这一看就明白了,一堆无头苍蝇正围着弥雪洇乱转。
??而宋凌霄之所以泪眼汪汪地站在这里,肯定是被弥雪洇欺负了。
??“你放心,”陈燧沉声道,“这两天耽误了,今天就解决此人。”
??宋凌霄:??
??啥,解决谁?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到宋凌霄惊讶的表情,陈燧以为自己已经准确地传达了意思,便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不用太感谢我,等你自己宅斗赢,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去。
??就当是,还昨天晚上的毯子的人情吧。
??宋凌霄惊奇地看着陈燧就这么走了,也没提演武场的事儿,那正好,今天健身课他就不上了,省得猝死。
??宋凌霄跑到明远楼,跟司业请了假,顺便把前三天的点卯也一起请上假,在司业嫌弃的目光中——回家睡觉!
??“宋伯,未时正(14:00)一过就叫我!”
??宋凌霄跟宋伯打了个招呼,不能宋伯拉住唠叨,就灵活地蹿回了自己卧房,踢掉鞋子,往床上一滚,抱着被子昏睡过去。
??宋伯跟着他进来,看他转瞬间就睡过去了,不免摇摇头,弯下腰帮他把鞋子摆正。
??宋凌霄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宋伯足足叫了他半个时辰才把他叫醒。
??“啊——什么时候了?”他茫然地问。
??“快申时啦。”
??“糟糕!”
??宋凌霄紧赶慢赶,赶在申时结束前跑到了满金楼,来到约定看书的房间。
??吴紫皋坐在桌案后,还在算他的账簿,听见门响,他抬起头看,看见昨天晚上通宵过,今天早晨才分别的宋凌霄,又出现在门口,不由得微微扬起眉梢。
??“我答应你!”宋凌霄抓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不同意我就不删!”
??吴紫皋笑了笑:“这事儿不急,宋坊主可以再考虑考虑。”
??“不,我做事儿只争朝夕,赶紧告诉我,接下来两个要求是什么!”宋凌霄跨进门来,来到吴紫皋面前,一手撑着桌子边,一手撑着腰,躬着身子把气儿喘匀了,眼睛亮亮地盯着吴紫皋。
??“第二个要求是,我要十万两银子的预付。”吴紫皋狮子大开口,“你看,既然我冒险在你们书坊出书了,总该有相应的收益,对吗?我毕竟是个生意人,赔本的生意我不干,除了这十万两银子的预付以外,我还想要一半的分成,宋坊主,你看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