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次遇到小弥,我就一直很担心,恐怕那些坏人还会对小弥不利,这些日子都茶不思饭不想,唉……”薛璞十分正人君子地表达了自己堵住弥雪洇是有正当理由的,“宋凌霄人呢?为什么还是小弥一个人回家?这样太不安全了,不如我陪……”
??“唔……薛公子不必担心,兵马司已经加强了附近的防卫,宋大人也派了人暗中保护我。”弥雪洇有点着急,秀眉微蹙,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薛璞的大手中挣脱出来,“我还有事,请、请薛公子放开我。”
??薛璞尴尬地放开弥雪洇的手腕,由于手感太好,他都忘了自己把人家握得那么死。
??弥雪洇揉了揉手腕,又要走开。
??薛璞好不容易堵住他,哪儿能那么容易就放他走,立刻跟上一步,问道:“小弥最近很忙啊?不知道是在忙什么呢?”
??弥雪洇的脾气还是挺好的,此时心中却腾起一股无名恼火,看到在忙,还问忙什么,谁有那个时间跟你解释!
??“我要去达摩院。”弥雪洇简短地说道。
??“达摩院?”薛璞一惊,“你、你去达摩院干什么?”
??显然,薛璞是产生了误会。
??因为长得太好看,性子又太软,害怕在红尘中被人欺负,所以决定剃度出家?
??“嗯。”弥雪洇看准薛璞发愣的时机,从他旁边的小缝隙挤过去,飞快地顺着墙根走了。
??薛璞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正待劝解弥雪洇,为了几个强盗,不值得,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比如……诶,等等,弥雪洇去哪儿了?
??……
??后来,薛璞跟踪了一次弥雪洇,总算知道,原来弥雪洇并不是看破红尘要出家。
??而是——被宋凌霄给拐进了凌霄书坊!
??凌霄书坊,这个可怕的组织,没有人知道它的运作模式,但是它出的每一本书都很成功,它横跨两个毫不相干的领域,举业和小说,两个领域都干得很成功,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除了宋凌霄有强大的背景以外,还有一种可能是通过全面压榨编修的精力和人脉以从中攫取最大利益。
??据说,《江南书院时文选》的编修,就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神童,宋凌霄发现了他的才华之后,将压榨的魔爪伸向他,逼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给他焚膏继晷地编书,从《京州密卷》到《时文选》,压榨的对象都不带换人的,偏生这神童年幼无知,不知道为自己争取劳工权利,被宋凌霄这个黑心奸商逮着薅羊毛,小孩儿年纪轻轻的头就秃了,据说面相像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特别可怕。
??薛璞想到此处,心下顿时凉了半截,想一想满头青丝、雪肤花貌的弥雪洇,马上即将被压榨成头发寥寥、满脸褶子的大爷,薛璞不能忍!
??世间残酷,莫过于将美的东西打碎在人眼前,越美越心碎。
??弥雪洇……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薛璞上前一步,就要硬闯达摩院。
??门后守着的两个伙计,见状出来,将薛璞挡在门口,告诉他这里面不对外开放。
??“我要找人!我要找宋凌霄!”薛璞大叫,指望着里面的弥雪洇能听见,“让他把弥雪洇放出来!”
??两个伙计对视一眼,来闹事的,啥都不说了,抄扫帚!
??两支扫帚叉向薛璞,将他叉出台阶外。
??奈何薛璞身材高大,年轻力壮,一手把着一支扫帚,竟将两个伙计的力气截住了,他冲着达摩院的大堂里喊道:“小弥,小弥,快出来!你想当编修,我介绍你去清流书坊!”
??“说了不开放了,你嚷嚷什么!再嚷嚷我们报官了!”伙计们也来了火气,可好,看你斯斯文文的,竟然是来挖我们小老板墙角的,不能忍!
??薛璞只觉扫帚上的力气又增大一倍,他迫不得已后退一步,两手把着扫帚杆,大喝一声——
??扫帚夹得更紧了。
??薛璞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虽然吃得好,长得高,有一股莽力,但是论持久和技巧,还是不如劳动人民,两个伙计将薛璞夹到街道中间,众人纷纷看过来,薛璞又羞又恼,威胁道:“你们、你们放开我!你们这是当街逞凶!我告诉你们,我爹是二品大员,要捉你们这些小蟊贼,简直易如反掌!”
??两个伙计一愣,二品大员,听起来是惹不起。
??薛璞趁机一抖身子,从扫帚十字夹中挣脱出来,抚了抚衣服上的灰尘,恼火地说道:“我这身监生服只有一件,扯坏了,看你们怎么赔!”
??两个伙计顿时有点慌神。
??“薛璞,你放学不回家,在这杵着干什么呢?”
??这时,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传来,语气里的不耐烦格外明显。
??薛璞悚然一惊,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身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身玄色长衫的少年正站在三步之外的地方,负着手,冷冷地看着这边。
??薛璞两腿一软,差点噗通给跪下,好巧不巧,竟然被他当街遇到这位。
??刚才,他端出他爹吏部尚书薛从治的品级,只不过是为了吓唬吓唬两个伙计,好叫他们快些让开,并没有其他意思,薛璞家教森严,很少有仗势欺人的时候,今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了弥雪洇,就嘴巴一秃噜,说出这等狂妄之言来。
??说出狂言倒也罢了,偏偏被他爹最为看重的六王爷给听见了。
??薛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爹薛从治,一个二品的吏部尚书,实权掌握者,不去和清流一派的重臣们攀关系,却暗中与这个不得势的六王爷往来,似乎对六王爷言听计从,十分推崇,时常也在家里教育薛璞,要对六王爷尊重,要观察六王爷的举措,自己思索为什么六王爷要这么做,从中揣摩道理。
??只是朝臣不能与王爷交往过密,薛从治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从来没有被抓到过马脚。薛璞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朝臣不能与王爷交往过密,那是皇权不容分散,皇上继位之后,六王爷年纪还不大,尚在宫中起居,朝臣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渐渐地,大家也都淡忘了这么一个被边缘化的皇室子弟,直到他出来国子监读书,也没有哪个官员子弟愿意冒风险和他攀扯关系。
??薛从治明知道危险,还要和六王爷往来,甚至只是一个小厮传来六王爷的口信,说要临时征用薛府给落水的朋友更衣,薛从治二话不说,便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薛璞实在看不明白,他爹一个二品大员,何至于此。
??虽然不明白,但事实摆在那里,薛璞一向受到的家庭教育就是要遵从父亲的意志,所以,对于六王爷,他是又敬又怕的,仿佛天生带着一股子看见六王爷就腿软的本能反应。
??此时,六王爷骤然出现在他身后,面露不耐之色,薛璞一改之前的趾高气昂,战战兢兢道:“回禀六王爷,我是来找……来找我在国子监的一个同学的,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进,所以我才说了些孟浪的话,还请六王爷千万不要在我爹面前提起此事。”
??陈燧瞥了薛璞一眼,在他记忆里,这个薛璞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挺可怜的,自己喜欢的人被自己爹抢了,说起来薛从治也是个谨慎刻板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突破伦常的行为,陈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今天,这个薛璞却有点讨厌了。
??“你那个同学是被绑架进去的么?”陈燧冷冷问道。
??“不、不是……”薛璞方正的额头上沁出晶莹的汗珠,“是自己走进去的。”
??“既然如此,你在外面叫什么,明天上学时见不到面么?”陈燧打量他身上的深蓝校服。
??那意思很明显了,你在外面丢人现眼,也就罢了,还要牵连上你爹和国子监,叫京州百姓笑话,实在是对不起你书香门第的出身。
??薛璞闹事时还未觉怎样,被陈燧这一打量,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连连向陈燧低头认错。
??“去,以后别让我在达摩院附近看见你。”陈燧轻声斥道。
??薛璞只觉得像是被长辈教训了一般,心里十分服气,还有点侥幸,他正待遁走,又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等等,”陈燧问道,“你刚才说介绍谁去清流书坊当编修,是什么意思?”
??“呃……”薛璞没想到陈燧问起这件事,便跟陈燧介绍了一番宋凌霄的黑作坊,以及他是怎么把人骗进去榨干的,因为担心黑作坊无法给弥雪洇提供劳动保障,所以薛璞才来找弥雪洇,告诉他可以介绍清流书坊的编修职位给他,毕竟,国子监的学生有这个资本,第一份工作格外重要,进入清流书坊这样有声誉的、体制健全的大书坊,弥雪洇才能学到更多。
??陈燧听得直皱眉,他的点却不是薛璞那堆废话,而是——
??“你说弥雪洇忙得没空干别的?”
??“啊,是的。”薛璞丝毫不介意在陈燧面前多黑一黑竞争对手,便将坊间传言,说凌霄书坊是通过压榨编修起家的,什么十二岁的童工老得像六十岁,什么作者之所以戴席帽是因为年纪轻轻就秃了,如此这般,在陈燧跟前说了一通,最后表达了他对弥雪洇的担忧,“小弥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整天神神道道的,一放学就冲进这里,也不知道晚上做到多晚,倒是那个宋凌霄非常清闲,听他们班的人说,他每天上午就开始逃学了。”
??薛璞是从小被当成好学生教育的,对于这种扰乱监纪监规的行为深恶痛绝,他表现出了对宋凌霄逃学行为的唾弃。
??陈燧听着听着,冷冰冰的脸色,却多云转晴。
??弥雪洇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一放学就冲进达摩院。
??晚上不知道干到多晚。
??忽然之间,他就明白了宋凌霄的策略。
??既然无法摆脱对手的纠缠,那就先发制人,搞出一堆事儿来纠缠住对手,让对手无暇分心旁顾,如此一来,在真正需要发力的时候,对手就会因为精力不济而败下阵来。
??真不愧是小机灵鬼啊。
??把弥雪洇收编,让他成为凌霄书坊的编修,承担年度重磅作品的编修任务,重任在肩,弥雪洇自然是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银鉴月》上的,这样一来,弥雪洇就没空纠缠宋凌霄了,也没空在拉拢宋郢、边缘化宋凌霄的宋府主战场上有什么作为。
??高,实在是高。
??陈燧想明白了,嘴角禁不住上扬,看在薛璞眼中,却是十分可怕,六王爷不愧是城府极深之人,听到他吐槽凌霄书坊,竟然会露出如此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到底是想到哪一步了呢?一定不是薛璞这等涉世未深的耿直青年可以了解的。
??“六王爷,今天您碰到我的事儿,请千万别向我爹提起。”薛璞连连讨饶。
??陈燧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这件事就这么揭过。
??薛璞松了一大口气,自然没功夫再去琢磨弥雪洇什么时候从达摩院里出来,急急忙忙地走开,叫了一辆马车,回薛府去了。
??陈燧抬头往上看,只见“达摩院”三个字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余晖中熠熠发亮。
??今天是五月初二,达摩院选题会的日子。
??陈燧径自走上台阶,从两名恭恭敬敬候着的伙计中间穿过,往二楼会议室行去。
??……
??与此同时,《银鉴月》的选题大会,也进行到了投票环节。
??由于弥雪洇是《银鉴月》的责任编辑,宋凌霄又是项目挑头的人,他们二人不参与投票,剩下的,也就只有……
??云澜和梁庆俩人。
??“我同意!”梁庆“哗”地打开折扇,得意地摇了摇,“云澜也同意吧。”
??云澜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主要是,这个作品,实在不是他熟悉的领域,而且他也不是目标读者,反正就他自己来说,他肯定不会看这种书的呀!
??宋凌霄也觉得这个事儿有点尴尬,云澜能安静地听了这么久,还没有因为剧情过于鬼畜而捂住耳朵逃走,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弃权吧。”云澜说。
??这个决定是比较合理的,只是,现在就两票,一票赞成,一票弃权……感觉民意基础比较狭窄啊。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门上“平等发言”的牌子一阵抖动,牌子下面被细心的掌柜挂上的小石子流苏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宋凌霄抬起头,就看见说了自己绝对不来的陈燧,正大步走过来,拉开一把椅子,坦然地坐了进去。
??宋凌霄:?
??“六王爷!您来了,快请喝茶。”梁庆立刻切换成了狗腿状,接替掌柜的活计,给陈燧倒茶。
??“你……”宋凌霄迟疑道,“怎么来了?”
??弥雪洇也抬起头,有些害怕地看向这个冷峻的少年。
??“我反对《银鉴月》出版。”陈燧开门见山地说道,向宋凌霄扬了扬眉毛。
??宋凌霄磨牙,陈燧你很嚣张啊!
??前面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说,有弥雪洇没我,现在又食言而肥了,陈燧你吃下去的誓言加起来能不能胖十斤!
??陈燧十分坦然地往椅子背上一靠,两只修长劲瘦的长腿往桌腿上一蹬:“不是平等发言吗?我不可以说话?”
??宋凌霄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你可以……”
??“既然可以,我就说一说我觉得这本书差在哪里。”陈燧不疾不徐地说道,他甚至还很嘚瑟地加了一句,“弥雪洇是吗?我接下来这些话不是针对你,主要是针对宋坊主。”
??弥雪洇悄无声息地把他准备的一大沓材料拨拉到远离陈燧的角落,缩成一小团,尽量减少存在感,猛然听见陈燧提起他的名字,他情不自禁“嘤”了一声。
??宋凌霄的假笑渐渐扭曲:“说,有本事你就说!”
??“首先,这本书过不了审,就算上市,也会被禁。”
??“其次,这本书的故事走向,不符合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