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这些都是季越的心里话,他好歹在开封府里待过,知道外貌对于一个文人来说有多重要。自己要是有对方的脸和身世,定要拼命将‘小潘安’之名打出去,好在士大夫阶层闯出名堂。
得亏不知道他怎么想,否则叶安定要感叹句,季大人不去做营销简直屈才了。
季越接着又夸了两句,方才转入正题:“本官收到旨意,安排小郎君去国子监念书,若是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
来了!叶安抬头看了看外婆,发现其神色平静,便知季县令之前已与她说明。
理了理思绪,叶安先行了一礼,之后从容不迫道:“多谢季大人美意,小子才疏学浅,又胸无大志,去国子监完全就是浪费名额,所以此事还望大人帮在下回绝。”
季越听闻此言,先是呆了一下,还以为叶安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几番试探后,方才确定,这小子是真不想去国子监。
怎么可能会有人不想上国子监!!!季越震惊了,这可是他们宗家嫡子才能去的地方,里面非富即贵,结交上一两个后半辈子仕途无忧。而现在,竟然有人拒绝!
但季越这么多年官场不是白混的,很快冷静下来,在回想起对方不学无术的名声后,他若无其事的开口道:“倘若是因为基础不牢问题,小郎君大可不必焦急,国子监有三个馆,里面什么样的学生都有,甚至还有字学,我听闻你的字写得不错,大可考虑这个。”
叶安倒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国子监实在离他生活太远,夫子平日里也不会提起。他的字是上辈子练的,姑姑经营家书法辅导班,被收养的时候跟着旁听,久而久之就学会了。但虽说如此,自己的阅读障碍始终是个问题,所以还是推辞。
县令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眼睛转了转,面色为难道:“郎君执意如此,倘若官家怪罪,本官这里也不好办啊……”
“啊?不会吧……”叶安皱眉,感觉那位‘李受益’也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哎,官家确实是仁厚,可你想啊,自古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你是官家特批的还推脱,万一以后有人那这件事做文章,想必他也不好做。好歹去报个到,念上一年半载,也好让官家面子上过得去。”
“可是我家……”叶安有些动摇,看了看外婆,他要是走了,外婆谁来照看。
季县令信誓旦旦:“这个你不用担心了,之前总找你麻烦的孙芳,她家老太爷因为渎职,已不再担任里正了。”
接着冷笑道:“你可知此人为何费尽心机要买你家的地。”
叶安摇摇头,这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自己家以前在中牟县有许多地,后来因为找人外加给原主治病,都卖的差不多了。余下的三十亩因为委实太过偏远,难以出手才留了下来,孙芳要它做什么?
“明年这个时候,朝廷打算修复唐代所建的渠堰,到时候大量土地会由旱地变成水田,重新种植稻子。你家的三十亩,刚好再范围内。那刘里正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透露给儿媳,孙芳这才动了心思。”季越十分气愤,这件事不光关系叶家,如果被人查到,也是他治下不严。
叶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要知道现在水田可比旱地贵上许多,第一等的水田要整整三贯钱一亩!要真卖了,孙芳转手就赚了快十倍,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弄清楚真相,叶安郑重的朝县令鞠了一躬,毕竟季大人不仅保住了叶家家财,还解决了他长久以来的心病。
季越连忙对方起来,期待的问道:“既然如此,郎君可愿去读国子监。”
叶安苦笑:“似乎也没什么理由不去了。”
一边的叶婆欣慰的点点头,这期间她一直没说话,就是怕影响孙儿的决策。万幸最后是个好结果,安儿能去国子监读书,她也算对得起叶家祖宗了。
之后季县令又叮嘱了许多,最后离开时还讨要了份叶安的墨宝,按他所想,不过是捧着对方,加大投资力度。
叶安从善如流,让元宝从书房取来纸笔,想了想写下两句诗: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原谅他的水平有限,也就能记住语文课本上这点东西。季越是东京人士,来中牟这样穷酸地方本就心中憋着口气,这两句也算应景。
看着字,季县令忍不住赞叹:“笔画圆秀,腾挪起伏,虽筋骨尚有欠缺,但神韵已有,果然好字,假以时日定成大器!不过这字体本官尚未见过,可是什么小郎君自己想出来的?”
虽口中发问,但想也知道像这种成熟的字形定不是这样的小少年发明的。叶安也实话实说:“此字名为赵体字,乃一前辈所授。”距离大书法家赵孟頫出身还有几百年,他跟人家差得远呢。
哦,原来是赵体……等等!赵?!季越开始头脑风暴,险些站不住脚,死死盯着叶安,也是,这般相貌寻常人家怎么可能生出来。他就说,官家为何对一普通人另眼相待,原来是宗室子弟!旋即心又开始火热起来,天下人都知道,官家可还没儿子呢!难不成……他开始重新审视叶安,越看越觉得值得投资,恨不能插上翅膀现在就去告诉本家。
叶安莫名其妙的把亢奋的县令大人送出家,回过神开始安排自己走后的家里事。
虽说季县令保证过会照拂叶家,但有时候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也不能总去麻烦他。叶安先后又拜访了新任里正和邓娘子,送上礼物后麻烦二人多多关注下外婆。
现在村里都知道叶安要去京中贵族学校念书,哪里会推辞。邓娘子还将流鼻涕的女儿抱了出来,让叶安看两眼:“来,玲儿姐,还记得叶哥哥吗,这是你未来官人。”
叶安黑线,从兜里掏出块饴糖塞进玲儿姐嘴里,成功堵住了玲儿姐那声“官人”。
“邓娘子,不是说好以后莫要再提此事了吗?”虽然北宋对女子束缚还不是很严重,但总这样恐怕以后对玲儿姐声誉也不好。
邓娘子讪讪一笑,“这不是我们老太爷订下的,家里叫习惯了吗,安哥儿晚上留我家吃饭啊。”
叶安哪里还敢,慌里慌张的匆匆告辞。
之后的一切就都好说了,季大人为表心意送来许多礼物,叶安将贵重的还了回去,只留了一个大书箱。毕竟是人家的心意,统统拒绝也不好,况且这书箱赶路也要带着。
叶安还想把梅香元宝都留在家里伺候外婆,但被外婆教训了:“哥儿年纪如此小,出门在外身边没个人怎么行。梅香留着,元宝你带走。”
拗不过对方,叶安只好无奈同意,最后将之前卖配方的钱留了一半在家里,在亲朋好友的目送下,叶安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家乡。
汴梁,他终于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土地那件事是真实的,当年一个西京转运使就是将水渠修好,旱地变成水田,从而使周边地价涨了二十倍,那边的居民应该也算是古代拆迁户了吧。
第7章
“人生本就无避处,世事无常只反复”叶安站在汴梁城门口,不由感叹出声,风吹在他满是污渍的头上,带起了阵阵尘土。叶安轻声问道:“元宝,来我家也有一年了,你觉得少爷对你怎么样?”
“自然是极好。”元宝心虚小声道。
……那你为何如此对我!!叶安没说话,眼神中满是控诉。倘若有熟人,绝对认不出这是前些日子还意气风发的叶小郎君。
只见主仆二人衣衫破旧,满身泥污,连面容都看不清,身上还散发着酸臭,路过行人纷纷掩鼻绕路。
中牟县离东京不算太远,季县令好心,借了他们两匹小毛驴,骑驴赶路只要三日就差不多到了。结果第一天晚上元宝守夜,竟迷迷糊糊的睡着,醒后发现驴早跑了,连带着他们的行李干粮。
两人无奈只好用脚走,饿了就捡些野果子吃,路上还碰到野犬,整整五日没怎么休息,好不容易见到城门,已是狼狈不堪。
“少爷!我错了,您罚我吧。”元宝羞愧不已。
虚弱的挥挥手,叶安现在只想找地方好好吃一顿然后睡觉,实在没心思计较太多了,两人步履蹒跚的向城门走去。
汴梁不愧是北宋国都,哪怕以现代的眼光看,整座城市都颇为雄伟。叶安来的不巧,刚好赶上大相国寺瓦市开放,再加上这两天是入春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城门处人山人海。为了限流,经讨论后决定设置收费点,对进城的每人收取一文钱,可即使是这样,也挡不住大宋子民。
叶安是不知道这点的,毕竟宋朝户籍制度比较随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迁徙自由,谁也想不到还有临时收费这一出,所以也没做准备,排队轮到自己才慌慌张张的让元宝掏钱。
由于担心路上有歹人,身上的银钱都是让元宝贴身带着的,也多亏如此,方没跟干粮一起丢失。可为了图心安,元宝将所有钱藏在书箱最里面,还用厚厚的油纸做了夹层,翻出来颇为不容易。
守门士兵在劳累了整天,本就心情不耐,见此怒道:“到底有没有钱!没钱闪开!”
叶安也知道自己这边碍事了,只好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与元宝共同翻东西,可谁知越着急越找不到,眼见士兵脸色逐渐转黑。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道男声:“我替他们付,放行吧。”叶安回头——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刹那间他脑海中只能想到这句话。那男子看上去并不年轻,估计有二十七八,骑着银鞍白马,身穿墨绿广袖直裰,衣领微敞,发上也没有戴折上巾,而是半披散着。面容极俊,凤眸微眯,神色恹恹,萎靡不振但又气质绝伦。
士兵一见他就笑了:“这不是潘师父,看您这样子是又去风流了,小甜水巷那么多姑娘都留不住我们衙内您,还得出去找。”接着对两人道:“算你们运气好,赶紧进去吧。”
叶安忙谢过,拉着元宝往前走,而那位‘潘师父’倚在马上不紧不慢的在后面。
“那个……多谢官人,我这就把钱给你。”叶安红着脸,小声道。
对方没说话,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骑着马很快就没了踪影。
叶安怔怔出神,结果思绪突然被元宝打断:“少爷!钱终于翻出来了!”
强制住扶额的冲动,他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们进城的门名叫南熏门,正对着大内,怕晦气所以寻常人士殡葬车辆不允许从这里经过。但民间的鸡鸭鱼肉贩子须从此入城,周围人穿着都算普通,可饶是如此,也比中牟县强上许多。叶安主仆在这中间尤其显眼,以至于他现在只想找个邸店整理一番。
正当其犹豫该怎么走之时,一位老者喊住了他:“请问……是叶小郎君吗。”
叶安愣住,怎么东京还有认识他的。男子擦擦额头上的汗,上前殷勤道:“果然,小的是季府下人,奉县令之命在这蹲了两天,总算看见您了。您不知道,那两只驴跑回家去了,县令当心您的安危,特意让小人在此等候。”
叶安心中感动,不管季大人抱着什么心思,但确实给自己提供了不少帮助。忙道:“不知这位丈人大名,说来惭愧,也是我和我家下人无用,走这两步路都生出事端,在此先谢过季大人了。”
老者笑眯眯:“不敢不敢,小老儿姓陆,人称陆老六,小郎君若是不嫌弃,可先去小老儿好友那里暂住,他也是做这个生意的。”
叶安点头:“如此便劳烦陆丈了。”遂跟与陆老六同行。
一路上叶安可谓目不暇接,穿越至今,总算是见识到大宋的繁华了。如今的汴梁城人口超过一百五十万,乃六朝古都,千年梦华。北宋坊市界限打破,商业高度发达,来往小商小贩络绎不绝,当真与后世名画《清明上河图》上无异。
叶安尚能用欣赏的眼光看待,而元宝早就惊得话都不会说了,不过这也外地人是第一次来汴梁的常态。陆老六半是得意道:“此地不过是外城边,南熏门又都是寻常百姓经过,倘若到了大相国寺,那才叫繁华。不过东京太大了,短时间也难逛完,假如郎君想要快速了解,可以去找人买份地经,只要几文钱,虽然上面注明的唯有大致方向,但也能省些功夫。城门口有的是小儿在卖,进城的都免不了被他们缠着买上几份。”
“怪了?少爷,咱们怎么没有?”元宝挠挠头,不解道。
叶安苦笑,他俩穿的快赶上东京乞丐了,谁会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
看得出来陆老六是老东京人了,对于地形极为熟悉,带着叶安主仆七拐八拐,走到一间小院前。
“陈瞎子,开门,来客了。”
半晌,一个年过半百的独眼老人推开门,颇为不耐道:“又是你,不是说了别来烦老子吗。钥匙你都有,直接带人进去便是。”态度极其恶劣。
陆老六不以为意,嘿嘿笑道:“小郎君可是我家老爷的贵人,在你这住两日,平时好酒好菜都上着,多看着点。”
陈瞎子没回话,只不耐烦的挥手,意思是自己知道了,然后便回里屋。
“别看着老小子眼睛不好使,听说年轻时候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在开封府道儿上也混过,不过因为还有点良心,嫌弃那帮人太脏,所以不干了。郎君假如日后有什么事,不好让官府出面,尽管来找他,但是要备些银钱就是了。”
叶安忙记下,这种老炮儿可遇不可求,结识了也算多一份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