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冼摇了摇头,他回眸睨了眼宁桓,似是漫不经心地回道:“你把他挖出来不就知晓了。”
宁桓一怔,脚步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肃冼回眸望着已然退至几步开外的宁桓,微微勾起了嘴角:“方才——宁公子不是还说好要互相照应吗?”
宁桓扯了扯嘴角,心虚望着左右:“我……我帮着肃大人望着风!”
“呵。”肃冼不屑地发出了一记冷哼,蹲下了身,就着周围随手找来的工具将那脚底下埋好的新土复又一抔一抔挖了出来。
“说起来,这些尸油灯的摆设可真奇怪。”肃冼望着周围那些燃着的白烛,忽而道。
“怎么了?”宁桓不解地问道。
“你看着这些尸油灯的位置,分明就是八卦阵的阵型。”肃冼一副饶有兴致地说道,“倒不是像防着这棺材内的东西出去。”他语气微顿了顿,继而道,“倒像极了是防什么东西从外边来。可杨家人究竟要防谁?”说着,肃冼捻了一把手上的碎土,凑在鼻尖仔细闻了闻,遂即嫌恶地皱起了眉:“不过这黑狗血泡过的土,到应该是防着这里面的东西。”
底下的土渐渐变地稀薄,黑棺的棺面露出了一角。“你真的要把棺材打开吗?”宁桓站在上面望着肃冼,“要不然,你先上来吧。”宁桓迟疑地道,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若真有什么东西出来了,肃冼一个人也不好应付。
“嘘。”肃冼示意宁桓噤声,原本死寂了的黑棺复又出现了“咚咚”的响声。不激烈,更像是有人隔着一层木板,在那里轻轻敲响了门,比其方才剧烈的声响,更令宁桓瘆得慌。肃冼的视线落在了黑棺上的纹路上,脸上的表情兀地一怔,顿时变得凝重了。
“怎么了?”宁桓趴在上头,整个人大气不敢出。
“这……”肃冼微微蹙眉,“这上边的图案是三清山的道纹。”肃冼回道,他未抬头,眸光紧锁在底下的这具黑棺身上,似在自言自语地继续道,“可这三清山的符纹又怎会出现在这里?”他缄默了片刻,从身侧掏出了短刀,直接撬开了棺面上的铁钉。
六十四颗镇魂钉一颗一颗落了地,而失了它们的禁锢,黑棺内的动静愈发响彻。当最后一根铁钉落地时,肃冼退至到了角落的另一侧。响声兀地止住了,寂静的夜里,深坑中缓缓传出了“嘎吱”一声,棺盖被从内挪开了一条缝,缝隙之中探出了一张鬼气森森的脸,瞳仁中透着一股浑浊的淡黄,煞白的脸皮像是在水中泡久了般全部皱起,仿佛一张年久的坑坑洼洼的墙皮,他脖子极长,目光阴冷地注视着肃冼。
那张鬼脸顶开了棺盖正要出来,肃冼蹙着眉“啧”了一声,手起刀落,冷风带着一股寒光,那个从黑棺中探出的鬼脸被连带着脖子砍下,黑血顿时溅了一地,“轱辘轱辘”地滚落至肃冼的脚边。它狰狞着脸,口中露出了两颗巨大的尖牙,奇长的脖颈像是一条游动的尾巴,冲着肃冼而来。那仍在棺材的部分也开始剧烈挣扎,肃冼的手中的刀直接扎进了那鬼脸张开的巨口中,将它牢牢地定在了脚下的这片黑土中。他翻身一跃上棺盖,俯身踩着棺面不让里面的东西出来。
宁桓见状也跟着跳了下来,帮着肃冼制住黑棺中的动静。他目光瞥见角落中的那个鬼脸,骂了一句:“那是什么鬼?”肃冼并未回应,他从袖口中掏出了一道黄符,掐着决,直接将其贴在了棺身上。黑棺内的挣扎愈来愈烈,半响后,终于安静了下来。空气中逐渐弥漫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殷红的血自黑棺的缝隙中缓缓淌下。
“结束了?”肃冼点了点头,宁桓长舒了一口气,从棺面上跳了下来。
肃冼用短刀撬开了棺身,惨淡的月色底下,里面正躺着一条失了头颅的黑蛇。
“蛇!”宁桓微微瞪大了眼睛,他的目光反复在那个鬼面与蛇身之间飘忽。
肃冼没作声,他走了过去,直接打量起那张鬼气森森的人脸。半响,肃冼忽然抬起了头,对着宁桓道:“是杨琼。”
第99章
“杨琼?”宁桓诧异地瞪大了黑眸,目光惊愕地落在不远处那个人头蛇身的怪物身上,半晌说不出话,“可他、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宁桓紧抿着唇,视线在那人头与半截蛇身间来回游弋,半天才堪堪挤出一言,“那、那赵婉娘昨日也说起过。”宁桓抬眸,小心翼翼地地望向了肃冼,斟酌着字句说道,“她的身上也开始出现蛇化的迹象,会不会……”若这真是佘人镇的诅咒,赵婉娘最后会不会也变成这样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那肃冼失踪了十四年的爹娘……
肃冼垂着眼眸,并未作答。他默然了片刻后,回道:“若这真是进入佘人镇后的诅咒,那杨琼必定也知晓些什么才让人如此处理的他的尸体。”他眸光定定地落在黑棺上,“这黑棺上三清山符纹是专门用来镇压厉鬼,痕迹看来也有些年月了。杨琼莫不是早知晓自己会变成如今这副摸样?可这些符纹当初又是谁给他的呢?”
“若是我们早些时候来就好了,说不定那时杨琼还活着。”宁桓喃喃道,目光落在了那颗滚落至黑棺的一侧的头颅,细密微小的透明鳞片遍布了杨琼的整张脸,宛若皮肤上浮起的层层死皮,在月色下闪烁着莹莹的白光。宁桓撇过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一定知晓许多。”
肃冼轻声“嗯”了一声,回道:“这些年杨家突然消失躲在三不地未出的缘由,也水落石出了,只是——”他的眸色暗了暗,望着身后那些被摆成八卦阵的尸油灯,缄默了半晌,“只是,这些年来他们究竟是在躲谁呢?不过这些事,杨齐应该知道。”
“那咱们是要回去了吗?”宁桓小声地问道。
肃冼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他清冷的眉眼在月色下微微有些出神。“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宁桓担忧地望着肃冼,不安地问道。
肃冼摇了摇头:“没,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也说不出是哪儿不对劲。罢了,先将杨琼的尸身埋上再说。”宁桓点头,于是二人重新将杨琼的尸身放回至那具黑棺中,覆上土后便离开了。
杨齐面目苍白地回到杨宅后,他踉跄地推开了里屋的门。冷汗不断地自他的鬓角滑落至衣衫,他扶着桌角用颤抖的双手端起桌上的冷茶猛地往口中灌下,抬起衣袖用力地抹了抹下颚,眼神中一片恍惚。“这样就没事了。”他喘着粗气,“这样就没事了。”他口中一边又一边重复地喃语道,像是在不断说服着自己。
屋外,木制的阶梯那儿传来了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沉闷的响动,“嘎吱——嘎吱——”如破旧水车旋转发出的痛苦呻吟,在暗色下被回声无限放大,一个黑影缓缓踩着阶梯走了上来。逼仄的走廊两侧,傀儡们的视线都望了过来,房梁上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冷白的月色正透过窗纸破损的缝隙处洒了进来,一张又一张惨白的人脸自浓黑处缓缓探出了头,它们如蜘蛛攀附在岩壁上,顺着梁柱快速地爬了下来,挡在了那个不速之客的身前……
屋内的白烛猛地摇曳了一下,灯火兀地暗了下来。杨齐猛地望向了屋门,此时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缓缓敞开了,伴随着一阵“轱辘轱辘——”的响动,一颗头颅滚落至杨齐的脚边。杨齐僵硬得转过了头,,凝视着屋外那片深不见底的浓黑,他脸色一变,颤抖着道:“是你。”
…………
“你一会儿真要开门见山地去问那杨齐吗?若是他死活不肯说该如何是好”宁桓滞楞在墙角,半天也找不到一处着脚的地儿,他索性放弃了蹲在墙下,伸出的脏手随意往衣袖上摸了一把,等着一会儿肃冼把自个儿拉上去,“他特地在咱们的茶壶里下了药,就是为了防着咱们瞧见了。你一会儿若问他了,他一定不会轻易说实话。”
“不说我也有法子让他说。”肃冼满不在乎地应声道,轻巧地翻身一跃上了墙头,然后朝着底下的宁桓伸出了手,“上来。”
“你能有什么法子?”宁桓不满地哼哼道,他仰着脑袋望着肃冼忽地想到了什么,嫌弃地撇了撇嘴,“不会是你们锦衣卫那套屈打成招的法子吧?”说完兀自地感概了一声,“那我真的怀疑你问的还是实话吗?”
“是不是屈打成招我不知晓,我只知晓宁桓你若是再不上来,就一个人在外头等着吧。”肃冼咬牙切齿的声音自上头传来。他这会儿手伸地发酸,这小孩儿还在底下和他讨论究竟是不是屈打成招?
宁桓谄笑了一声:“我……我就开开玩笑,肃大人何必当真。”说完,急忙抓住了肃冼的手,借着力,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墙头。这壁上落下的尘埃吃了他满嘴,他拧巴着小脸,“呸呸”地往外吐了几口唾沫,砸吧着回味着嘴中的味道,发觉还是阵阵的苦涩。
肃冼好笑地望着宁桓的侧脸,见着他狼狈的摸样,微微上扬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弧度,“多大的人了,还和个小孩儿似的。”他摇着头嗤笑了一声,不待宁桓哼哼地反驳两声,便一跃跳进了墙内。
宁桓撇了撇嘴,朝着肃冼的背影愤愤得龇了龇牙,赶忙也跟着跳了下去。落地时却不巧踩到了一块圆状滑腻的突起,整个人朝前一扑,踉跄地走了几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差点儿崴了脚。
肃冼听到动静急忙转过了身,瞧见宁桓疼得龇牙咧嘴的摸样,不由得微蹙紧了眉,“好好走路,也没人催你。”他走向前蹲下了身,小心翼翼地按了按宁桓的脚腕,低声问道,“疼吗?”
疼自然是疼的,可宁桓不想让这种小事阻了接下来的正事,更不想被肃冼嘲笑是个麻烦精,于是他急忙地摇了摇头:“不疼,不疼。”
“真的?”肃冼怀疑地掀起眼帘,握着宁桓脚腕的力气明显重了几分,“嘶——”宁桓弯腰吃痛地小声抽了口气,没好气地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肃冼轻哼了一声,不可置否,手下的动作一下轻柔了些许:“你方才不是说不疼吗?别动!”他的手止住了宁桓挣扎的动作,轻声道,“揉开了才好,不然会肿。”
宁桓支吾了一声,耳尖渐渐泛起了一阵薄红,他撅了撅嘴,不动也不说话了。他垂着眼眸望向四周,寻找着方才那绊着他那块圆润石头,好奇地问道:“方才那是什么东西?”
肃冼摇了摇头,也顺着宁桓的视线左右望去。半晌,他微微蹙紧了眉,从几寸高的杂草中捡起了一枚披散着长发的头颅。宁桓的心猛地漏了一拍,当望见长发下虚掩着的五官时,才意识到了,肃冼手中的这枚头颅并非是真人,是属于杨宅中那些个傀儡的。只是这傀儡脸上的两颗眼珠子被生生挖了出,留下的一双黑洞洞的眼框看上去有些骇人。
宁桓小声地抱怨道:“这杨家怎把傀儡乱扔。”说着他仔细打量起了那颗头颅上的五官,熟悉的面容倒是像极了他们白日遇见长廊内遇见的那个红衣女人,只是颈部断裂的那一部分像是被硬生生撕扯下。
肃冼盯着那颗头颅,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却愈来愈凝重。宁桓抿了抿嘴,心中也渐生不安,他问道:“怎么了?这东西莫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傀儡的眼睛被挖出来了。”肃冼缄默了片刻后,站起了身,如墨般的眼眸戒备地扫向了身后那片浓黑,低声说道:“我怀疑杨家出事了。”
“出事了?”宁桓闻言,猛地一怔。杨齐离去距离宁桓肃冼二人回到杨宅不过才一柱香的功夫,杨宅就出了事。宁桓拧着眉,小声问道:“那杨齐呢?”
肃冼摇了摇头,压着嗓音说道:“先去找他。不过盯上杨宅的人怕是还未离开,咱们得小心行事。”宁桓谨慎地连连点头。
肃冼微蹙着眉,转眸又有些担忧地望向宁桓,问道:“你的脚好些了吗?”
宁桓连忙点头:“没事!”为了让肃冼放心,宁桓还特意在地上轻轻跺了两下,“你看我真没事!”肃冼笑了一声:“行,那走了。”
白日二人经过的那条长廊上已布满了傀儡的断肢,那些被撕扯下来的头颅上,双眸都被生生挖了出。“传闻那些用小鬼制成的傀儡,魂魄都被困于双眼内。如今它们的眼眸被挖出,也意味着这些傀儡都已死了。”宁桓恍然,怪不得白日那个被肃冼割下头颅的红衣女人尚还能走能跑,这其中有些失了双眸的完整傀儡却不行。宁桓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跟在肃冼身后。他们顺着木制的阶梯,来到了杨齐的那间主屋前。
晦暗中,明灭的烛火在屋内闪烁,主屋的门大敞开着,屋内却是空无一人。烛光只能照亮主屋的一半,镂空的梁顶上悬挂着各式样的傀儡,顺着窗棂漏进的细风,脚尖微微晃动,乍一看如一排排吊于房梁上的人尸。七八个未完成的傀儡凌乱的倒在了地上,挡住了宁桓与肃冼二人面前的路。
穿堂而过的冷风混着浓重的霉味吹得宁桓整个人凉飕飕,白色的烛泪正一滴一滴落在了檀木桌上,烛光照在这些傀儡脸上,画笔勾勒出的笑脸显得尤为诡异。宁桓小声地问道:“杨齐他会不会已经跑了?”
肃冼摇了摇头:“不过这里的人似乎都消失了。”肃冼的‘人’一字咬的特别重,确实,来的路上只见着了那些失了双目的傀儡,并未见着一人。
肃冼缄默不语,宁桓便也不好再继续发问。他的视线开始游移在室内那些古怪的傀儡身上,最后被角落处一个的傀儡所吸引。说起来它的体型不过是一个孩童大小,看上去并不起眼,可在那些散乱的傀儡之中,唯独它是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