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毕竟是萧毅瑾的母亲,对他太过了解。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一下子心如同寒冬腊月浸入冰水里一般,冰寒刺骨痛不欲生。
太后握住陆成泽慢慢转凉而僵硬的手,用力的闭了闭眼,声音干涸嘶哑毫无生气:“活见人,死见尸。皇上就让他们父子二人团聚吧。黄泉路黑,荣儿向来怕黑,有他父亲陪着想必就不怕了......”
“荣儿还在亚父的别庄,朕命人去将他带过来。”萧毅瑾知道这种事情瞒不过的,于是只得说了出来。
“不必了”太后用力抱起陆成泽的肩膀将他扶起,陆成泽身形高大即便瘦了些到底也是个男人,且身体已经僵硬,太后的动作极为艰难。安嬷嬷和温姑姑见状立即上前帮忙,将陆成泽扶起,一只手臂搭在太后的后的肩上,支撑着站了起来,温姑姑在另一侧扶着谨防滑落。
她们将陆成泽扶起后,太后一步一步,步履蹒跚的往外走去,萧毅瑾见状上前帮忙,手还没有碰到陆成泽,便被太后狠狠的推开,不设防间猛地踉跄着倒退了两步,还好后面的侍卫见状扶了一把才稳住脚步,太后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步步的艰难的往前走去,她眼神空洞,面目表情,眼泪却仿佛已经干涸了一般,一滴也流不出。
接下来陆成泽的丧礼丧仪皆是由太后亲自来办,低调且隐秘,墓地选在邻水的山丘树林间,山上有树,山涧之中有溪流,风水极好的地儿,两个小小的坟包靠在一起,前面只立了两个极为普通简朴的石碑,上面没有祭文只是简单的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而后太后便封闭了寿安宫,整日礼佛,除了偶尔出宫祭祀陆成泽与陆卿荣外便再不出殿门,也不见任何人,尤其是萧毅瑾。
萧毅瑾曾跪在寿安宫前苦苦求见,可是太后只命人传出一句:“哀家不死,你便不必再来了。”之后果真年复一年,即便萧毅瑾每日请安一日不落,可是整整十五年他们母子二人都未见一面。
夜凉如水,已近三更整个皇宫已是一片寂静,御书房内已是中年的皇帝还在批阅着各地呈上来的奏报。
殿外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跪地来报“陛下,太子殿下匆匆而来,似有急事禀报.........”
萧毅瑾“啪”的一声重重的放下御笔,太子最近都在寿安宫侍疾,太后不见萧毅瑾,他便只能让太子多替他尽孝,如今夜深而至,不是太子为人处世的风格,于是便道:“既然是急事就让太子进来吧。”
焦急的等在殿外的太子听到皇帝的话,不等小太监回禀立即脚步匆忙的跨进御书房单膝跪地悲切的说道:“父皇,皇祖母怕已是油尽灯枯,父皇快去见皇祖母最后一面吧。”
皇帝萧毅瑾瞬间变了脸色,最不好的猜测居然成真,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立即站起身大步走出殿外,太子也赶紧跟在后面,皇帝看了一眼太子问道:“昨日不是好些了吗,不是说还太后想去去了御花园看花吗?今日怎么忽然就..........”
太子有些哽咽的说道“太医说是回光返照,儿臣当时也以为是皇祖母身子好些了,没想到........”太子有些说不下去了,太子与太后感情极好,自幼便是在太后跟前长大,即便是后来太后闭宫,等闲妃嫔不见,但是太子与皇后还是能偶尔见得。此时太后生死眼看着已在片刻之间,太子也是伤心至极。
萧毅瑾带着太子一路疾行到太后的寿安宫,萧毅瑾抬头看了看宫殿上面的匾额苦笑了两声,心中伤感。
万万没想到陆成泽在太后心中竟然这般重要,重要到连血脉相连的亲儿子都比不上。
自真正亲政以来已经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他不曾被允许踏入寿安宫一步,纵使日日请安母后也不肯相见。而今日终于能再见母后一次却是这般情形,还不如不见。
萧毅瑾大步的跨进殿内,无视跪地请安的宫女太监,匆忙的走进内室。
一进内室便闻到浓重的苦涩的药味,即便是室内燃了檀香也压不住满屋子熏艾的烟火气味。太后躺在床上,花白干枯的头发散在枕头上。
皇后坐在太后的床边捧着一本记录着民间趣事的话本轻声的读着,听到皇帝与太子的脚步声微微抬头眼神稍稍瞥了一眼,口中依然不曾停歇。
萧毅瑾看着太后的贴身嬷嬷安嬷嬷问道:“太后如今到底这样了?”
安嬷嬷满脸苦涩的回答道:“今日傍晚太后便吩咐奴才将库房的单子拿出来,要将私库分一分,奴才也不敢多想。到了晚膳太后不愿意用膳,奴才劝了又劝也不顶用,于是奴才便禀告皇后娘娘,望娘娘能劝太后,可谁知........“安嬷嬷眼泪一下子控制不住的往下流,哽咽的顿了顿,继续说道:”太后勉强用了一些,可是没过多久,便将吃进的半碗米汤又全数吐了出来,“
萧毅瑾看着太后苍老了很多的面容,想到了十五年前太后发色鸦黑,天生的圆形脸比平常人都要显得年轻一些,可十五年不见,太后苍老的太快,头发花白,两颊凹陷,仿若年长了十岁有余。即使闭着眼也能看到眉目间的无限哀愁。
难道陆成泽便这般重要吗,难道连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也比不过吗?
萧毅瑾心中苦涩痛苦皆不得宣泄,“那太医怎么说?母后今年才五十出头,平日里虽然身体弱了些,但也不该这么快就.......'
安嬷嬷叹了一口气说道:“自从十五年前起太后便礼佛斋戒不肯食一口荤腥,又常常噩梦连连夜不能寐,太医说是积年累月的病症,而今岁忽然爆发,平日里瞧着没什么大碍也没个预防,才导致如今措手不及。”
太后许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气息微弱的问了一句:“可是太子与皇帝来了?”
皇后将书本合上温和的回答到:“是啊,太子与陛下来看母后了。”
太后慢慢睁开眼睛侧过头看着背光而来的皇帝轻唤了一声:“瑾儿?“
萧毅瑾,听到太后唤自己的名字连忙上前跪在床榻前回到:“母后,朕在这里。”
太后用力的喘了两口气,“这些年........哀家不愿意见你,皇帝可生气了?”
萧毅瑾连忙摇了摇头说:“是儿臣的错,儿臣惹母后生气了,只要母后愿意见儿臣,儿臣便欣喜万分。”
太后慢慢的抬起手覆盖在皇帝的手上,太厚的手指干枯瘦小上面还有一二老人斑,丝毫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后的手。刚触及手指皇帝立即将太后的手握住掌心,太后手指在皇帝掌心蹭了蹭叹息的说道:“你啊.........从小便是这样,口是心非。从来不告诉哀家你心中的想法,便是受了委屈心中不开心了也从来不说,可你不说旁人又如何知道。罢了.......你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也不必知道了..........不知道也好......”
第5章
太后视线转移看着皇后说道,“这些年皇后照顾我也辛苦了。我私库里的东西不多,一半留给皇后,另一半便给太子。其他的妃嫔皇子哀家也都不大熟便不留了。”太后的目光越过皇帝的肩看向太子,太子立马跪在皇帝身边轻声唤了一声:“皇祖母“
太后静静的看了很久,仿佛透过太子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早已经逝去的那两个人,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看向皇后:“逝者已矣,以前的事皇后都放下吧,太子是个好孩子以后会好好孝顺你的,往日种种便由着哀家都带进棺材里吧。“
若是能放下,为何您至今仍然耿耿于怀,至死都不能放下?
皇后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无论心中如何想,此时也是柔声道:“母后放心,儿臣都听母后的。”
太后轻轻点了点头转过头,看着床顶帐子上的绣花,声音悠悠道:“哀家这一生,对不起哥哥,对不起荣儿,对不起皇后,也对不起皇帝。哀家生的笨不知道该怎么赎罪,索性哀家也要死了,便什么也不去想。皇后与皇帝也莫要怪哀家了,至于哥哥与荣儿,哀家亲自去九泉之下赔礼道歉“
陆成泽,陆卿荣.......十五年来宫中无人敢在太后面前提及这两个人的名字,而今日太后却亲自提起。
皇后眼泪止不住流,片刻便沾湿了帕子“母后.......人的命数皆有天定,许是强求不得的,儿臣从来没有怨过母后,荣儿是个好孩子也定不会,母后也万万不可这样想。“
“你们都是个好孩子。”太后微微勾起唇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可又无力的垂下“哀家死后不想葬在皇陵,将哀家葬在青山乡,哀家想与哥哥与荣儿在一起。”
“母后,这于理不.........”萧毅瑾想盗陆成泽那片小小的坟包,与那个简陋至极的石碑,下意识就要反驳太后的话,却被皇后一口打断“是,母后,儿臣会亲自去办。”
萧毅瑾听到皇后的话深深的看了一眼皇后,皇后没有理会,继续柔声的说道:“那儿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又是母后亲自选的地方,风水定是极好的,的确是个好地方。”
太后看着皇帝的脸色,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说道“太后灵柩葬于皇陵,而我只想要回青山乡,皇帝便让哀家最后再任性一次吧。”
太后此言便是将空棺葬在皇陵,而她的尸身则秘密葬回青山乡,这样既成全了皇室的脸面也成全了太后的心愿。太后执拗的看着萧毅瑾,萧毅瑾无奈的点了点头应了。
曾听说人死前阴阳相交之际,都会见到此生最想见的人。太后努力睁着眼睛等啊等啊,只盼着临死之际能再见一眼陆成泽与荣儿。可是等了许久许久,久到她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久到她视线慢慢变暗,久到她无力再睁开眼睛,久到........
最后的最后太后仿佛见到了十四岁时的自己,她穿着淡青色的宫女的服饰,看着一身锦衣卫官服的哥哥腰间配着绣春刀从远处走来,而自己站在高高的树杈上,用力的朝他挥手,他瞧见了抬起头来淡淡一笑,脚下步伐加快走到树下,张开双手。而自己放心的从树上一跃而下,因为自己知道无论跳到什么地方那个人的怀抱都会接住自己。
太后薨逝,停灵七日,众皇子轮流守灵,六日守灵的本该是六皇子,但六皇子向来体弱,如今夜深寒冷,太子作为兄长,主动代替其守灵守。
明日便会钉棺下葬,今日已经不能再拖,趁着夜色,皇后来到寿安宫,看着棺椁里的太后脸上化了大妆,两颊上了胭脂显得倒是比生前的气色还好些。
皇后从烛台边取出三支香来,慢慢点燃,然后恭敬的鞠了三躬将香插进香炉里。然后跪到太子身侧,从他手里取过一半的纸钱,一张张的投入到火盆里,火光摇摇曳曳明明灭灭,明明室内无风,但烛火却不断的左右摆动。
不久后“吱嘎”一声长响,殿门再次打开,太子起身抱拳躬身行了一礼轻声唤了一声:“父皇。”
萧毅瑾微微颔首,看着灵堂与棺椁里的太后没有说话。
皇后没有起身,依然一言不发,一张一张的烧着纸钱。炙热的火焰熏得她脸颊微红,萧毅瑾就站在她身后,低头看着她。
片刻手里纸钱燃尽,皇后对着太子说道“皇儿先下去休息吧,这里有皇上与母后守着。”
太子了一眼皇帝,想是两人有话要说便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再次关上,殿里只有萧毅瑾与皇后两个人,两人相顾无言,曾经情深之时好像又无尽的话,怎么说都说不完,可惜这些年他们之间隔着一条人命,他们亲生子嗣的性命,让他们渐行渐远、
良久后皇后开口道:“其实这些年来,臣妾一直心有疑惑,”
皇后抬起头看着皇帝脸色沉沉,心中毫无惧色将疑问问出了口:“当年镇安王辅政,虽然在陛下年幼时把持朝政权倾朝野,但那些年稳定朝堂于国于民皆有大功,便是对陛下也是尽心教导尽力辅佐教导。在陛下年长后,虽与陛下政见不同之时偶有争执,却更多的是镇安王退让,在臣妾看来镇安王忠心耿耿与周公相比也多呈不让,不知陛下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
萧毅瑾面色更沉,蹙着眉低沉着声音,有些许恼怒的回道:“陈年旧事,还提他做什么?”
皇后轻声的呵笑了一声:“臣妾只是在想若是镇安王还在,太后这些年必不会过得如此凄苦,亦不会这么早便去了。”说着,随即垂下头看着面前的火盆,火势减弱,只余几点火星闪烁,于是便又填了几张纸钱进去,火势再次慢慢升起,皇后慢慢的用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次问道:“那镇安王的家人呢?若是镇安王是因朝局需要必死无疑,那他的孩子呢,才四岁的小孩子,并无关紧要也非死不可吗?”
萧毅瑾听到皇后说起那个孩子冷笑了一声:“一开始我称陆成泽为亚父,虽不全然是心甘情愿,但到底佩服他的才能,朕也想过与他君臣相得留名青史。可是他时常出入后宫,那个孩子的面容仔细瞧来,脸型与他一般无二,而眉眼间却与母后有几分相似,如此我岂能容他们活于人世。”
皇后大惊失色,甚至觉得有些荒谬,不可置信的看着萧毅瑾:“就因为这样,你便非要他们死不可?你既然心有疑惑为何不直接问出来,您就这般不相信太后的清白?。”
萧毅瑾不由得大怒:“如何问?朕要问谁?难道要朕亲自去问母后是不是与陆成泽私通?”随即不由得冷笑:“朕仔细查过,寿安宫曾有一段时间特意从民间收罗安置了数名医术极高的妇科金手与接生产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就是那个孩子出生的那段时间了,种种铁证你让朕如何不起疑心,虽然后来证实陆成泽是真的太监,但这孩子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