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只求一人而已
萧毅瑾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完全无视身后寿安宫里不断发出的濒死惨叫,头也不回进入夜色中。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萧毅瑾站在寝宫前的长廊之上凝望着漆黑的夜空中挂着的那一轮晦暗不明的弯月,直至凌晨。
拂晓之前的天空一片灰暗,一缕柔弱的霞光划破天际,将远处地平线划开,橙黄色的光芒从裂缝处倾泻而出不断扩散,靛蓝色的天空被慢慢浸染,驱散昏暗的夜色,照亮整个天地,刹那间一轮红日悬在天际。
萧毅瑾身上被浸染的露水在此刻也被慢慢蒸发,灼目的烈日下,萧毅瑾忽然闭上眼睛,哑着声音道:“韩陵忤逆犯上,关押天牢,无诏不可赦。寿安宫当值羽林卫玩忽职守致使刺客潜入寿安宫重伤太后,全部仗责六十,降三等留用。太后遇刺,凤体损伤需好好休养,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违者杀无赦。”
身后的小金子应了一声:“是”便退了下去。
萧毅瑾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转身走进寝宫内,换上朝服前往御书房。
今日小朝会,如今整个大周除夷族之战并无大事,朝会很快散去。
萧毅瑾独自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不多时门口的小太监来报:“镇安王求见。”
萧毅瑾点了点头召陆成泽进殿,他知道陆成泽为何而来。
太后幽禁寿安宫,陆成泽恐怕比谁都急切。
陆成泽入殿之后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亚父不必多礼。”萧毅瑾神情有些冷漠,但语气如常,丝毫瞧不出昨晚的勃然大怒与满腔愤然。淡淡的对着陆成泽说道:“赐座。”
陆成泽谢恩道:“谢陛下。”说完便矮身在一旁坐了下来。
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萧毅瑾垂首继续批阅奏折,陆成泽静静地坐在那儿也是一声不吭。
良久,萧毅瑾的朱笔在墨砚里蘸了蘸,发现砚台上的朱砂已经干涸。
小金子不再,殿内没有留人,刚想要唤人,便看到陆成泽走到他身侧,拿起红墨墨条,倒上些水,开始慢慢研磨。
萧毅瑾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无比淡漠地说道:“亚父有心了。”如此淡然的模样全然没有了往日打蛇随棍上的缠劲。
陆成泽一圈一圈研着墨,轻声问道:“陛下,臣今日去寿安宫向太后请安,听闻太后遇刺,不知太后凤体如何?”
“亚父不知?”萧毅瑾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亚父虽已不理朝政,但依然手眼通天,昨日闹出那么大动静亚父怎么可能不知道。”
陆成泽沉默了一瞬,换了个话头,继续问道:“太后凤体欠安,陛下怕人扰了太后清静,不许任何人探视,不知陛下可否容许微臣瞧上一眼。”
“既是休养,自然是要清静,亚父还是不要打扰母后了。”萧毅瑾的视线重新回到奏折上。
陆成泽的几番试探,都轻悠悠地避了过去。
陆成泽心中担忧,只能再次恳求道:“微臣只是远远看一眼太后,确认太后安好便可,绝不打扰。”
萧毅瑾忍无可忍,直接将手中的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厉声质问道:“亚父何必装傻!昨日寿安宫中发生何事你我心知肚明,此事昨夜已秘密处置,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等墙,焉知有无旁人知晓。如今将太后幽禁在寿安宫里,等风头过去,朕自然不会再拘着母后,”萧毅瑾坐在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我们会再次如以往那样,快乐平静的生活在一起……”
陆成泽沉默了,他心中深感悔意,当日察觉太后与韩陵之间死灰复燃,他就该将他们隔开,而不是放任他们继续牵扯。
他也想过或许哪天会东窗事发,但面对韩陵的哀求,也不舍太后孤寂,亦是心中不忍他们二人劳燕分飞,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但万万没想到,居然会让萧毅瑾深夜将二人堵在太后寝宫内,人赃俱获,百口莫辩无法开脱。
过了很久,砚台中的墨从浅粉慢慢变成了深红色,陆成泽神情晦涩不安地问道:“那韩陵呢?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提起韩陵,萧毅瑾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握成拳,咬牙切齿的说道:“韩陵引诱太后,祸乱宫闱,纵使不能明示其罪行,朕也不能放过他。”
“那陛下要杀他吗?”陆成泽追问道。
“朕不知道!”
萧毅瑾豁然起身,手掌狠狠的拍在御案的桌面上,随手将满桌的奏折挥落在地上,连带着陆成泽刚刚研磨好的朱砂也未能幸免,如深红色的墨汁如血液一般,洒在地面洁白的汉白玉石板上,让人无端心生惧意。
“朕不知道。”萧毅瑾发泄过后,声音陡然变得哀伤,他压抑着心中的痛苦,哀声道:“朕不知道如何处置,母后心中有他,若是杀他,母后必然会心中难过……可若是放了他,朕颜面何在,萧氏皇家颜面何在,整个大周颜面何在?”
陆成泽闻言,嘴唇动了动,想要求情,但还不等他说话,萧毅瑾便再次瘫软着仰躺在龙椅上,失神地呢喃道:“朕却不敢杀了他……”
萧毅瑾深记前世的太后,在陆成泽逝去后形同枯槁生不如死的模样。
韩陵死不足惜,但是若是杀掉韩陵之后,万一太后再如同前世那般痛不欲生,该如何是好?
打鼠恐伤玉瓶,如今面对韩陵,萧毅瑾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以泻心头之恨。但脑海里却又不断回想起昨夜太后拦在他面前的身影。
他的母后为了旁人,与他针锋相对,用自身性命来威胁他;若韩陵有损,她绝不独活。
就这么一句于旁人来说,都算不得威胁的话,却狠狠的卡在他的致命处。
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原来会这样残忍地对待他……
陆成泽得知韩陵性命无恙,便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还活着,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但又看着萧毅瑾满脸颓然的模样。知晓此事对他打击极大,这种事情旁人也劝慰不得,便不再多说什么。
走到一旁将散落在地上的奏折一一捡起,重新放回道御案之上。
整个大殿之中只能听到陆成泽翻动纸张的声音。
过了很久,萧毅瑾忽然问道:“亚父,您说,朕是不是注定无人会爱,注定孤寡一生,注定众叛亲离?”
前世太后与陆成泽之间流言是假,但他却信以为真,诛杀陆成泽致使他们母子二人形同陌路。
今生太后与韩陵之间虽无流言,却是他亲眼所见,不管他如何处置韩陵,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恐怕也再难恢复往昔。
他想要抓住所有,可纵使他改变朝局,改变大周国运,却依然得不到想要的。
原来不属于他的东西,即使他拼尽全力,老天也不会让他得到。
这一刻萧毅瑾无比怨恨,怨恨老天爷为何要让他重来一次,若是依然要重复前世的结局,他另可就在前世终结……
“不。”陆成泽立即否认,心中满是疼惜,他怜爱地看着萧毅瑾,柔声道:“陛下富有四海,怎么可能是孤家寡人呢?天下所有人都崇敬着陛下,都爱戴着陛下,都仰望的陛下。”
萧毅瑾闭着眼睛,闻言讽刺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无力地反驳道:“可朕却不觉得,朕在所有人心中都是那么无关紧要,这世上所有人敬仰的、喜爱的都是因为皇帝,而非萧毅瑾。”萧毅瑾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即使声音再轻也听得一清二楚,萧毅瑾带着无限怅然若失的语气,生无可恋的说道:“可是又有谁会在意朕呢?”
就连生他养他视他如命的母后,都没有将他放在心头首位。
他素来贪心,权势、地位、尊严、什么都想要。唯独对于感情,无论爱情也好,亲情也罢,他只想要有一个将他放在心头而已。
只要有一个人便足矣!
可是如今他得到了天下,得到了一切,却还是一无所有。
他可以谋划一切,唯独情感与人心不可算计。
……
陆成泽闻言,心中觉得揪揪的疼,他的皇帝陛下,应该唯吾独尊。应该傲睨万物,他是九五之尊,应该垂拱而治,应当鞭笞天下。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失魂落魄,独自伤心难过。
陆成泽上前将萧毅瑾搂在怀中,这还是自元宵以来陆成泽头一次主动亲近萧毅瑾,他轻轻安抚着萧毅瑾,柔声道:“陛下说的哪里话,太后当然在意陛下,还有微臣,也在意陛下……”
萧毅瑾没有回答,顺势将脸埋在陆成泽的颈间,紧紧的依偎在他的身边,心中没有一丝邪念,用力的环住陆成泽的腰,只为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太冷了,昨晚的夜色太冷,昨晚的夜风太冷,就连今晨的朝阳也太冷了。
冷的萧毅瑾连心都冻僵了,唯有此刻陆成泽的拥抱才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将染上的寒气慢慢融化。
第105章 身世
许是贪恋陆成泽身上的温度,或是被陆成泽鲜少的温柔打动,萧毅瑾同意让陆成泽见一见太后。
但他却固执地拉住陆成泽的手,与他一同进入寿安宫。
寿安宫内一片寂静,新拨来的宫人谨言慎行莫说谈笑,便是连喘气都提着心神,整个寿安宫安静的可怕。
殿内窗明几净,阳光透光窗洒在地面上,里面点燃了熏香,清幽淡雅的幽兰香,一派祥和,一切与往常都无半分不同,完全瞧不出昨夜发生在此处的血腥。
太后穿着素雅,身上披着外袍,头上只简单了挽了个发髻,没有佩戴丝毫发饰,跪坐在临窗的案桌旁,愣楞出神透过窗看向外面的庭院。
萧毅瑾与陆成泽走了进来,两人并肩跪坐在太后对面,太后恍若未觉,视线却依然注视了外面。
陆成泽担忧不已:“太后娘娘,您可还好?”
而此刻的太后好似才回过神来,蓦然转过头看了陆成泽一眼,裹着厚厚纱布的手捂住脸,呜咽出声,眼泪一滴一滴从指间漏出。
“伤口不能沾着水。”陆成泽伸手将太后捂住眼睛的手拉了下来,掏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轻柔地问道:“太后娘娘可曾用早膳?”
太后没有回答,手上的伤口好似完全没有痛感一般,伸手夺过帕子紧紧的拽在手掌中,如同没有听到陆成泽的话,反而开口问道:“韩陵呢?韩陵可还好?”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萧毅瑾,闻言瞬间变了脸色,袖中的手握紧了袖口,好似想要将衣袖抓破一般,手指深深地扎进布料里。
他知道太后此刻心情不佳,带陆成泽前来一是为了让陆成泽安心,他纵使再狠辣也不会伤着自己的亲生母亲。二来,也是想让陆成泽安慰安慰太后,太后对陆成泽的依赖与情感这世上无人能及,若陆成泽宽慰几句,太后也能早些将韩陵丢开。
可万万没想到,太后即使面对陆成泽也不忘韩陵。
萧毅瑾咬着牙,心中暗恨,等过些时日,太后对韩陵淡了,他必要亲手活刮这个狐狸精。
太后看陆成泽不说话,心中更加焦急,只以为韩陵已经遭遇不测。立即伸手拉住陆成泽衣袖道:“你一定要救救韩陵,这一切都怨不得他,是我害了他。”
陆成泽迟疑了一瞬,柔声道:“韩陵被关押在天牢。”
太后闻言心中说不清是喜是悲,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再次急切地追问道:“那他可还好?”
陆成泽看了一眼萧毅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安抚般的拍了拍太后的手背,柔声道:“最近一段时间,你便在宫中好好休养,韩陵那边……不要想太多。”
陆成泽原意是让太后好好养伤,韩陵那边自有他去想办法,让她不要太过焦急。只是萧毅瑾此刻在此,陆成泽的话不便明言,只能含糊过去。
可是同样一番话在太后耳中却变了意味,太后以为陆成泽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再想着韩陵了,她以为陆成泽要放弃韩陵来保全她。
太后当即大怒,霍然起身满脸怒气瞪着陆成泽道:“韩陵与我们相识数十载,是我牵连了他,他若有事,我此生难安。”话落太后不愿再面对陆成泽与萧毅瑾,转身走进内室。“嘭”的一声巨响,太后将门狠狠的摔上。
看着紧闭的雕花门扉,萧毅瑾沉着脸,冷笑了一声问道:“这些年来,亚父与韩陵素来并无往来,原来早就相识?”
陆成泽神情微僵,顶着萧毅瑾恼怒的眼神,点了点头道:“同朝为官自来相识,但来往不多。”
萧毅瑾自然不信陆成泽的解释,他也不需要陆成泽的解释,而是冷冷地凝视着陆成泽,淡漠地问道:“朕只问一句,韩陵与太后之事,亚父可知情?”
话音刚落,还不等陆成泽回答,萧毅瑾立即又加了一句:“亚父不要骗朕!只要你说的朕都信。”
陆成泽抿了抿唇,半晌没有答话,最终在萧毅瑾的凝视中,还是点了点头。
萧毅瑾的眼中神采瞬间暗淡,他闭上了眼睛,咬牙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欺瞒朕!”
萧毅瑾颤抖着将案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掷在地上,轻薄的瓷杯磕碰到坚硬的青石板“当”的一声瞬间四分五裂。
萧毅瑾声音中带着痛意,质问道:“朕于你们究竟算什么?你们心中可有将朕当成一个帝王?”
面对萧毅瑾的质问,陆成泽无言以对,心中愧疚不已:“是臣之过。”
萧毅瑾悲切的看着陆成泽,陆成泽解释道:“先帝薨逝之时太后才二十来岁,便是如今太后也不过三十出头,她还那么年轻,在深宫孤寂想要有个人陪,虽不合宫规,但合乎人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