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影雨终是牙一咬,决定为自己分辨几句:“只是……只是那水镜楼实在欺人太甚,只不过一玉牌,他们就断定与我九重殿有关,也不想想这些年来九重殿何时主动挑过祸事!”
“还有那旭阳剑派,明明这事上他们也不干净,竟说什么‘怕我们畏罪潜逃,到时无法对证’,竟唆使水镜楼主将影风大哥拘押了起来!”
说到这里,影雨实在气不过,重重地一拳锤在地上,怒容道:“他们不过是因为也有嫌疑在身,怕走了我们会使自家麻烦!什么名门大派,也是这等腌臜心思!影雨忍不下这口气,这才与他们动起手来的……”
将心中委屈一吐而快后,影雨心里也痛快了些。按照他的想法,楚言虽偶尔对下属苛刻了些,但对外可是一向护短的。
更何况对方这次如此蛮不讲理仗势欺人,还扣了影风大哥,接下来只待殿主大人给他报仇雪耻便好。
楚殿主:“……”
这次干脆连个反应也不给了。
影雨终于欲哭无泪了,跪在地上不住地往后面瞄,他真笨,怎就不知道等等大哥一起过来?
几月不见,殿主给人的感觉越加地捉摸不透了,气息如山中云雾般变幻无端,这性子好像也更加无常……也不知道常年贴身伺候的大哥和秋槿姐是如何做到十数年如一日的……
就在影雨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殿主大人终于肯赏脸转过身来说话了。
如果影雨此时敢大着胆子抬头,便会发现楚言开口时脸上十分踌躇和纠结,仿佛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然后影雨就听见楚言很是缥缈的声音传来:
“你方才,抱……”
影雨眨眨眼,抱?
他还想听清楚,然而,楚殿主的声音至此立刻猛地一顿。
殿主掩饰性地咳嗽几下,语调立刻冷厉严肃下来:“抱——鹤归山那一式剑招,为何使得那般松软无力!出招急躁失衡,收招气力不济,墨刃便是这么教你的?”
影雨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家殿主对下属武功的要求素来容不得沙子,连忙摇头摆手:“不不不,是是属下学艺不精!影雨自甘领罪,只是求殿主不要罚大哥……”
楚言冷哼一声,“罢了,这回孤便当没看见。下不为例,记住了。”
一语罢,袖中青玉折扇滑出展开,不着痕迹地遮了略微发烫的脸……
开玩笑,若是让影雨知道他方才走神竟是在想“为何阿刃肯让影雨抱却不敢与孤亲近”,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影雨还迷迷糊糊地摸不清状况,楚言道:“还不起来,等孤扶你?”
这便是真不计较的意思了。小护法连忙起身,正欲谢恩,殿主先皱眉道:“阿刃怎的还不跟来。”
“殿主稍候,”影雨眼睛一亮,“属下去找大哥,带他过来!”
……楚言气得肝疼,没来由地着恼,连喉咙里都泛酸了,一字一顿地咬道:“不、必、你。孤去接他过来。”
他也不跟影雨多扯,直接脚下一点,人就已如一道清风般远去,将惊呼的影雨抛在十几丈之后。
长青城的街巷都是青灰石砖。楚言一路轻功折回,不过几息的工夫,便回到了那高台之前。
墨刃还好端端地乘马停在刚刚的地方。没等楚言松口气,定睛一看,却见墨刃马前站着一陌生人,很是温雅地笑着。
墨刃背对着楚言这边,看不到表情,但那陌生人含笑吐字,两人仿佛是极为亲近地相谈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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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当年事
霎时间,在影雨面前好容易压下情绪的楚言,只觉得一种很是陌生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几乎要使得五脏六腑都烧灼起来。
……他从不知道墨刃在外面有什么朋友。
在楚言微薄的印象里,但凡阿刃在他身旁时,眼底心中首先盛得都是他。
再数数其他人,与秋槿算是青梅竹马,与影雨算是半师半友,那也都是他九重殿的人,在殿主眼里……勉强大发慈悲给四舍五入一下,也都可算做他头上。
可他不知道离了九重殿的墨刃会是什么样子。说实话,他已经好几年都没见过墨刃在外应酬……至于再早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而此刻,瞧着墨刃与外人相谈的背影,楚言酸得牙根儿发痒。
他脚下一提速,仗着自己一身好武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竟直接从后面揽住墨刃的腰肢,不由分说地把人拽下了马!
可怜墨刃那边正思索着该如何应对这位好大来头的旭阳剑派大师兄,结果被他去而复返的好主上冷不丁地一把从马上往下拖,差点没给惊得一剑捅过去。
还好他立刻认出了来人的气息,急忙放松绷紧了的身子。
本想要挣开楚言站稳,一声“主上”尚未出口,楚言沉着脸又是一拽,墨刃脚下一歪,这次直接撞进殿主怀里!
“主上……!?”这种半搂半抱的姿势让墨侍卫全身都僵了,不知道这短短一点儿时间里殿主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想推开,奈何不敢。对面徐明溪的脸色无比精彩,更是让墨刃窘迫不已。
楚言浑然不觉,只锁起眉宇,沉声问向怀里禁锢的人:“怎么,阿刃不准备给本殿主引见引见你这位朋友,嗯?”
口上说着,心中恼火,手臂便收得更紧。这一刻,英明神武却在某些感情方面缺根筋的九重殿主,仿佛化身成了某种守护领地的大型兽类,用肢体动作宣示——看了没,这是我的!我的!我的!
可这话一说,墨刃脸色一僵,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位是来寻主上的,何时成了他的朋友?
而那徐明溪常年的笑脸也有些挂不住了,他虽然才同墨刃说过楚言许是不记得他种种,可那是客套话占了七八成。
他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大派系的大师兄,内定的未来掌门人。这次旭阳剑派前来长青城,他便是总领主事的那个。这九重殿主到可好,居然一点儿也不识得他……也不知该叹他孤高不问世俗,还是该说他桀骜目中无人?
徐明溪正想上前解释,却听后面风响,又驰来一个白袍少年。是影雨赶来,远远望见他口中就喊道:“呀,是你这个旭阳剑派的笑面虎!你快快放了影风大哥,不然今日殿主在此,必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影雨这一喊,楚言脸上才显出些明白之色,原来是旭阳剑派的人,那么刚刚约莫是见墨刃出手胜了四个旭阳弟子,这才截下他的。
这样一想,手上终于松开力道,墨刃如蒙大赦,小心地往楚言身后恭敬地站了,被后者闷闷瞪了一眼。
徐明溪似乎也松了口气,脸上再次带了他那斯文的笑容,冲影雨道:“这位小兄弟说笑了,你影风大哥在水镜楼处,怎么到向徐某要人来了?”
又转身对楚言,躬身一礼,“——楚殿主,多年不见,在下旭阳徐明溪,七年前明阳山前一战,徐某输的心服口服,至今不敢忘怀。今日有缘再见,实乃幸事。”
……楚言继续皱眉。
说来很是尴尬,听徐明溪之言,似乎他们曾经有过交情,可是他……不记得了。
毕竟殿主刚刚重生回来,前世后来发生那些种种都够他脑子里搅的了,如今哪里记得什么七年前,什么明阳山,跟谁有什么一战?
“……”楚言只好作沉吟状。他装着深沉,眼角余光偷偷往墨刃那边求救。
还好侍卫靠谱,仗着内力深厚,悄悄在后面传音入耳:“主上可还记得,您十五岁时曾有一旭阳弟子劫了九重殿的货,被您一路打到他们山前,接连败了一十八名亲传弟子。最后逼得掌门人出面调停,废了主事人的修为,江湖震惊……这徐明溪,想必就是那时候的亲传弟子之一了。”
“……哦,孤想起了!”楚言恍然大悟,那种好容易才记起的神态让徐明溪心口又是一阵憋屈。
这倒是让影雨暗爽,心里只道果然天地间一物降一物,这姓徐的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叫他憋着一肚子火无法撒,如今碰上殿主,终于叫他也尝尝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想起了归想起了,楚言还不至于忘了正事。
“阿刃乃孤的贴身侍卫,不知徐少侠拦孤的人,是个什么意思?”
见楚言面露不悦之色,徐明溪连忙笑道:“楚殿主莫怪,实在明溪有要事欲与殿主相商。殿主武功超凡,明溪追赶不上,情急之下只得拦下这位墨侍卫,想求他引见一番罢了。”
楚言挑眉道:“与孤相商?好罢,愿闻其详?”
徐明溪却道:“想见殿主的不止明溪一人,斗胆请楚殿主移驾水镜楼一叙。”
水镜楼……
楚言这便想起,那夜与阿刃在客栈夜宿时,的确听过些许水镜楼与旭阳剑派的消息。
似乎就是眼前这位徐大师兄,与水镜楼那位美人楼主有那么几分暧昧。
旁边影雨突然变色,怒道:“殿主不可听这人哄骗!这家伙跟水镜楼主是一伙儿的,风哥还在他们手上!”
楚言却轻笑出了声,狭长凤眸淡淡瞥了影雨一眼,道:“此言差矣,既然孤的影子护法在水镜楼手上,孤又怎能不去登门拜访一番呢?”
他将袖中玉扇在掌心一敲,坦坦荡荡,毫无半分踌躇之色,“徐少侠,烦请带路?”
……
那方才与影雨、墨刃分别交手的旭阳剑派弟子,已经被徐明溪挥退回去了。
楚言被徐明溪引着往水镜楼的方向去,墨刃与影雨则一左一右落后殿主两步跟随。
他们于青石铺就的小巷内穿行,楚言问徐明溪道:“说起来,最终那位旭阳弟子,不知贵派是如何处置了?”
徐明溪神色稍微变了变。
“啊,殿主说燕师兄么……”
徐明溪垂下了眼,这位剑派大师兄一直是温润地微笑着的。可那句“燕师兄”出口的这一刻,似乎有复杂的阴雾蒙在了白玉之上。
“……那之后,燕师兄被查出多次私自带领弟子下山,意图杀人越货,挑起祸乱。掌门大怒,便将他逐出了门派。”
楚言道:“贵派掌门公正无私,楚言佩服。”
这话是真心的,但凡对于自己门派里的天才,就算对外有了什么错处,大多掌门人也都会采取包庇的态度。
可这位旭阳剑派的掌门非但不计较当时还是一介少年的楚言如此放肆冒犯,反而严惩自家弟子,可见确实是一位刚正不阿之人。
徐明溪轻叹一声,“其实于公于私,徐某都要感谢楚殿主。于公,为我旭阳除去了毒瘤;于私……燕洛师兄虽心性偏激,天赋却超我许多,若不是他被废被逐,这大师兄的位子轮不上徐某来坐。”
楚言却深深地看了徐明溪一眼,暗自思忖:这人口上说着感谢,却并不怎么真正高兴的样子。
之后徐明溪果然情绪略有低落,一直没有主动说话。楚言百无聊赖,悄悄去拉墨刃的手指。
墨刃忽然低声道:“阳明山那一次……主上当真不记得了?”
楚言心头颤动,眼睛一下子亮了。
阿刃竟主动同他说话!
不是禀报回话时那种恭敬却平静冷硬的语调,而是带了些许犹豫与柔和的,似乎是正事之外的闲话……
楚言又是惊喜,又因着自己的确不记得而有些愧疚,连忙握住墨刃的手掌,小声道:“孤记性差,阿刃同孤说说。”
可墨刃却又抿住了唇,眼睫垂下。
楚言忍不住急切道:“阿刃?”
“……”墨刃垂落的眼神游移着,那清瘦的身子绷紧了又松开,不知心内鼓了几番勇气,最后才终于吐出一句轻轻的:“当年,押送那趟被劫的货的……是属下。”
楚言吃了一惊。
他第一反应,竟是心痛。
那时候阿刃才多大点年纪,当年的自己居然放那么点个孩子出去押货,以致被人劫了!?
楚言一时手足无措,乃至语塞,愣愣地望着墨刃:“孤,我……”
他不知该怎么说,只觉得喉咙干涩,正欲道一句“以前对不住你”,却突的又一惊。
他竟看见墨刃神色罕见地柔和,眉眼间满是追忆旧岁月的缅怀之意。
黑衣侍卫淡色的唇瓣一动,轻轻道:“当年,主上是为了给属下出气。主上当年……很疼属下。”
“……”
楚言如遭雷击。
他想起他们相认重生的那一日。墨刃固执地跪下不肯走,口中说的理由就是“主上曾经待属下很好的”。
他曾经将墨刃弃如敝履,墨刃说:主上曾经待属下很好的。
他当年叫墨刃受尽屈辱,墨刃说:主上当年很疼属下。
太阳穴轻轻一疼。好像是墨刃的这句话打开了什么尘封已久的匣子,那些已经褪色许久的记忆,忽然就浓艳地回归到了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