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一条蜈蚣从他的衣领口钻出来,密密麻麻的肢脚沿着小孩柔软的脖颈爬上去。
燕洛心中一跳,见此情景,哪里还不知这小孩是巫咸教中人?
他暗恼:自己刚才那一出手,反是多管闲事了。
白衣小孩不以为意,他只是看了一眼被钉死的毒蛇,有些讶异。
随即弯起澄澈的眼眸,看着燕洛吃吃地笑道:“咦,陌生的大哥哥,你从哪里来呀?”
那时白华还不叫白华。他姓钟,是巫咸教教主的独子,将来的一教之主。
……
山崖之上,长风吹过,风中有着血的气味。
燕洛打马而来的时候,楚言已然在那里等着了。
意外的是,楚言也是单独一人,黑金云纹的大氅被风吹开,年轻殿主神情间无悲无喜。
在楚言所站的北侧的山崖上,早早地立了一杆木旗杆。
旗杆上,以麻绳缚着一个人。
白华那身雪白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被血染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他垂着头,青丝在风中散开,不知是昏迷了还是醒着。
数日前,昏暗的刑堂之内,九重殿的叛主大刑曾在这具身躯上碾压过一次又一次。酷刑撕裂了细皮嫩肉,打折了娇弱的骨头,叫这个养尊处优惯了的美人儿无数次地惨叫哭喊,崩溃挣扎,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
如今他被高高吊起,像一串已经不能发声的残破风铃,轻轻地晃啊晃,血就滴答滴答往下落。
燕洛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白华的惨状并不能让他皱一皱眉头,只是嗤笑一声:“原来大名鼎鼎的楚殿主,也能这般心狠手辣。”
楚言负手而立,淡淡道:“比不得燕教主铁石心肠。”
燕洛哼了一声,阴沉沉笑着说话:“殿主谬赞,不过……今日叫燕洛前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人肉旗杆子么?”
楚言沉声道:“三日酷刑,他什么也没说,痛到极处时,他便不停地哭着只叫主人。”
燕洛挑眉:“所以?”
北侧山崖之后,一片密林之间,停着九重殿的马车。
墨刃裹着裘衣坐在车内,沉默着垂眼不语。就如林昀说的那样,他的身体衰落得很快。
秋槿在旁陪着他,听着那头的声音,忍不住唾道:“老天,我单知这个燕洛不是东西,没想到竟能这么不是个东西!?”
墨刃还是不语。他早就料到这种结果,毕竟前世白华在九重殿蛰伏了十年之久。
燕洛舍得让他在九重殿蛰伏了十年之久,哪怕曾经有一次,自己的剑几乎就能刺穿白华的心脏。
所以这次,想必也……
“燕洛,孤无意与你废话。”
山崖前,几息沉默后,楚言率先开口,“一命换一命,交出孤的侍卫所中之毒的解药,白华给你带走。此后只要巫咸不犯中原,之前种种毒计,九重殿可以既往不咎。”
燕洛惊奇地笑了:“楚言,你竟愿意为了一介卑贱侍卫,做到这个地步?江山换美人,九重殿主还是个痴情人呐。”
“不过……”他抬头看着被吊起来的白华,看着那根被血浸透了的麻绳,唇角冰冷地一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我要换他来作甚。”
今日阳光甚好,过于灿烂的光照进眼底,叫人眼眶发酸。
燕洛眯了眯眼,暗想:我要换他来做甚。
就在这片刺眼的阳光里,他似乎看到年幼的钟华软糯地笑着,伸展双手讨抱,叫他:“燕哥哥!”
燕洛是后来才知道,由于教内修炼秘法,钟华自幼被关在毒虫窟里,和五毒之虫百药之草一起长大。
明明是个玉人似的小孩,性子却极聪颖极阴狠;可若真说这是个歹毒阴险的小怪物,又似乎过于单纯了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透出的是毫不遮掩的寂寞。
这孩子不懂善恶正邪,只懂听话。只有听话,才能叫他教主爹爹,夫人娘亲和各位性格古怪冷僻的叔叔伯伯们多看他一眼,多对他说句话。毕竟,人的脸比虫子耐看,人的声音比虫鸣好听。
而忽然有一天,空旷寂寞的毒虫窟里,来了个英俊温柔的中原大哥哥。
大哥哥会冲他笑,把他抱在怀里叫他华儿,会亲着他的后颈,给他讲中原的故事。
会心疼他修炼的秘法,会唾骂巫咸教的惨无人道,会对他许诺一个美好的“日后”。
“日后待我恢复了武功,必定接你出来,咱们骑一匹马,两个人一起逃的远远的,江湖那么大,谁也找不着咱们。”
“等没有人追咱们了,咱就可以去中原,去江南水乡。我曾经去过的,那儿上元节的花灯最是好看。一生那么长,咱们可以一起看好多好多场花灯。”
江湖那么大,一生那么长。
他的燕哥哥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是世上唯一的一个会耐心地陪他玩,用心地宠爱他的人。
钟华的心就这样沦陷了,他并非看不出燕洛待自己好是有所图谋,可纵使如此,他也情愿错付。
耐心、用心……哪怕没有真心,对过于寂寞的小孩子来说也足够了。
两年朝夕相处之后,燕洛得偿所愿。他利用钟华的身份,骗到了巫咸教内的圣药,恢复了被废的修为。
利用玩了的小孩儿不再有别的用处,燕洛轻易地背弃了曾经天花乱坠地许诺的“燕哥哥一辈子陪华儿”、“永远疼爱你不离开你”,他要回中原,向九重殿和旭阳剑派复仇。
也就是在临行前那个雷雨夜,巫咸教少教主钟华弑父。
那一夜的大雨倾盆,闪电把这个少年美貌而阴狠的脸照得一片森白,高座上,他的亲生父亲双目暴凸、死不瞑目。
一杯毒酒,一把短匕,终结了上任教主钟通的性命。
钟华仍不罢休,又将匕首刺入了他母亲的胸膛,彻底手染鲜血。
最后,钟华缓慢地,仔细地割下了父母的头颅……这对为了所谓巫咸教大业,狠心将他投入毒虫窟,任他一年年无数个日夜忍受毒虫刺咬和无边寂寞的,他的亲生父母。
仿佛是一场复仇,带着小孩子的赌气,带着小孩子的单纯和残忍。
钟华将父母的头颅摆在了燕洛面前,笑颜如花。
“别走,燕哥哥。”
白华有些落寞地垂着睫毛,他的眉间沾染了血,红润的唇瓣开合。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在故意接近我。燕哥哥,你对华儿那样好不是真疼我,只是想利用华儿,是不是?”
雷雨声中,燕洛脸色骤然青白。
冷汗沿着额角淌下,他藏在袖中的手掌已经化刀,蓄势待发,欲和钟华拼个死活。
纵使他的丹田刚刚恢复,几乎没有可能胜过面前的钟华。
这一刻,他是真的确信了自己命数已尽。
可他错了。他低估了钟华的病态,尤其是偏执——对他的偏执。
毫无征兆地,那个贵为巫咸教少教主的少年一下子跪倒在他脚下,仰着头,泪水漫上眼眶。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走?华儿还有好多能给你用!我能给你治伤,传你内力,帮你复仇,你留下来继续利用华儿,好不好?”
燕洛悚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华声声欲泣,目光含着期盼:“钟通已经死了,巫咸教主之位空缺。以后,你来做巫咸教的教主,华儿做你的侍奴……”
“主人,以后华儿叫您主人好了。我有的都给您,整个南疆都给您……”
他蓦地用右手攥住左前胸的白衣裳,好像这样就能压住那一颗灼热的心脏,脸上仍是挂着甜美而虚妄的笑,“您留下来,继续骗我,骗我会永远疼我,一生一世陪着我。”
这一刻,燕洛恍惚意识到了,白华的内心永远是个孩子。
那个默默坐在幽冷的洞穴之中仰望天光,忍着毒虫的啃噬,试图用听话付出来换取一点点在意的人施舍的温暖的孩子。
“说呀。”
“主人,您说呀。”
“会永远疼我,一生一世陪着我。”
江湖那么大。
一生……那么长。
鲜血从高高的麻绳上滚落一滴。
可是转眼间,白华飞蛾扑火般的一生,就这么风卷残云似的,在偌大的江湖里磋磨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人渣燕和病娇白的一章,下章可能血味有点点重,提前预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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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离弦
秋风吹过山崖,吹散多少年情仇恩怨。
燕洛翻腾的思绪被打断了,耳畔的风中传来一阵振翅之声。
他倏然抬头,只见远处的山林上方,一群黑点快速放大——十数只漆黑的大禽越过密林,向山崖这边飞来。
禽鸟飞得很快,转眼间已至面前。黑羽金眼,尖喙利爪,赫然是……九重殿饲养的金眸灵鹰!
山林间,九重殿的马车下。
墨刃神色淡淡,缓缓放下抵在唇间的手指,顺手拈走了肩膀上一片黑色硬羽。
“好久没见过大哥弄鹰了,”秋槿在旁搀着侍卫的手臂,扶他坐回车上,“这些小鸟还是这么听你的话。”
墨刃敛眉不语,拢着身上的裘衣坐下,抬头看着天际。
许久,他才低声叹道:“主上这般做法,血孽过重。若不是劝不住,我不愿如此。”
灵鹰飞向山崖。
山崖上除了两相对峙的楚言与燕洛,还悬着半死不活、血肉模糊的白华。
被饿了一天的灵鹰闻到味,顿时欢快地高低鸣叫。它们扑闪着翅膀飞聚在旗杆周围,以喙爪撕咬起白华的血肉来!
高杆上的那具血淋淋的身子开始剧烈挣扎,像被扔进沸水里的小兽。
燕洛猝然变色,一张脸几乎是瞬间就全青了:“楚言!你!!”
楚言负手于背,沉声道:“交出解药,孤可叫灵鹰散去。”
原本安宁的秋色山崖顷刻间化作一副血色画卷,人的皮被活生生撕开,肉被鹰禽欢快地分食,甚至露出的骨头也被啄碎。
山风带来濒死的呜咽声,是白华在哭。他那一双被拔去趾甲的脚疯狂踢蹬起来,长长的麻绳开始摇摆,摇摆得越来越厉害。
黑鹰翻飞,几枚鹰羽纷纷落下。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血浸透了麻绳。
燕洛不禁咬着牙冷笑起来,攥拳时指甲嵌入肉里:“楚殿主好手段。”
楚言孤身立于旗杆之下,上空不停有血滴落,落在他的肩上衣襟上甚至脸颊上。
他避也不避,冷声道:“论狠毒手段自是不敢与燕教主、白公子相比,今日孤无他所求,只要解药。”
“无趣。”
燕洛哼了一声,转身去牵马的缰绳,“我要走了。”
楚言道:“请便。”
下一刻,燕洛反手拍断一根树枝,回身掷来。那树枝被灌注了内力,犹如离弦利箭一般破风飞去,瞄准的却不是楚言,而是那根系着白华的麻绳!
然楚言却早防着他这一招,足下轻功一踏,人已在半空。殿主双掌一合,树枝在他掌中啪嚓断为两截,落入崖下深渊。
雍容衣袍翻飞,楚言落回山崖上,脚下踩弯了枯草,冷笑启唇:“孤还在这儿呢,燕洛!别使这等丢脸的小伎俩,你太小看孤了。”
燕洛脸色愈加难看。半空中,白华忽然哀哀地惨叫了一声,一只黑鹰啄瞎了他的右眼,血从眼眶里泼洒下来。
楚言不躲不避,那血溅湿了他半侧俊美的眉眼,又滴落下来,无声地在衣襟上浸染得更深。
燕洛嘴角的肌肉抽动,他的呼吸渐渐粗了,突然怒目道:“楚言……你且听着,我不会把解药给你,我什么也不给你!!”
好像雷霆在山崖上炸起,燕洛陡然暴喝。
“楚言,你蠢,蠢极了!瞧你自以为天纵奇才,肆意妄为,如今还不是为情所困,为了一个卑贱的侍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的眼眶里好像烧着狂乱的火种:“是你害得我一无所有,是你毁我大好前程,我此生因你而毁,但凡是你所求的,我便要你求而不得!”
“若你以为,区区苦肉计就能叫我与你一样蠢,把掌中胜筹拱手让人,那便是大错特错。白华于我不过趁手的刀匕一把,如今失利,我还留他做甚!?”
楚言道:“很好,那你便眼睁睁看着你的人被飞鹰分食殆尽罢。也算……”
殿主抬眼,望了一眼挣扎渐弱的白华,眉眼冰冷,“也算你亲眼送他去走黄泉路,有始有终。”
……
“这次不会得到解药。”
密林内,墨刃沙哑地开口,眼神望向那根滴血的旗杆,“主上心内明明也该知道。”
秋槿轻叹:“墨大哥,我知道你不想看主上做这种事。”
墨刃闭眼,向车内转过身去:“……太脏了,主上不该……他不是这种人,主上不该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