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槿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叫了两声主上。楚言却似乎意识还不很清楚,只是转动着涣散的目光,迟钝地在车厢内找人。
许久,楚言的目光恍惚地落在影风身上,唇瓣动了动,却只能吐出含糊的气音。
影风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膝行前进附耳过去,急切道:“殿主!影风在此,殿主可有吩咐。”
楚言模糊地呢喃道:“药……”
他眼底强撑着那么一丝执念,仿佛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着“药……赶上……了么?”
影风忙道:“已按主上的命令,亲手交到墨侍卫手中了。”
楚言黯淡的眼底忽的迸发出光泽来,仿佛明春的所有亮色都奔他而来。殿主竟展颜笑了,神色干净无邪得像个孩童:“当……当真?那……那……”
大量失血让他的思维极度迟钝,楚言说几个字就要歇一歇,他侧在枕上,艰难地喘了好片刻,才挤出下一句:“阿刃他……没事了?”
影风连忙用力点头,林昀亦是应和。秋槿擦去楚言额上不停冒出的冷汗,眼眶酸疼地掉下眼泪来:“主上,墨大哥他已知道您已在天岚山脚下了,您回去便可见到他了,他在等着您回去呢。”
“他等了您整整五十三天……”
秋槿哽咽着道:“他很……很想您……”
“我也……”楚言缓慢地点头,缓慢地说话。
他眼底澄净如天光乍现,唇角笑意柔软,似乎前尘那些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罪孽终于短暂地松缓开来,“我也……想他了……”
然说完这句,他却又皱起眉宇,咳出血来,片刻后又昏迷过去。
秋槿的内力已然几近耗竭,连忙让出位子来,一旁调息吐纳,请几位护□□番护持。
驾马的车夫挥鞭叱了一声,马车就这样淹没在山雪的弯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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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九重殿内。
把众人诓出去的墨侍卫自是求仁得仁地煎熬在他的酷刑中。
奇花内蕴的药力与毒素冲撞在一处,本就已如天雷勾动地火,更有磅礴的内力在其中冲刷,哪里是难捱两字就能说得尽的。
偏偏如今是中毒者在自己给自己运转内力解毒。剧痛之下难免有误,狂暴的内劲不知第几次失控地撞上经络,心脉、脏腑亦是重创了多次。
“咳……!”
墨刃吐出一口血,他疼得浑身颤抖,眼瞳涣散虚浮,挣扎中手腕早已被束缚的床单勒出紫红色的淤印。
可他不敢停,只得咬牙忍着痛继续运转内力行走周天。
痛楚与寒冷如附骨之疽。时间的概念模糊了,墨刃将脖颈后仰,闭着眼大口喘息,冷汗滚落。
似曾相识的……冬夜,痛楚与寒冷。
但这次,他离主上只隔着一道山路了,他离曾经梦里也不敢想的圆满已经触手可及。
他要……他要活……
嘶啦!
床单终于被扯断了,墨刃却已经坐不住,斜向下栽倒在地板上。
撞上地板的震荡再次刺激了脆弱负伤的肺腑,他终于疼得忍不住,仰起汗湿惨白的脸颊,沙哑而无助地叫了一声,声音淹没在风雪夜色里。
侍卫发抖着咬住自己的手臂,蒙着雾似的黑眸里,艰难维系着最后一点神智,他不喜欢这样叫出声……
五指痉挛,在地板上划出血痕。墨刃蜷缩着身子,隐忍地闭眼,眉心宛如刀划的一道痕。
他要活……他要解了毒,治好病,再陪主上许久许久。
或许,如果主上要他的话,或许就是厮守一生呢?
这么想着,墨刃轻喘着,眨着失神的眼眸,无声地笑起来。
他离“厮守一生”,只差这么一步了。
怎么可以熬不过去。
然而到了这时候,本就衰竭的体力彻底见底,墨刃紧绷着又耐了片刻,渐渐地意识开始稀薄了。
也不知是那一刻他模模糊糊地晕过去,很快又浑身剧烈抽搐着疼醒过来,一口口往外吐东西。
他已经不知道吐出来的是什么,意识是半昏迷的,只记得喉咙里全是甜腥味道。
好像这场折磨不会结束了。
夜没有尽头,风雪也没有止息。
苦海浮沉之中,忽然当啷一声清脆声响。
是他的剑,主上临行前给他重铸了墨,原本悬在床头的此刻被碰倒下来了。
墨刃用最后一丝气力挣扎着,他爬向那柄剑,伸出手,仿佛要抱住唯一的浮木。
那柄剑,那柄主上予他的……
那些前世又向他涌来了,他先是看到了明媚过头的阳光,看见年幼的主上黑袖一拂,将这把长剑掷下来。
从此他有了名字和主人,这不是他一生的起始,却胜似一生的起始。
他看到了和主上少年相伴的岁月,后来白华出现了,醉生梦死疏远猜忌,直到那一剑绞碎丹田。
那时他疼的啊,他真的疼。墨的剑身是冰冷的,像淬了冰,是疼的。
很快他看到了偏殿日复一日的欺辱,那些脏累的活计和欺软怕硬的奴仆。
断了筋脉后的手足总是疼得令人发疯,而他身上的病越来越多,越积越重,他再也没能碰过剑。
最后他看到了封山的鹅毛大雪,还有红灯笼,还有滴血的刑架。
血流下来,血停了。
雪落,雪停,他也不再冷了。
他不再冷,不再痛,不再悲伤,不再怀恋。
好像这两辈子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安稳过。
然后……
他似乎看到了一条河,水波温柔地呼唤他;那河上笼着雾,雾里弯弯的一道桥,桥对面隐约有歌谣传来。
楚言站在桥头,眉眼温柔,披一件织金九重云纹的玄黑长袍,洒然散着发,俊美而自在,恍若欲乘风升仙而去。
“阿刃?”
墨刃怔了一下,刹那间,他竟似从那种朦胧安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似的。
他上前两步,慌张地叫了声:“主……主上!”
他叫了这一声,楚言就从桥头走下来了,竟像是很乖地听他话似的。
殿主分开雾气来到侍卫身边,伸手珍重地碰了碰墨刃的脸颊,神色万般依恋地道:“阿刃,孤好想你。”
墨刃一把握住楚言的手腕,怔怔道:“主上怎么在这里。”
楚言皱了皱眉,他似乎有些恍惚,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还是落到墨刃身上:“阿刃又如何在这里?”
墨刃张口结舌,像是清醒又像是迷糊。他答不上来,却也握着殿主的手不肯放,半天才小声说:“主上……随阿刃一起回去吧?”
楚言顺从地点点头,反手与墨刃十指相扣,道:“好啊,回去。”
于是两人一起回头,背对着那安宁的河流弯桥,背对着彼岸的歌谣,往回走。
就在回头的那一刻,墨刃身旁又空茫茫的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安详的终结,没有忘川奈何,没有楚言……但他还是独自往回走。
他走进风雪里,寒冷卷土重来,雪片吹过眼角,目之所及是叛主酷刑的暗血;他跋涉着血继续走,病痛刻入骨髓,他隐忍地咳嗽着走回那脏臭的偏殿,冷静地穿过嬉笑的奴仆间;他走回那个与主上决裂的瞬间,扫了一眼刺入自己小腹的玄剑,刹那间无尽的悲哀酸楚涌上心头。
入目皆苦,处处求不得,可他还是在往回走……往回走。
他走过初见白华的日子,走过主上为他打上旭阳剑派将燕洛踩在脚下的日子。
他走过春花秋月,见少年时的楚言纵马提酒,快意大笑。
他走过梨花下一盏茶,见自己为主上拔剑而舞,是那把碎裂又重铸的如墨长剑。
他又见今生主上为他落下的泪痕,见刺向胸膛时艳红热血;他见雨巷中诉情一吻,见离别前贪恋缠绵……
他是主上那把碎裂又重铸的如墨长剑。
不知道哪一刻,盛夏的阳光铺天盖地落在眼前,如一条波浪粼粼的金河。
墨刃第一次恍惚驻足,他终于又站到了这里,一切的起点。
有人赐予他名姓,赐予他活下去的意义。
九重殿的四公子楚言端坐在长阶高台之上,下方跪着暗堂的小暗卫。
“可有名字?”
“回四公子,未有名字。”
“今日本公子就以此剑为你赐名——墨刃。”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利刃。”
墨刃径直拂衣走过去,他走过跪在阶下的幼年的自己,一步步踏上白玉长阶。阳光落下,万物温暖蓬勃,是好世间。
身后一声:“谢四公子赐名。”
身前,那小公子含笑摇头,“既已认主,今后不要称什么四公子了。要叫……”
墨刃终于站上了最后一阶玉阶,他修长的双臂一捞,大逆不道地将那个坐在高处的孩子给抱了起来。
一朝认主,一世效忠。
“你……”俊美的小少年似乎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么轻巧的人抱起来了,他睁大漂亮的眼眸,立刻“腾”地涨红了脸。
小少年又惊又怒,又怒又羞,拂袖打了墨刃的肩膀一下:“你!你好……好放肆!大胆!”
墨刃却将他高高地抱在自己怀里,嗓音清透地唤了一声:“主上。”
楚言恼羞成怒道:“谁是你主上!哪有你……你这般不懂规矩的家伙,还知不知道主仆之道怎么写了!?”
侍卫深深地望着怀里这个年幼而活泼的小楚言,忽的低头,虔诚地亲吻这孩子的眉心。
他的眼睛笑起来了,不像一把剑;或是也像,像这世上最温柔的那把剑。
“主上,阿刃也很想您的。”
“天岚山下的梨花将开了,主上随阿刃一起……回去吧。”
记忆里的那片阳光融化成万千飞散的光点,又像一阵吹过夏日的清凉的风,托着他的意识往上浮起,直至重返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忠心耿耿墨侍卫,自己人都逛荡到黄泉了,但是看到主上就能瞬间清醒并且把主上从奈何桥上抓下来一起回家。
什么叫被动技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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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略沙雕元素,“先是为彼此各赴鬼门关,又因为在奈何桥头看见了彼此所以一起从黄泉跋涉回人间”这个梗还挺浪漫的?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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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大结局。
倒数第二章 了,多点评论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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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终相守
楚言醒过来的时候,雪也变得温柔了。
他睁开眼,模糊地看见了暖炉锦床的中乾殿。殿主闭上眼,徐徐吐出一口气,只觉得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他好像又回到被毒香诱入歧途的前世,他都想起来了,那些残缺的记忆从来没有这样清楚。
他在梦里嘶吼挣扎,乃至哭嚎乞求,向那个被自己折磨的墨刃伸手,喊着阿刃,喊着不要,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的身体煎熬在高烧、失血与剧痛中,心脏则被千刀万剐。风雪的酷寒侵入骨髓,他渐渐地越走越远,意识稀薄。
可是当他走上那道将渡他往生的桥头,他又听见阿刃站在桥下,唤他主上。
阿刃一唤他,他就听话地走下来,走回去了。
中乾殿内守着的几个小侍女听着床上的动静,匆匆惊喜地围过来。
“殿主!”
“殿主醒了!”
“快去禀报秋槿姑娘……”
楚言这才觉出点不对劲,皱眉问道:“秋槿呢?”
殿主重伤,秋槿这个贴身侍女却不在床边伺候,确实说不过去。小侍女越是支支吾吾,楚言越是心惊,不禁怒道:“说!”
毕竟殿主多年威严,小侍女吓得一哆嗦,咕咚跪下来答道:“禀报殿主,是墨侍卫方才从昏迷中醒转,秋槿姑娘去看他了。”
楚言脑中“嗡”地一声,心下已经凉了半截,喉结滚动两下才问出来:“阿刃……阿刃在哪里?”
“就在隔壁。秋槿姑娘做主,叫墨侍卫歇在……殿主!”
小侍女再抬头,楚言已经挣扎着起身,不顾一身重伤未愈,竟欲扶墙下地。几个侍女吓得魂飞魄散,却根本拦不住。
楚言忍着伤痛踉踉跄跄行到中乾殿旁的侧卧,尚未进去,先听见秋槿恼怒的声音传来:
“你给我躺好了!都这样你还要折腾到哪里去!?前夜诓得我们一群人下山,自己在这服药解毒险些把命送断,墨刃你好能耐啊是不是!”
里头又响起墨刃沙哑的嗓音:“……我要见主上。”
秋槿:“不许!”
墨刃:“我要见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