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玦立在那些可人的花草旁边,和一个小公子,正笑谈。
“卓瑜,你这次待几天走?”沈成玦面上神情明媚。
听到门扉的动静,沈成玦循声朝大门看过来,看到是顾琅,先怔了一下,接着寒暄道:
“顾老爷怎么来了?”
这句话十分不得了。
顾琅暗自拆解着这句话。这里面暗暗的点出自己是一个当官的,但又没有点出官衔,也不是友人之间的亲昵,带着一些疏离。
他显然不想给院子里那人以压迫感,却又在着急的撇清与这位“顾老爷”的关系。
是这样吗?
这都是顾琅单方面的揣测。
他目光阴冷下来,不悦地看向沈成玦旁边站着那人。
顾琅两眼就瞧出来了,这应当是个大商贾。
也是一身圆领袍,料子顾琅认得清楚,是福州织造的妆花缎,一般老百姓穿不起。腰间两条绶,坠着一块玉,足有巴掌大。一条金丝腰缕束着袍子
绶是青绶,腰革也只是黯淡的鎏着金。看得出来,他虽然不敢跟皇家冲撞颜色,却也十足煊赫了。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他,很高傲地说:“哟,京里来的大老爷?失迎。”随手一揖,不怎么恭敬,显然是见惯了权贵,“降临寒舍,有何贵干?”
这是个有见闻的人。
顾琅周身能显出身份的,也只有头上的冠。看似不起眼,上面却嵌着两颗珍珠,舶来贡品。这是朱从佑给他的。顾琅暗忖,这人能看出来这些,约是跟船出过海。
两人互相静默地打量着彼此,都没说话,架势却是剑拔弩张的。
顾琅往前稍踱两步,顿时散出一些官威:“不必拘礼,顾某来见子兰。”这称呼绝不能让给别人。他看向这个小公子:“如何称呼?”
“顾大人。鄙人冯美玉,小字卓瑜。大人请随意称呼。”
人如其名,一张光润无暇的年轻脸孔,江南一代才能养出这样的好皮相。
小字?大可不必说出来。
方才沈成玦是那么叫了一声?这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顾琅把眼一眯,冷笑道:“冯公子。这是你的宅子?”
冯美玉毫不避讳:“好巧不巧,刚好置办在了衙门边上。方便子兰上衙,赠与他了。”
顾琅看向沈成玦,目光里带刺:“顾某还要去县衙吩咐事情,先行一步了。”说完就冷漠地往外走。
沈成玦顾不上和冯美玉解释,赶紧追出去。
顾琅的马还在那里,未拴缰绳,温驯的站着。
他上马,同时想起了从前得到的消息里,有一句交代:
“又至十五,有俊朗公子迎主簿下衙,二人言笑晏晏。次日主簿告假送行。”
于是“言笑晏晏”与“次日告假”这八个字,开始在他心中无限的放大。仿佛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取不出,兀自地较劲。
“顾琅,等等!不是你想的……”沈成玦追到了三元巷口,挨着主街了。
前面一人一马驻在那里,还没有走。
顾琅在马背上神游,他想回头嘲讽一句什么,可转念间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不该和这么一个商贾计较。
先前过来的时候,他是抄近道从另一条偏街来的,这会儿放眼看过去,三元巷外的主街上一片安乐风光。微风中飘浮着一股羊汤味儿,老百姓们吃的热乎,大大咧咧的互相拍膀子、热络的聊着天,还有一些孩童在顽皮的互相追赶。男女老少,脸上都洋溢着淳朴的笑容。
作为一个下到地方来的钦差巡按,顾琅应该为这种景象感到高兴。
然而他此刻却没有这种情致。
沈成玦气喘吁吁地:“等,等等……!”扶墙又喘了喘,才把气顺平。
顾琅不是很乐意,却还是开口:“什么事?”他把马鞭从鞍上取下来,捏在手里把玩,作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沈成玦走过来,仰头望着他,“顾琅,”眼里满是真诚,“我来是有话要告诉你……”
顾琅不情不愿的低头过去:“说。”他看得出来,沈成玦眼里还是有些担忧与焦急的。顾琅的目光就那么投下去,脸上的阴郁略微散去一些。
沈成玦道:“我是要告诉你,依本县县律,这条街……不得纵马,”沈成玦走过到他马边上:“违者……”
顾琅闻言,面皮抽了抽,那张英气的脸上,瞬间闪过好几种不同颜色。他再也不想说话了。既而猛掉转马头,重重一鞭挥下去。良驹嘶鸣一声,带起一路扬尘,消失在三元巷的另一头。
沈成玦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他看出来了,顾琅明显的不喜欢冯美玉,也很明显的生气了。
他早就告诫冯美玉出门在外不要张扬。
冯美玉非要把值钱物件都捆在身上,恨不得脸上刻字,告诉全天下自己是江南巨商。
虽说庶子翻身,必定要扬眉吐气一番,那也不用这么招摇过市吧!
这下好了,把钦差得罪了。
本来顾琅内里就是个不喜欢招摇的性子,可偏偏遇到冯美玉这个爱显摆的。
沈成玦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他在原地想了想,他不让顾琅在那条街骑马,顾琅至于那么生气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要是真碰着哪个老百姓了,那到底是罚还是不罚?
沈成玦委屈极了,他明明也很难做啊。
思前想后,他这会儿饭也吃不下,穿着常服就准备去县衙。
冯美玉这会儿也从巷子里出来了,他窥了一眼沈成玦的神色,试探道:
“刚才起风,我瞧见那个大老爷的右耳有旧伤。”
沈成玦还在神游,没有接话。
“你方才问我生肌消疤的舶来药,是要给他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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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晾人
“你方才问我生肌消疤的舶来药,是要给他的么?”冯美玉的语气里也有一些酸意。
毕竟他今天风尘仆仆的刚下马车,沈成玦第一句话就是问的这件事。
当时自己竟还傻里傻气的调侃他哪里受伤了,笑问他怎么和小娘子一样紧张起容貌来。如今看来倒是解释得通。
沈成玦分明不是爱巴结的人,那只能说明他和这个官老爷交情匪浅。
沈成玦“嗯”了一声,只点点头,没有多作解释。
冯美玉漫不经心道:“跟当官的结交朋友,要吃许多苦头。当官的都无情,我见太多了。这个老爷官衔不低吧,他冠上那两颗珠子,是……”
冯美玉顿了顿,“外面进贡给中宫千岁娘娘的。如今中宫空置,我还以为万岁爷会赏给哪个宠妃。”
沈成玦神色果然不对了,目光也随之复杂起来:“是吗。”
本来他听到冯美玉那句“结交朋友”,就已经心里发虚了,如今听了这话,又是一阵的心悸。从前他是觉得他与顾琅这种关系有些违逆,但如今看来,应当不只是违逆这么简单了。
他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于是干笑了两声,随口问:
“你这么有眼色,怎么不去当官?埋没了。”
冯美玉狡黠一笑:“我如此善良,最是悲天悯人。真当官了,定然天天为了老百姓吃不下、睡不着。这不是挡我的财路吗?”
“你是替我考上了,可我临赴任了,却很踌躇。”冯美玉调侃:“我当时在月下饮酒,对影成双的,我就在想啊。当官既然不能发财,那多没意思。”
冯美玉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有些惆怅。
沈成玦是个傻子。
他还真以为,当年要他去替考,是好友名利熏心,想当官。冯美玉没忘,那一天沈成玦去贡院那种灼灼的神情。
他从来没有见过沈成玦那般开怀,当时他就在想,就算被抓了,这辈子仕途尽毁,他冯美玉也值了。
放榜那一天是他们一起去的,填榜的唱名,知道‘冯美玉’中了头榜解元,沈成玦他……
……
“你怎么这次没带个俏丫鬟?上次那个又不行了?不是要去远处吗,路上得多寂寞!”沈成玦笑着与他调侃。
冯美玉骤然回神,又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啊,最近没有中意的。走着遇着吧,说不定能邂逅个什么天仙。缘分这件事不好说。”
沈成玦感慨:“我的老天啊,你一表人才的,手里又攥着黄金万两,要什么天仙没有?是个嫦娥也要为你下凡了吧?”
冯美玉一如当年金陵书院里,那个被人瞧不起的庶子,有些怅然道:“我也想要戏本子里的‘解语花’。拿金银换来的,有什么意思。”
沈成玦困惑地看着他:“你的要求也太多了……”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要去县衙,午饭你先去吃吧。”
冯美玉看着他,没说话。
这不是打商量,这就是一个告知。他心里明显揣着事儿,不愿意与自己再多交谈了。
冯美玉微一点头:“嗯。”
沈成玦脚步匆忙地走了,有一点小跑的意思。
可县衙分明就在隔壁。邻着半条街,没几步就能到。
就这么急不可待?
/
沈成玦在公堂外面张望,顾琅显然也看见他了,却没有让他进来。
顾琅正在与许知县交谈着什么,神色正经。
沈成玦在外面来回踱了两步,干脆叫来一个衙役,低声说了几句。
衙役点点头,往堂里面走。沈成玦就侧身站在堂外,悄悄打量着堂里面人的神色。许知县背对着他,不知道他在外面,而顾琅显然是和他目光交触过的,却依然一脸的淡漠。
衙役走进去躬身:“郎中大人,主薄有事禀告。”
顾琅眼都不抬,冷冷四个字:“偏厅稍候。”
沈成玦心里有点气了,他在外面继续盯着顾琅那一张云淡风轻的脸。对方却视若无睹,继续与许知县交谈。
就连许知县都察觉到顾琅的态度不好了,许知县笑道:“呃,郎中大人,许主薄做事不苟,就是性子有些厉。郎中大人旷达,还请多多担待。”
沈成玦心道:他旷达?他担待?
他就是个小心眼儿。就因为我不让他在街上骑马,他这会儿恨不得把敕谕掏出来,将我脑袋卸了。
莫名其妙!
沈成玦忿忿地去了偏厅。
没吃午饭,沈成玦饿的不行,估摸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他有点坐不住了,把衙役叫过来:
“郎中大人还在正厅?”
衙役恭敬道:“郎中大人半个时辰前就回了。”
沈成玦气了个半死,强压着怒火:“交代什么了吗?”
衙役回想着,答道:“没有啊。”又突然道:“哦,就说了一句去他八仙楼用饭了,别的没说。”
沈成玦一拳锤到小几上:“岂有此理!”
衙役连忙抬眼瞅瞅他——头回看见主薄起了火气,十分稀罕。
“备轿!”
衙役连连道是,慌忙下去准备了。
沈成玦出来的时候,一顶素云头青带小轿已经候在那里。沈成玦一掀轿帘进去:
“八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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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缓和
沈成玦下轿,对跟轿的长随道:“你们先回,不必候在这里。”
长随躬身道是,又拿眼珠子扫了扫沈成玦。等沈城玦进去八仙楼里了,几个人凑着讨论。
“主薄老爷怎么了?”
“得罪了郎中大人,约是被罚俸。这不,来讨银子了。”
沈成玦一脚迈进门槛,伙计殷勤的迎过来:“哎哟,主薄老爷!您坐哪儿吃茶?还照旧?”
奇了怪了,顾琅哪里也不去,偏来八仙楼了。
这是沈城玦常来的地方。
沈成玦冷笑一声,他倒是摸得清楚。
“约半个时辰前,进来个老爷。高挑,竹青袍子,丹凤眼。人在哪儿?”
伙计起先蹙着眉,听完了立马眉眼一展:“哦!老爷您找他呀,二楼呢,松字厢房!”
沈成玦正准备上楼,伙计又过来拦住他:“主薄老爷您留步,”伙计往门外看看,“您是一个人吗?”
沈成玦拧着眉头:“什么意思?”
伙计尴尬地笑笑:“啊,是这样的!那位老爷说了……您要是和朋友一道儿来的,”伙计挠挠头,“就别上去了。”
沈成玦听完气出笑音:“……岂有此理!”一甩袖子大步上楼了。
一拉开门,顾琅在窗边自斟自饮,没抬头,仿佛没听见门响。
沈成玦“邦”一声把门关上。
顾琅可能是被这声音吓了一下,筷子上的花生米掉了,却也仍然不回头。
沈成玦大步走过去,正准备质问点什么,一低头却发现,桌子三碟凉菜和一碟糕,都是他经常吃的。
他想了想,还是把语气缓下来了:“之前有几个纨绔,总在街上纵马,撞着了好几个老百姓。后来老百姓都聚到衙门闹起来了。”
顾琅不吭声。
沈成玦坐下来,叹着气:“我怕你不小心碰着他们,到时候又生出许多事来。那里面有几个掌柜,很是泼皮。”
顾琅终于抬眼看他了,也只是拿眼睛扫了一下,就继续看着窗外:
“主薄老爷心系百姓,实乃我辈楷模。某钦佩不已。”
这就极其讽刺了。
沈成玦咬牙一拍茶盏:“顾琅!”
当时在州城客栈里,说他不关心百姓,这会儿又讽刺?
顾琅也躁:“操心你的……”停了停,语调一转,“……老百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