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的成绩也不差,得了十一名。
不只排名,考生们的答卷一同被公布出来,以这种最公平、公正、公开的方式接受世人的评判。
说是评判,实则更多人抱着学习的态度而来,尤其是看过秦玉的文章之后。
一时间,两京学子齐聚在翰林院门口,个个奋笔疾书,埋头苦抄,废寝忘食,成为长安一大奇景。
其中有一份答卷,被学子们讨论得最多。
“这位‘李册’是谁?从未听说过啊!”
“许是远处私学来的,不然早该闻名京都。”
“是啊,这位仁兄观点新颖,文章妙绝,不该是寂寂无名之辈。”
拐角处,李玺抠着魏禹的腰带,喜滋滋,“听到没?‘观点新颖、文章妙绝’夸我的!”
“继续听。”魏禹勾唇浅笑。
然后,就听到一句:“就是这字迹,着实不讲究了些。”
李玺:“……”
不重要!
直到殿试,学子们才知道,这位名列前茅的“李册”,其实是他们的太子殿下。
乍一听,无不震惊。
一年前,长安城还盛传福王不学无术,区区《诗经》都背不全。
静心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一年来,太子殿下聪颖无畏,做出一件件利国利民之事,怎么可能当真是不学无术之人?
看吧,太子殿下用实力击碎了谣言。
第八名啊!
虚岁才十七!
是前十名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百姓们坚持认为,自家太子殿下就是被那笔字拖累了,不然怎么也得是前三名。
金榜题名,并非考生们的终点,接下来还有一场吏部考核,考过的派官,考不过就只能去各地节度使处做幕僚。
今年的情况不大相同。
为保证考试公开透明,魏禹提议,把考场“搬”到太极殿,圣人亲自担任主考官,考生们当场答卷,考官们当场判卷,由圣人最终确定名次。
凡是考中的,不必再拜在任何一位考官名下,皆是天子门生。
李鸿欣然采纳。
大殿上,李鸿负手而立。
看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心内亦难掩欣喜。
这些,都是大业最优秀的年轻人,大业的未来要交到他们手中。
要交到……
那个咬笔杆的臭小子!
墨汁都吃进嘴里了!
突然又莫名悲凉。
大业的未来,怎么放心交到这么个烦人精手里。
大业朝第一场殿试,就在老父亲欣喜又悲凉的心情中结束了。
前十名没有变化,倒是后面,有十余名寒门学子文章写得大胆又犀利,李鸿当场给他们派了官,让他们去地方上发光发热。
前十名,除李玺和柴蓝蓝外,悉数归入翰林院。静心学上几年,将来必是前程锦绣。
老父亲复杂的目光落到糟心儿子身上。
李玺欢欢喜喜跳出来,“我不用做官,我想要和书——”
“你若说出来,这辈子都别想要了。”一国之君放弃稳重,明目张胆地威胁。
李玺嘴一咧,小白牙一露,“悄悄”道:“那咱们私下说,好不好,阿爷?”
一声甜甜腻腻的“阿爷”,叫李鸿生生捂住胸口,事先背好的《骂儿子好词好句好段》顿时忘光了。
最后是柴蓝蓝、崔兰心和王荣荣。
下场之前就说好了,允许她们考试,不挤占其余考生的名额,更不会给她们派官。
对此,小娘子们心里清楚,虽不甘心,却不得不认命。
谁叫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呢?
就连柴蓝蓝都没说什么,接过赏赐,恭顺地退回学子之中。
意外的,李玺站了出来,“啊,我突然想起来,我的属官还缺三个,臭、不是,父亲,不如将她们派去东宫吧!”
李鸿嘴角一抽。
就知道这小子今日会搞事情,防住了前头,没防住后头。
不用他开口,自有人反对:“太子殿下府中若缺女官,大可由皇后娘娘擢选。然,东宫属官为三省核定、吏部录名的正经职官,怎可由女子担任?”
“哪条律法规定不可由女子担任?魏少卿,《大业律》上可有写到?”太子殿下眼睛一眯,开始了他的表演。
魏少卿微笑配合:“回殿下,不曾。”
李玺朝他抛了个媚眼,又把萧三郎拎出来,“吏部考评上说了吗?”
萧三郎挤了挤眼,道:“也没说,只说了‘东宫属官职责为规谏太子言行、助其领悟为君之道,非品学兼优者不能胜任,其任免升贬,当以太子意愿为先’。”
李玺下巴一扬,细白的指头弯向自己,“听到没?当、以、太、子——也就是我——意愿为先,意思就是,我想让谁做就让谁做,不管‘它’是郎君还是娘子。”
“太子殿下,不可呀!”众臣极力反对。
“为何不可?”李玺敛起笑意,“是她们品性不端,还是她们才学不佳?抑或七老八十,脑袋糊涂,不适合做官了?”
老臣们心头一梗。
威胁!
吃果果的威胁!
柴蓝蓝怔怔地看着李玺,眼底的激动遮掩不住。
这一刻,她终于懂了李玺说的那句“徐徐图之”。上次,他不是妥协了,而是成长了。
他从未妥协。
那么,她也不会。
柴蓝蓝跪于殿前,不再浑身带刺,而是平静且坚定地请命:“臣女愿有职无俸,不入吏部册,求圣人恩准。”
“准了。”李鸿淡声道。
他心爱的女子,也曾才德冠长安,却被闺阁所拘,不能一展所长;他将来的女儿,亦可能陷入相似的境地,他希望,世人能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
普天之下,优秀的娘子不比儿郎少,她们也需要这个机会。
柴蓝蓝和崔兰心被任命为东宫家令寺主薄,掌东宫家政,正九品,官阶虽小,却是正正经经的职官,领朝廷俸禄,入吏部册。
有人要反对,却被旁边的人拉住。
如今的朝堂,已经不是一年前的朝堂了。今日的圣人,也不再是那个隐忍无为的圣人了。
王荣荣没有领官职,而是接受了赐婚,配给恭王,也就是二皇子为正妃。
二皇子无侧妃,无通房,以后也不打算纳。王荣荣入府后便是唯一的女主人,执掌中馈,生儿育女,过自己梦想中安然富足的小日子。
小伙伴们真心祝福她。
不是所有女子都要铠甲着身、浴血拼杀,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只要自己愿意,一切生活方式都值得被尊重。
鹿鸣宴。
秦玉和崔瑜被点为探花使,打马游街,寻访名园。
李玺也想出风头,然而,撒娇打滚都没如愿。
但是!
并不妨碍他比探花使穿得还隆重、还风光,还受百姓欢迎。
敞篷车开出来,青牛毛刷得油光闪闪,银铃铛换了更大更清脆的,一路走街串巷,收获声声尖叫、阵阵花香。
他还很坏。
抢在探花使前面到达芙蓉园,摘下最大最艳的那朵牡丹花,簪在魏少卿头上。
魏少卿就那么拢着手,微笑着,纵容地戴了一路。
宠得没边了。
秦玉摘了两朵,一朵敬与君王,一朵献给了李木槿。
众目睽睽,少不得有人说他攀龙附凤。
说不介意是假的,然而,看到李木槿红着脸欢喜地笑着,再多的误解与诋毁就都不算什么了。
鹿鸣呦呦,觥筹交错。
李鸿难得褪去往日的威严,笑问:“状元郎,太后有旨,让朕额外给你一份奖励,趁现在,说吧!”
秦玉连忙起身,恭谨中不乏期盼:“臣所求,需得争求寿安县主的同意。”
“我同意!”李木槿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一片哄笑。
李木槿颊上飞起艳丽红霞,害羞地钻到太后怀里。
“学生、不,臣……臣……求娘娘赐婚!”秦玉欣喜苦狂,双膝顿地,行大礼。
读过那么多书,写过无数篇锦绣文章,这时候却突然想不出任何华丽的词藻了。
太后娘娘乐得合不拢嘴,扭头对左右道:“你们可还记得,当年芝娘出嫁,这个三丫头是如何说的?”
“咱们寿安说呀,将来我也要嫁个状元郎!”新城长公主扬声道。
谁承想,多年之后,竟成真了。
借着喜气,郑嘉柔笑盈盈道:“瑜哥儿,你的花要献给谁?”
崔瑜上前,稳重道:“臣也摘了两朵,一朵敬给太后娘娘,一朵献给母——献给皇后娘娘。”
新城长公主猜到郑嘉柔的意图,配合道:“好孩子,你这般殷勤,莫不是也想拐我家的小县主不成?”
崔瑜躬身,恳切道:“县主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臣求太后娘娘恩准生母初一、十五得入后宫,给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请安。”
太后笑容一顿。
崔家的事她再清楚不过。
崔沅真心爱慕的是一名叫芸娘的妾室,崔瑜、崔兰心实际便是这芸娘所生,记在了郑嘉柔名下。
只是,《大业律》有云:妾室不可扶正,有大功者除外。
因此,即使崔沅再爱芸娘,也没办法将她扶为正妻。不是正妻,便与下人无异,不能执掌中馈,不能出门交际,更别说入宫参见一国之后。
郑嘉柔朝太后欠了欠身,柔声道:“当年我初入崔家,年纪轻,身子弱,胎相不稳,多亏了芸姐姐帮衬照料,宽慰于我,这才有惊无险地产下小宝……芸姐姐待我,便如亲生姊妹一般,若能有她时常入宫相伴,妾亦是欢喜的。”
太后点点头,顺势道:“她助你保胎,诞下国之储君,也算大功一件,我做主,扶正吧,崔家也该有个女主人。”
崔瑜大喜,激动道:“臣,谢太后娘娘!”
太后慈爱一笑,“好孩子,你好好做官,为国效力,为主分忧,将来为你生母挣个诰命也是有的。”
“臣,谨遵娘娘教诲。”崔瑜以头顿地,再起身,眼眶湿红。
他看向郑嘉柔,终究没忍住,轻声道:“儿,叩谢母亲。”
李鸿啧了一声,明显不满。
郑嘉柔含着泪花,柔声道:“好瑜哥儿,地上凉,快起来。”
李玺乐颠颠地跑过去,帮娘亲把人拉起来,豪爽道:“你以后和兰心一样,叫我哥哥吧!”
崔瑜抿唇,平静道:“臣比殿下大,三岁。”
李玺:“……”
太后扑哧一笑,隔空点点李玺,“我这个小册册啊,旁的事向来没有长性,单是让人叫哥哥这一则,多少年了……”
就是一直没实现!
李玺眉眼一弯,脆生生道:“祖母说错了,孙儿喜欢祖母的心也是长长久久的!”
太后哈哈大笑。
众人皆跟着笑起来。
李玺偷偷在心里说——
还有娘亲。
还有臭爹。
还有阿姐们。
还有……书昀兄。
被小金虫虫惦记着的魏少卿,此时正在太极殿前,执手肃立。
石阶还是那么高,却不再高不可攀。
大殿依旧肃穆整饬,却不再是他无法触及的所在。
头顶的青天不再阴沉浓重,阳光洒在金瓦上,熠熠闪光。
而他,可以闲适地站在这里,不会遭人白眼,不会被内监驱赶。
此次科举,上榜者共一百零八人,寒门子弟四十八名,剩余的庶族与世家各占一半,成果出乎他的预料。
曾经以为终其一生也不一定能实现的目标,短短一年便做到了。
虽然只有一年,却仿佛走了大半生。
路那么长,黑暗与荆棘随处可见。
幸而有那么一个人,与他携手走过。
从今往后,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
第159章 完结章·下
心里想着的人, 一回头,便看到了。
魏禹心里装着许多种李玺的模样,每一种都闪闪发光。
正如此刻。
李玺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眸中的笑意比金黄的瓦片还耀眼。
“书昀兄, 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是不是怕我拉你去猎山,提前洞房呀!”
魏禹不自觉笑了。
心没由来地被填满。
李玺抠住他的腰带,晃啊晃,“你方才没看到, 祖母给三姐姐和秦玉那个小白脸赐婚了, 我要赶在他们前面洞房!”
魏禹点头, 一本正经道:“下月可好?
李玺眨眨眼:“为何下月?”
“六月初六, 是个好日子。”
李玺皱脸, “还要等一个多月。”
魏禹笑:“等不及了?”
李玺手指放开腰带,模仿着走路的样子爬啊爬, 爬到他胸口,戳了戳, “别把我说得像个急色鬼。不知道是谁,从前坚持要留到大婚之日,还不是食言了?”
魏禹笑笑,“我可没食言。”
李玺拿眼斜他, “你不是说六月六嘛, 我同意了,你不是食言是什么?”
魏禹勾了勾唇,没反驳。
李玺自以为赢了一局,喜滋滋地拽住他的袖子,要回集英殿。
魏禹任他牵着,微笑着, 纵容着,不紧不慢。
宫人来来往往,看到他们不由会心一笑。
愿魏少卿得偿所愿。
愿小殿下福寿绵长。
走了没几步,李玺又闲不住了,晃晃魏禹的衣袖,“这次科举你立了大功,臭爹没赏你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