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沉默了片刻,终究舍不得让他担惊受怕,缓缓道:“也未见得。圣人也是借着这个由头引出背后的那些人罢了,不然你母亲也不会答应。”
李玺心头一喜,“这么说,阿姐和姓魏的成不了?”
太后一笑,道:“也未见得。成不成的,还要看这把火最后烧到哪里。”
这意思就是……
倘若门阀赢了,三姐姐就不用嫁寒门;倘若庶族最终扳倒门阀,这桩婚事将会是最响亮的冲锋号。
三姐姐,母亲,太后,甚至今上自己,都是这场博弈中的棋子。
如今,他也要入局了。
李玺晃了晃脑袋。
入就入,不带怕的!
“祖母,我今日来时,三姐姐塞给我一个抹额,说是她亲手给您绣的,您瞧瞧。”说着,就喜滋滋地把东西拿出来,丝毫不带烦恼的,仿佛多大的事在他面前都不叫事。
太后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这个小孙儿呀,就是这点让她喜欢。
“这针脚,一看就是槿娘亲手绣的,旁人可学不来。”太后揶揄一句,瞧见小包袱里还有一样,“这也是给我的?”
“这是给圣人的。”李玺双手托着,给太后看。是条腰带,藏青底,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
李木槿性子直率,却并非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她知道今日李玺过来是帮她求情,特意让他捎上这两样东西,指望太后和今上瞧着她这份孝心,能少骂李玺两句。
实际上,太后一句都没舍得骂,还帮李玺出主意:“你上次说,寻了块什么玉给圣人?”
“不是玉,是琉璃蛋。从波斯商人手里淘的。鸡蛋大的一块,刚好半青半黄,我叫人在蛋身上刻了一条金龙一条青龙,想着送给圣人做生辰礼的。”
“别生辰了,就今日吧!”太后接过披风,亲自给李玺系上。
李玺跪坐在脚踏上,恭敬地受了。
宫人们围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护着。
李玺就这么披着太后亲手给他系的披风,风风火火地到了太极殿。
没直接进去,而是躲在殿门外偷偷看。
当今圣人,大业的皇帝——李鸿正在批奏折,就那么随意地坐在书案后面,穿着宽松的常服,也没束冠,周身的气势却遮掩不住。
早年间,李鸿和定王一起南征北战,都说定王是帅才,李鸿更像儒将。太后却私下里对李玺说,其实定王的马上功夫不及李鸿,李鸿只是让着他。
如今李鸿年近四十,模样依旧英武挺拔,看上去将将三十出头。尤其是五官,深邃英挺,隐隐能看出胡人特征,总之是……又好看又有气势。
守门的内监正要通报,被李玺捂住了嘴。
只见这位满肚子坏水的小福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生姜,在眼底抹了抹,又使劲拍了拍脸,显出一副可怜相,做足了准备,才蔫头蔫脑地进了殿。
李鸿瞧见他,十分随意地招了招手,“小宝来了?坐。”
李玺顶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抽了抽鼻子,“不了,把东西放下我就走,时间不多了,还是回去好好陪陪我阿姐吧。”
“说的什么浑话?这副模样哄哄你祖母也就算了,在我这,不好使。”李鸿放下笔,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强按着坐下。
——大业朝开国不久,到李鸿这只是第二任,君臣间没那么多繁文缛节,除非正式场合,皇帝一般不称“朕”,臣属也不必行跪拜大礼。
尤其李玺,独得恩宠,私下里如寻常人家般叫他“伯父”,不然李鸿不高兴。
李玺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嬉皮笑脸地供出袖子里的姜块,“早知道您老人家这般慧眼识、识奸,我就不用这玩意了,怪辣眼睛的。”
李鸿俊眉一挑,“我老吗?”
李玺用小拇指比了一下,“比我老那么一丢丢。”
“小滑头。”李鸿勾着唇,弹了他个脑瓜崩。
气氛不错,李玺趁机把李木槿亲手绣的、针脚又大又歪、比生姜还辣眼睛的腰带拿出来,巴巴地呈到李鸿面前。
“伯父,您就看在三姐姐这么有孝心的份上,不要让她嫁给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啥啥少卿了吧?三姐姐在王府骄纵惯了,去了那样的人家怎么过日子呀?”
李鸿没接他的话,只垂眼拨弄着那枚琉璃蛋,“这也是槿丫头送的?”
“这是我找人刻的,刚好配着腰带送给伯父。”李玺一副乖乖巧巧很有孝心的样子。
李鸿手上一顿,不着痕迹地将琉璃蛋扣到掌心,缓缓摩挲着上面的龙纹,“槿丫头的事,不急,成不成的,还得再看看。”
李玺眼睛一亮,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这就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圣人未必非要用福王府做棋子。
只要在大婚之前李木槿有了其他更为合适的婚配者——这有点难——或者他能抓到魏禹的错处,这桩婚事势必得黄!
李玺吃了颗定心丸,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没心没肺地黏在李鸿身边说笑。
李鸿也不赶他,随意翻着奏折,偶尔跟他搭句话。
大太监姜德安叫人端来两碗甜汤,开春后就没用过的火盆重新点上,沿着墙边放了一排,把宽敞却空荡的太极殿烤得暖融融的。
两碗甜汤,李鸿一口没喝,全进了李玺的肚子。
最后李玺拍着甜滋滋的小肚皮,顶着一身暖气出了太极殿。
刚好在宫门口碰见了魏禹和萧子睿。他们是来面圣的,因为李玺在殿里,所以圣人一直让他们在这候着。
李玺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地同两人打了招呼,还特意多看了魏禹一眼。
还是很好看。
气度也稳得很。
和他认识的那些公子王孙都不一样,却丝毫不输他们。
哎,有点可惜啊!
小米虫难得惜才了一下下,转头就开始琢磨,怎么对付这位魏少卿。
——要抓住他的错处,还得是大错,才能说服圣人不让三姐姐嫁给他。
这么一想,还挺有趣!
萧子睿目送李玺走远,转头冲魏禹道:“你真要继续吗?福王府不是你我能招惹的。”
魏禹淡然一笑,“招惹?分明是事情打到头上,我只是接招罢了。”
萧子睿神色担忧,“真不知道圣人为何偏偏选中你。”
魏禹轻声道:“这是圣人给我机会。”
萧子睿压低声音:“书昀,倘若你不愿意,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会同圣人说……”
魏禹看着他,摇摇头,“敏之,多谢,但不必了。这样的机会我求之不得,为何要回头?”
“往好了说是机会,万一——”
“敏之,你知道的,一直以来我想要什么。”
萧子睿叹气:“我知道,你想入阁,想打破门阀垄断,想为民请命,想青史留名,可是书昀,这很难,非常非常难,你确定……能成吗?”
魏禹端着手,望着那九重宫阙,缓声道:“能不能成,总要试试才知道。我自降生的那一日,过的都是艰难的日子。同恶犬争食的难,与同门阀争锋的难,又怎么能一样呢?”
萧子睿按住他的肩,殷切道:“书昀,作为同僚,我佩服你的志向,可是作为至交,我更希望你过得好,与门阀相争,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书昀,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也该心疼心疼自己了。”
魏禹没有回答,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他沿着太极殿的台阶,一级一级往上走,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坚定。
至于能不能走到最接近皇权的那个位置,能不能成为天下寒士之表率,暂时,还不重要。
他转过身,向阶下的萧子睿说:“与门阀相争,我无惧。相反,我很庆幸如今与他们有一争之力。”
萧子睿望着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拾级而上。
就……一起走吧,暂时的。
直到他遇到那个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同他并肩作战的人。
第5章 勾勾手
李玺回府之后,故意哭丧着脸,不仅把李木槿吓了一跳,还让杨兮兮会错了意。
杨兮兮认定李玺在太极殿吃了瘪,更加笃定这桩婚事能成。
说起来,杨兮兮为什么总是针对李木槿?
最初是因为红眼病。她原本只是杨家庶女,母不详,在外面养到三岁才被杨家接回去。巧合之下投了定王妃杨氏的眼缘,这才有幸入了福王府,被杨氏带在身边。
自小寄人篱下,又天生有几分才情,养成了她既自傲又自卑的性子,嫉妒心还超强,处处都要跟李木槿比。
为这个,李木槿从小没少跟她打架,然而十次里有八次被她算计。
因此,她才撺掇着杨氏,应下李木槿与魏禹的婚事。就是因为魏禹出身低。
杨兮兮杂七杂八的话本看过不少,满心阴损又幼稚的主意。她甚至买通了几个混混,专门盯着魏禹,就是为了给他和李木槿创造“机会”。
同时,李玺也在盯着魏禹。
这天,俩人收到同一个情报:魏禹要去西市查案。
李玺立马精神了。
查案好啊,查案难免犯错啊,犯了错当然要挨罚,罚个俸、贬个官什么的,他再到圣人跟前求一求,这桩婚事不就黄了!
于是,李玺小王爷打扮得金光闪闪,火急火燎去了西市。
杨兮兮那边也飞快地行动起来。
她先是模仿皓月先生的笔迹给李木槿写了张字条,约她于某时某刻在西市马具铺子见面。
然后又装模作样地去了小姐妹们的聚会,中途故意做出一副“听到什么消息、突然变得很慌乱”的样子。
贵女们问她出了何事,杨兮兮支支吾吾不肯说,只是匆匆告辞,坐着马车离开了。
小娘子们好奇心爆棚,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
杨兮兮露出得逞的笑。
坑李木槿太容易了,她不稀罕,她要的是一箭双雕,既坑了李木槿,又抬高了自己的名声。
这群小娘子,就是她引来的“见证人”。
这时候,李木槿已经进了马具铺子,迎头撞上魏禹,顿时一愣。
魏禹名列“长安十大美男”第三名——暂时的,这个排名一年一变,指不定啥时候就升上去了。
他十六岁中状元,杏林赴宴,打马游街,引得全长安的小娘子们为之疯狂,走到半路,丢过来的香囊香帕子就把他给埋了。
所以,李木槿看到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位小姐姐难得聪明了一次,察觉到事情似乎不太对,转身就要往外走。
然而,魏禹是不认识李木槿的。
他原本就是来这家店查案的,如今看到一个男装打扮的小娘子,瞧见自己的官服先是脸色一变,继而转头就跑,第一反应是这人有问题。
魏禹大步上前,将李木槿扣住,“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
李木槿杏眼一瞪,正要骂他傻,杨兮兮便带着人进来了。
一群打扮贵气的小娘子,笑盈盈围过来。魏禹意识到不对,飞快地放开李木槿。
却晚了。
杨兮兮迈着莲步,姿态款款,瞧瞧魏禹,再看看李木槿,语气亲昵,满含关切:“听寿喜院的下人说三妹妹约了外男在这里私会,我吓得要死,没想到会是魏少卿……早知如此,我便不担心了。”
李木槿一下子炸了,“你听谁说的、不对,谁说我约了外男?”
杨兮兮做作地拿帕子掩着嘴,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是我会错意了,你和魏少卿有婚约,他……确实算不上外男。”
贵女们围过来,笑嘻嘻道:“还说呢,圣人为何有意将魏少卿许给县主,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大业民风开放,郎君、娘子们婚前谈个恋爱、相个亲的,家里父母大多不会反对,前提是,要门当户对。
李木槿和魏少卿这样的,说出来都会引得贵胄圈笑话。
魏禹眼神微暗。
他已经猜出了李木槿的身份,也看出这大概是个局。
他很清楚,此时对他最有利的做法是配合布局之人,默认自己和李木槿有私情。这样一来,这桩婚事十有八九能成,而他所求的,也会离他更近一步……
李木槿看了他一眼,急于辩解:“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这儿,我是来见——”
“阿姐是来找我的吧?”李玺掀帘子出来,冲李木槿眨了眨眼。
他一早躲在里间,是为了拿魏禹的错处,没想到竟撞上这场大戏。
李木槿原本又急又气,见到亲人,委屈劲儿一下子上来了,红着眼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玺恨铁不成钢地掐了她一把,脸上却是笑眯眯的,“跟你说了,我约了魏少卿在这里挑马鞍,你非不信。”
李木槿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哪里知道你约的是他,还以为你又跟那些狐朋狗友去鬼混!”
李玺切了一声:“你弟弟是那样的人吗?我交的朋友哪一个不是满腹《大业律》的聪明人——是不是啊,书昀兄?”
漂亮的桃花眼朝着魏禹眨啊眨。
魏禹沉默着,没吭声。
李玺颠颠地凑到他跟前,在小娘子们看不到的地方,用凶巴巴的眼神相威胁;手也没闲着,悄悄地抠住他的腰带,拼命暗示。
杨兮兮眼珠一转,柔声道:“玺弟何时认识的魏少卿,我怎么不知道?”
“长安城人口二百万,谁和谁相识你都知道吗?还有,叫我福王。”李玺冷声讥讽,“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愣要把屎盆子往阿姐头上扣,她名声毁了,你很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