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他,所有夫子都被关了。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圣人震怒,可不是关一下就能解决的。”
柴蓝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跟阿槿来就是让你去圣人跟前为夫子们求求情。”
“我求没用,圣人现在最气的就是我。”李玺想了想,道,“这样,你们拿着我的腰牌去长乐宫找祖母,眼下能拦住圣人的只有祖母了。”
二人点点头,接过腰牌就要走。
“等等。”李玺瞅了眼旁边的飞龙卫,小声问,“你们怎么进来的?”
李木槿道:“他们只是看着不让你出去,又没说不让别人进来。”
李玺露出一个坏笑,等她们走后,厚着脸皮道:“去把魏少卿叫来,如果他不来我就不吃药,还会不停地折腾,拿脑袋撞床柱,拿脚踹窗户,直到把圣人招来,罚你们。”
飞龙卫火长抽了抽嘴角,“王爷,您今年三岁吗?”
“你要不去叫魏少卿,我也可以一岁半。”
飞龙卫们毫不怀疑,这事他真能做出来。没办法,只能去叫魏禹。
夫子们被集中关押在偏殿,看守的也是飞龙卫,哥几个互相吐了下苦水,就把人给领出来了。
刚好,药也煎好了,李玺正满床打滚不肯吃。
看到魏禹安然无恙,这才停止一岁半行为,笑嘻嘻道:“书昀兄喂我。”
魏禹没接碗,而是冷着脸教训:“还爬树吗?”
“不了不了,整个夏天都不爬了。”
“只是夏天?”
小福王吊儿郎当,“秋天要摘枣嘛,冬天还要套柿子,到时候怎么也要意思意思爬一下……”
魏少卿的脸色越来越冷。
“成成成,秋天和冬天也不爬了,行了?”李玺摊摊手,“任性小王妃,真拿你没办法。”
魏禹嘴角直抽。
“快别使小性子了,喂我喝药!”李玺毛毛躁躁地把碗塞进他手里,中途还洒了两滴在魏禹的袖子上。
魏少卿忍住拿帕子擦一擦的冲动,舀了一勺,稍稍吹凉,喂到李玺嘴边。
李玺往后退了退,“话本上不是这么写的。”
魏禹挑眉,“那是怎么写的?”
李玺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指了指药碗,指了指他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
完了还坏兮兮问:“书昀兄可懂了。”
“懂了。”魏禹笑得淡然。
小福王转了转眼珠,“那书昀兄就这样喂罢。”
“好。”魏少卿答得干脆。
李玺眸子一亮,真有这样的好事?
本来只想调戏一下的!
魏禹勾着唇,把碗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一手端着碗,一手捏住小福王的下巴,灌。
被反套路了!
小福王恼羞成怒,怒而雄起,给了魏禹一肘子。
魏禹右臂一颤,眉头死死拧起来,不过只是一瞬间,很快又恢复正常。
李玺还是看出了异常。
他这才注意到,魏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用左手端着碗。
他突然想到什么,扑到魏禹跟前,不由分说地撸起他的袖子。魏禹顾不得阻止,连忙把药碗放到桌上,免得烫到他。
然后,右臂上的异样就被发现了。
小福王盯着看了一会儿,再也不是那副软哒哒笑嘻嘻的模样,沉着声音道:“去叫御医,把御医正叫过来!”
飞龙卫毫不迟疑地去了。
头发花白的御医正是被两个飞龙卫架过来的,得亏老先生性子好,没气昏过去。
老人家一边正骨一边唠叨:“年轻人怎么这么刚,胳膊断了还能一声不吭,这要再耽误耽误,骨头歪了,化了脓,这只手可就保不住了。”
小福王抱着手臂冷着脸,御医说一句就瞪魏少卿一眼,可凶可凶了。
魏禹宠溺地笑着,用完好的那只手去拉他。然而,被小福王啪的一声打开。
“你还有脸凶我,我从树上掉下来一点事都
没有,你自己手都断了也不知道治!”
魏少卿温声哄着,没反驳。
御医正笑眯眯道:“王爷也别怪魏少卿,他这胳膊就是接您的时候断的。魏少卿若是不去接,断的就是王爷了。”
李玺:“……”
如果不是看在老人家年纪大需要尊敬的份上,恼羞成怒的小福王就要把人踹出去了。
总之就是既心疼又感动。
小金虫虫不耍赖了,也不央着魏少卿喂药了,自己乖乖喝完,又腻在他身边嘀嘀咕咕嘱咐了好久,连几时吃饭、吃些什么都规定好了。
像个小管家公。
一直说到飞龙卫前来要人——太后的懿旨下来了,圣人要交待夫子们一些话,魏禹也得过去。
再三确认圣人的情绪还算稳定,不会一怒之下砍人脑袋,李玺这才舍得把人放走。
飞龙卫也撤了。
李玺没心思跑了,他需要静静。
眼圈渐渐泛红。
是心疼的。
他磕破一层皮都能唧唧哇哇鬼叫大半天,魏禹胳膊都断了还能忍着一声不吭,不仅被关了小黑屋,还端着碗喂他吃药。
当着魏禹的面,李玺插科打诨撒小娇,人一走情绪就绷不住了,差点哭出来。
李木槿和柴蓝蓝进来,看到的就是小福王眼泪汪汪的模样。
李木槿调侃:“赶紧成亲,反正你喜欢他他喜欢你,省得偷偷摸摸不舒坦。”
李玺连忙给她使眼色,外人还在呢!
柴蓝蓝翻了个白眼,“整个学宫的人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李玺摇摇头,郑重道:“起哄和真知道不一样,我不信整个学宫的人都能接受男子喜欢男子。”
他是无所谓,主要是顾及魏禹的名声。
柴蓝蓝哼了声,一脸傲然,“管他们接受不接受,若天天为着别人的眼光活着,那还不如不活。”
李玺挑眉,“看不出来啊,柴表姐还有这样的心胸。”
“我从小就有,你眼瞎罢了。”柴蓝蓝借机讽刺。
对待同一个阵营的小伙伴,李玺向来是宽容的,怼人的心没那么强,也就是翻翻旧事、戳戳她痛脚的程度,“我要真和书昀兄成了亲,你可别哭。”
柴蓝蓝切了一声,故作不屑:“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赶明儿姐姐就换个比他更好的。”
李玺翘起嘴角,“你不换也得换了,我这辈子是不会放开他了。”
他想好了,等这件事过去就向魏禹提亲,不是上次花里胡哨瞎搞怪的那种,是正式的,郑重的,让他看到自己的心意,而不是福王的身份,更不是政局权谋。
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诉魏禹,往后余生,他要和他一起过。
万一把人吓跑了也没关系,再追回来就是了。
***
李玺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即使郑氏姐弟掩饰得很好,还是被魏禹看出了异样。
怀疑的种子渐渐生根发芽,愈加壮大。
他需要确认李玺的身世,这关系到接下来他的选择。
他把这些年埋在市井中的关系网一层层调动起来,悄悄地查。
调查的重点放在郑、崔两家。
他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郑嘉柔为何匆匆嫁给了崔沅,还刚好是圣人离京的那一年。
还有,李玺和郑氏姐弟有何关系……
有些事官家查不出来,三教九流行事反倒方便,掏粪的,卖水的,浆洗的,总会知道一些零碎的信息,拼起来就是真相。
李鸿也在查。
还没查出当年的事,倒先察觉到了魏禹私底下的小动作。
这日,他把魏禹叫到太极殿,屏退左右,沉声质问:“魏卿想必知道今日朕为何唤你来。”
“臣知道。”魏禹干脆道。
他在决定追查的时候,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甚至可以说,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其实,直到进殿前的那一刻,他都没有确认李玺的身世,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李鸿背着手,看着窗外西坠的日头,缓缓道:“魏卿,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朕原想着把你放在福王身边,好好培养,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魏禹躬了躬身,镇定道:“臣不会让圣人失望。”
“你已经让朕失望了。”
“在这件事上,臣和圣人的目标一致。”
李鸿转身,勾起一丝笑,“哦?你倒说说,朕的目标是什么,魏卿的目标又是什么?”
魏禹垂着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圣人想立幼子为储,臣,亦然。”
李鸿面色一变,“魏禹,你好大的胆子!”
魏禹撩起官袍,双膝顿地,腰杆却依旧直着,“圣人,自从福王进入学宫,您没有一天不关注,他的心胸,他的聪慧,他的长进,您都看在眼里,想来已经有了决断。”
李鸿咬牙道:“魏禹,你敢揣测朕的心思,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臣不敢窥探上意,只想陈情。倘若圣人认定臣说得对,只能说明,您和臣想的一样。”
魏禹抬起脸,郑重道:“臣此生,甘愿追随福王,教导他,辅佐他,无论圣人最终的决定为何,臣都愿伴他左右,荣辱共担!”
李鸿都给气笑了,“你哪来的脸?凭什么觉得朕一定会留下你?难不成没了你,朕就无人可用了?大业人才济济,比你有才学的,比你资历高的比比皆是。”
——这话,相当于变相承认了李玺的真实身份。
魏禹心头暗惊,却又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果然如此。
尽管心内惊涛骇浪,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语气不敢有丝毫迟疑。
“圣人说得没错,大业人才济济,臣只堪末流,然而,在对待福王的心意上,臣超过任何一位当世大儒。”
魏禹对上一国之君的目光,笃定道:“那些耿介雅正的太傅、少傅大抵只会看到福王调皮捣乱不学无术;臣却看得到他表象之下的聪慧、通透、仁爱、变通——没人比臣更适合教导福王。”
李鸿闻言,沉默许久。
不得不承认,他被魏禹说动了。
自从李玺入了学宫,不,应该说更早,在大皇子被贬去安西之后,他就有了培养李玺的打算。
这些天,李玺的进步他看在眼里,确实欣喜。不可否认,这些变化大抵跟魏禹有关
。
然而,还是不行。
他不能把一个无法掌控的人放在小宝身边。
李鸿轻舒一口气,道:“魏禹,朕不杀你,是不想让小宝伤怀,那孩子向来重情义……回家罢,收拾行礼,去黔州赴任。”
魏禹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无非罢官免职,那样他还能以幕僚的身份留在李玺身边。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圣人会对他“网开一面”。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魏禹定了定神,沉声道:“圣人,您可曾想过,福王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做何反应?”
郑信和郑嘉柔相继回到长安,当年的事早晚会有瞒不住的一天,到时候不止是他,柴家、萧家,甚至窦家,所有觊觎储位的人都会插上一脚。
一旦李玺的身世大白于天下……
“圣人能护得福王周全,却无法顾及到他的心。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怨您,会不会无法接受这样的身世?”
“魏禹,你管得太宽了。”李鸿拂袖,难掩失态。
魏禹的话字字句句戳中他的心,这些正是他最为担忧的,不然也不会瞒到现在。
而魏禹赌的就是他对李玺的疼爱,不仅仅是把他当成储君人选,而是真正在意他,不想伤他的心。
圣人因为在意,所以势弱。
魏禹恰恰相反,因为在意,愈加勇敢。
迎着一国之君的怒火,他丝毫不乱,“臣可以陪着福王,劝说福王,让他理解圣人的苦心,让他正视自己的身世,让他有野心也有劲头,去争夺那个位置。”
“你——”
“你真是——”
“朕竟不知,朕向来恭谨的大理寺少卿竟有这样的胆识。”
李鸿隔空点点他,满脸讽刺,“你哪来的脸,觉得福王会听你的?”
“圣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福王他,心仪于臣。”魏禹嘴角泛起一丝温柔。
“你找死!”李鸿一脚踹在他肩上。
魏禹只是晃了晃,没倒下。
盛怒之下,李鸿拔下王座之后的宝剑,直冲魏禹而来,“朕现在就杀了你这个祸害,让那个臭小子醒醒脑子!”
“圣人不可,不可啊!”姜德安从后殿冲出来,抱住李鸿的大腿。
魏禹暗自舒了口气。
姜德安,是他布下的最后一步棋。
三年前,姜德安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倘若他被贬官姜德安或许会视而不见,如果圣人要杀他,他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圣人莫不是忘了,咱们小王爷一向长情,三岁那年丢了一只小木马,便是好几年念念不忘,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您要真把魏少卿杀了……”
“那就让他念念不忘!”
“恐怕就不只是念念不忘了,兴许气性大了,铺盖一卷跑到安西去,这路上若是出个什么岔子,心疼的还是您啊!”
李鸿顿住。
那小子,真没准儿!
魏禹瞅准时机,一字一顿道:“臣若死了,圣人绝对找不到第二个人,如您所愿般毫无私心、绝不动摇地扶持福王。臣可以。”
他以头顿地,无比真诚,无比郑重地立下誓言:“为了福王,臣,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没有官职,哪怕只做一名白衣夫子,臣亦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