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末路,夙隐忧此刻的心反而冷却了下来。他携兰渐苏下马,将兰渐苏在怀中紧紧抱了抱。土地泥泞,他们浑身被雨淋得又湿又重,像蹚进污浊的沼泽里。雷鸣轰隆,闪电藏在云层里滚荡。
太子骑马驰来,大喊:“夙隐忧,你把他还给我!”
凶猛的雨将太子的声音打碎,那些叫喊被马蹄踩在地上。太子奔来的身影模糊成一条条水柱。
夙隐忧心说,兰崇琰不配说这句话。他抱紧身体发凉的兰渐苏,转过身。耳边听见太子的嘶喊声,纵身跃入悬崖。
作者有话说:
渐苏和太子走的会是相杀路线以及“追夫火葬场”路线,因为太子的这一剑,兰渐苏可以说之后很难再接受他。
92 第九十二回 不再分开
一盏青灯点亮了漆黑的石室,僧人用手扇掉火折子上的光焰。昏黄的光晕,将僧人的面容清楚映出。
僧人年纪颇轻,看起来至多二十七八。眉毛细窄,像两条柳丝挂在上面。眼睛狭长,瞳仁黑得像墨。本是寡淡长相,但额间纹了一朵花钿,让人感觉不像什么正经僧人。
兰渐苏模糊看清这个僧人的样貌,想到曾在地府没见过这样的鬼,确认自己还活着。他有些渴,喉咙想拉出一个“渴”字,张口却发出几声痛呻。好像是在破庙里没发出来的痛,在这里终于发出来了。
这时兰渐苏便回忆起,他在破庙里被兰崇琰刺了一剑。田冯按着兰崇琰的手刺过来的。大度点想,这事儿不能全怪兰崇琰,兰崇琰也是被逼无奈。谁让田冯蛮不讲理,事先也不打声招呼,冲过去便拉着别人的手借刀杀人。
但兰渐苏是个人,是人就会有情绪,理智的分析不能盖掉他的情绪。他又不是什么大圣人。
他是真没想过,兰崇琰会让那一剑刺过来。
僧人的目光被兰渐苏的声音吸引过来,两只没神韵的眼珠子并不灵活地朝这个方向转。
僧人眸色浅暗,声音平淡地问:“施主,你醒了?”
“这是哪儿?”兰渐苏坐起来,上半身被绷带一圈又一圈缠着。
僧人道:“极乐巅。”
乍一听“极乐”两个字,兰渐苏怵了一下:“我死了?”
僧人道:“差一点。”
幸好。这要是再死一次,谁知道他下一个胎会投成个什么样?再像兰渐苏这一世走一遭,开局老娘已死,俩爹一死一疯,兄弟惨死,被大哥一剑穿膛,这些遭遇揣上卖惨大会,评委都得为他让出座位。他真是不敢随便乱死了。
兰渐苏敲着自己的脑袋,回忆他是怎么死里逃生的。眼睛猛亮起来,问僧人:“我哥哥呢?”
僧人说:“另一位公子在隔间休息。”
得知夙隐忧安好,兰渐苏眼里的紧张缓缓落了下去。他没着急地跑去隔间看夙隐忧,缓了会儿神,他问是不是僧人救的他。
僧人道:“不是贫僧救的你,是本门的守星救的你。”
“守星是颗什么星?”兰渐苏抬头,往天上看去。黑黢黢的屋顶没被微弱的烛火照映到,什么也瞧不清。
忽感脚边有什么东西在蹭,圆圆软软的。他望向腿边,竟见小香猪趴在他的裤脚边。
“咦,这不是崇……”他原是想喊“崇崇”,奈何兰崇琰给他的阴影还没驱散,叫他那个“崇”字挂在嘴边噎了噎,“这不是我那小猪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把小香猪抱在怀里,很是想念地摸了一把它的肥猪肉。
僧人道:“这便是本门的守星。”
兰渐苏听不懂了。一只宫廷御猪,他的猪,是一座古刹的守星?
僧人唯有给他细细道来。十数年前,极乐巅曾遭外人入侵。在道界甚有名望的钟道人彼年正好路过锦官,闻讯前来救援。道佛向来不分家,同为道友,钟道人临走前送了极乐巅一件礼物——一只猪。
刚开始僧人们觉得钟道人有点侮辱人的意思,佛门清净之地,一头猪不能烤来吃,又不能养殖,也不能当宠物,送给他们干什么用?
后来才知,原来这只猪,不是普通的猪。钟道人在它身上施了法,才会让它变成猪的模样。它的真身实则是狼鹰。落地为狼,飞天为鹰的珍兽。不仅攻击力强,还极具警觉性。若有危险,它能事先通风报信,抢在前头御敌,再不济,那副不伦不类的模样,也能吓晕几个人。
除此之外,它更有飞天载人的功能,委实是居家必备的良品。
那日夙隐忧抱着兰渐苏跳下悬崖,中途并不是被树杈给救了,正是被兰渐苏这只化出狼鹰真身的小香猪给救了。
可兰渐苏又奇怪,小香猪既然在此地当守星,当初又怎么会跑到宫里去?
僧人只得再给他细细道来。
这小猪先前跟着钟道人顿顿有肉吃,一到佛门,一日三餐都是淡粥青菜,猪身活生生瘦成狗。它实在受不了,偷偷跑下山去。正好被到此地拜访官友的黔州巡抚抓住。黔州巡抚稀奇有这样小只的猪,实感难得罕见,于是将它一番包装,当作贡品送进皇宫。
机缘巧合下,这只猪便成了兰渐苏的爱宠。
猪不可貌相,猪油不可斗量。谁能想到一只平凡的小猪身上,还能兜着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故事?兰渐苏抱着小香猪唉声叹气,心里直说可惜,以后不能再想着吃它了。
*
伤口被僧人处理过,上面裹着药,已经不大疼了。兰渐苏跟僧人道了谢,四肢能够正常活动后,便来到隔间看夙隐忧。
夙隐忧还没醒来,躺在床上,睡梦中仍皱着眉头。他脸上出了一层汗,头发湿淋淋贴着面颊。
兰渐苏拿起湿毛巾,轻轻擦他脸上的汗水。
夙隐忧一张眼,醒了。
兰渐苏问他:“醒了?”
夙隐忧看到兰渐苏,眼里像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惊喜。他猛坐起来,喊:“渐苏!”视线移到兰渐苏胸膛让绷带沾血的伤,那份惊喜又化作实实在在的心疼。他手伸到兰渐苏伤口处,指尖轻碰了下又立刻收回,像是怕碰疼了兰渐苏,“痛不痛?”
兰渐苏摇头说:“已经不怎么痛了。”
夙隐忧松下一口气,可是眉头并没跟着松下来。他知道兰渐苏是怕他担心,才说的不痛。伤成这个样子,怎么会不痛?
夙隐忧想抱抱他,抱着他说没事了就好。但是怕拉扯到他的伤口,这个想法最终也只是想想而已。
兰渐苏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张开手搂住夙隐忧,往怀里抱了抱。夙隐忧说:“小心点,不要……不要扯到伤口了。”声音说得很小很轻,他其实不舍得兰渐苏放开他的。
兰渐苏“嗯”了声,没将手放开。夙隐忧便红着脸,将手小心搭到兰渐苏的背上。
“你那天怎么会想到去找我?”兰渐苏问。
他当时已觉死期在前,却想不到夙隐忧会突然出现。要是那天没有夙隐忧,他现在可能已经身首异处,脑袋被田冯放在盒子里当战利品一样拿回京炫耀。
夙隐忧手轻拍着兰渐苏的背,如同在哄一个孩子:“看你总不回来,信也不回,我担心你,就要亲自去西北关找你。到了西北境一路打听、推测,才知道你又到了关州。之后我又去关州,还是打听跟推测,顺着线索便摸到了那个破庙。好在去得及时,才没让田冯那个畜生得手!……我想是老天也不愿意让你走。”
兰渐苏亲了一下他的耳侧,小声说“谢谢”。
夙隐忧耳根被他亲到的地方烫起来,问:“有什么好谢的?你也救过我,和父王。”
兰渐苏说:“谢谢你在这里。”
夙隐忧咬了咬唇,没有说话了,把脸趴在兰渐苏的肩膀上。
“渐苏。”他说,“我不想失去你。在以为你死的那个瞬间,我只想着,我也不要活了。”所以他当时毅然决然跳入悬崖,没想过能有一线生机。他甚至极端地想,不要有一线生机,有一线生机,他们就会让兰崇琰找到,被兰崇琰拆散。最好底下是万丈深渊,让他跟兰渐苏一同摔成肉泥,永远都不用分开了。
眼下想起来,那个想法还真是可怕。好在,他的渐苏活着,他也活着。
兰渐苏两眼一润,摸着他的头发:“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的。”
“你说真的吗?”夙隐忧语气微讶又带着欣喜,“你以后,能够一直都和我在一起,不和我分开吗?”
兰渐苏肯定地说:“以后谁也不能把我和世子哥哥分开。”
夙隐忧笑了出来,他抱紧兰渐苏道:“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都很开心。真的,渐苏,我很开心……”
兰渐苏跟夙隐忧在房间里聊了好半天话,夙隐忧原先还不敢抱他,现在抱着他却怎么都不肯撒手了。
听到一阵咕咕响,兰渐苏奇怪地问:“什么声音?”
夙隐忧这方放开兰渐苏,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肚子饿了。”
兰渐苏失语发笑,碰了一下他的额头,说:“睡了好些天,都没吃东西,是该饿了。你待着吧,我出去找他们要点吃的。”
出了门去,兰渐苏但见廊道清幽。往光线最充足的地方走去,要去寻那位额头有花钿的僧人。
不知走到哪个转角,一晃眼,一个灰衣小僧出现在他面前,差点跟他撞上。
兰渐苏赶忙道歉,那小僧定定站好,向他施礼。
小僧手里捧着个木盆,盆里装着一件脏兮兮的衣服,红色的血迹相当显眼。兰渐苏一眼认出,那是他之前受伤时穿的衣服。
他还是不大敢确定:“这衣物是在下的么?”
小僧道:“正是施主您的血衣。”
兰渐苏看着盆里的衣物出神了。
这衣物上面的血,红艳艳的,一点也没变黑。
山河老
93 第九十三回 见生,见死,见过去
命运在玩弄他。
兰渐苏是这么想的。
接二连三的事压得他喘不过气,谁能想到他起初不过是想查一查自己老娘淑蕙妃的死因而已。查到现在,除了淑蕙妃的死因,什么陈年烂事都让他翻出来了。眼下还翻出自己可能有楼桑血统这等惊世骇俗的大事。
从正宗皇室血统,变成亡国血统。从正版官网名牌奢侈品,变成破产品牌断卖货。这条下坡路走得当真奇妙。人生真是多姿多彩,处处惊喜。
当条咸鱼不好吗?做个与世隔绝的纨绔贵族不好吗?他为什么要来查这些真相,要知道这些东西?想到这里,兰渐苏发现,玩弄他的不是命运,而是他自己。
极乐巅处在一坐险峰之巅,整座险峰笔直地冲向天际,外型像株长相凶猛的大蘑菇,蘑菇头被云层围绕,长出几座庙宇楼阁,庙宇楼阁组合起来便是极乐巅。
山峰高,一天十二个时辰极乐巅都在飞雾,放眼总是仙茫茫一片。
他发现自己可能流的是楼桑血时,正巧便飞进一缕雾。登时间他以为自己震惊到七窍生烟。
兰渐苏其实很纠结自己的血没变黑这个事,但他没忘记夙隐忧还饿着,什么大事都比不上吃饭。所以他先平复了比较激动的心情,问灰衣小僧何处有斋食。
小僧给他指了指远方被云层包裹住的一座小峻峰。
兰渐苏定睛看过去,指着少说距此二里远的峻峰,不敢确信地问:“那儿?”
小僧点头。
兰渐苏问:“你们的食堂怎么生得那么任性?”
小僧道:“本门修道先修苦,每天用膳前,都得下得这座峰去,爬得那座峰来。”
兰渐苏两眼一昏。
极乐巅的苦行僧要遵守这个规矩,不代表他也要遵守这个规矩。他一个身负重伤的人,难不成还得爬上爬下的?
所以兰渐苏下定决心“投机取巧”,在自己背上贴了片御风飞行符,使法力踩着风飞到那座小峰。
怎知受伤未大愈,这法力用得便也不怎么好。飞到小峰上,他忽感身体一重。御风飞行符失灵了,他像骤然断电的手机,失去续航力,直线掉落下去。
他心说大事不妙,这次必死无疑。兰崇琰那一剑没刺死他,现在他倒是要让自己作死了。
但可能是鬼门关的鬼,给他开门开到心累。这次不肯再收他。
正好一个僧人拖着板车走在险峻的山路上,板车里装的是烧火用的稻禾。兰渐苏一声扑通,掉进板车后面的稻禾里。
咕噜咕噜的板车声停了,拉车的僧人转过身,定定看着兰渐苏。
兰渐苏从稻禾里挣出来,与僧人四目相对。沉吟半晌,道:“反正都是修行,拉着我负重修行,效果更佳哦。”
僧人默无声色。可以看得出,他想拉兰渐苏一路向西天。
*
兰渐苏从斋堂里拿了两个大馒头出来。
本来斋堂那个厨子只肯给他一个馒头。厨子说极乐巅的僧人是修苦的,修苦的人,能吃一个馒头已经是对自己过分的好了,怎么还能吃两个?兰渐苏就算不是本门的僧人,也该入乡随俗,不要太放纵自己。
兰渐苏深感这佛门一门上下都是高人,向厨子痛定思痛地忏悔后,硬是抢了两个馒头走。
那厨子大叫一嗓子,举着勺子追出来。兰渐苏跑得跟个小疯子一样,馒头举高高,就是不给他够到。
吃个饭还要这么一波三折,兰渐苏怀疑天意特别爱捉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