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兰崇琰,他便明白没好事。见到阴气森森的兰崇琰,他便明白这不好的事要火上浇油。
兰渐苏没问兰崇琰怎么了,停笔看着他。
兰崇琰从衣袖里抽出那幅画卷,丢在兰渐苏桌上:“上卿大人与沈大人,可真是谊切苔岑啊。”
兰渐苏没听懂兰崇琰口中那成语的意思,所以他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看!”
兰渐苏见他忽然把一股怒气从肚子里掀出来,感到十分不妥。
拾起桌上画卷,解开包卷画卷的绳子,兰渐苏慢慢展开画。只见一幅活生生的春宫艳图,出现在眼前。画上的二人,虽体态面容不相似,但从衣物上,依稀能辨得出是他跟沈评绿。
兰渐苏寻思道,这画,画得还挺好。笔锋细腻,动态抓得极其精准。不失为一幅佳作。
他甚至有点想拿去给沈评绿也瞧一瞧,但沈评绿面皮薄,看到这画,估计要掘地三尺。所以兰渐苏放弃了这个念头,将画慢慢收起来,问道:“不知皇上给臣看这幅画,是想告诉臣什么?若皇上想问臣跟沈丞相是什么关系,那么,皇上看这幅画就该明白了。”
兰崇琰的拳头攥得狠狠,瞪着兰渐苏的那个眼神,感受不到一丝恨。兰渐苏认为是错觉,错觉让他从兰崇琰猩红的眼中,看到了痛苦的神色。兰崇琰,犹似生着一双,会让人频生错觉的眼睛。
“朕给你一个机会,你当真不解释吗?”兰崇琰声音微是发颤地问。
“需要解释什么?男人之间做这事儿,又不是特别罕见,皇上是因我二人皆为你的臣子,因而动此大怒?”兰渐苏万分不解地问,“皇上是在气什么?怕我二人结党营私?若是这个原因,皇上大可安心。”他手指挑了挑桌上的案卷道,“臣无心政事,一心只想给京城里这几只冤鬼洗洗冤情。与丞相,是知心之交,不为其他。”
与丞相,是知心之交。那和他呢?和他为什么就得这样疏离!
“朕是因为……”兰崇琰咬牙道:“朕就是恶心,恶心你跟他!”
兰渐苏心说,兰崇琰还是这么孩子似的幼稚,当上皇上了还没点包容心。自己看着恶心的事情,也得来骂一骂。
兰渐苏道:“皇上要是恶心,不看便是。要是认为臣有伤风化,随时可以将臣处置。但臣总不能因你,失去一个知心的朋友。”
“兰渐苏!”兰崇琰眼角泛着红,“朕不许,朕不许你听到没有!朕不许你跟他再有往来,朕要你从此和他划清界限!”
兰渐苏看了看他,叹出一口气,说:“皇兄,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要再这般执拗,任性。”
久未听“皇兄”这二字,兰崇琰两眸忽起润意。但又想到兰渐苏如何都不愿跟沈评绿划清界限,眼神中的痛意,恨意,糅杂一起,愈发凝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语不发,大步离开书斋。
兰渐苏没说恭送皇上,还是什么送别皇上的客气话。他感到头疼,太阳穴直跳。那幅艳画,随意丢进藏画瓶里。
提笔要再记案情,兰渐苏有些记不下去。
他心想,兰崇琰把他囚在京城,为的或许就是和他吵架吧。
当帝王的,每天国事繁忙,憋坏了,总想跟谁吵一吵,以宣泄郁气。又不能随便和大臣吵架,这样有失身份,只得拿他当个吵架的工具人。因此便给了他这样一个职位。天子喧闹伤害爱卿,美其名曰——天喧伤卿。
*
南边倭贼被大沣打得节节败退,退兵请和。兰崇琰不愿接受和解,下令军队乘胜追击。有种要反客为主,反过来吞掉南倭国的趋势。
沈评绿朝上三谏皇上接受和解,退兵。兰崇琰三次拒绝。
第四次进谏,沈评绿言词激烈,和兰崇琰当廷吵起来。兰崇琰大怒,下令,沈评绿廷杖二十。
沈评绿这位两朝元老,直谏敢言的大臣,生平第一次挨打。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被打。
宫廷刑罚中的棍杖,来得极重。一大棍子下去,一个身体娇弱点的女子便有可能直接昏倒。二十杖,他沈评绿一个大男人,被打完直接瘫在地上。
被人扶回家中,沈评绿便趴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兰渐苏来到丞相府,让小厮带着左拐右绕,才来到沈评绿的房间。
沈评绿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疼得小声哼哼唧唧。听见小厮开门进来的声音,从软枕里闷出一句:“不是说不想吃了吗?滚出去滚出去!”凶完便又继续哼唧哼唧。他在府中,原是副爱耍性子的模样。
小厮低声提醒道:“丞相,兰大人来了。”
沈评绿的哼唧声戛然而止,抬起脸,看到兰渐苏,立刻,一张脸烧红,又趴下去,将枕头抄起来,盖在自己的头顶上:“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
兰渐苏无奈发着笑,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
小厮离开,他走到床边坐下,拍拍沈评绿的肩:“丞相,你这么不想见我?”
沈评绿动肩脱开他的手,头上的软枕盖得死,并不理他。而枕头下那张脸,已汗涔涔地想办法找地方钻。
兰渐苏瞧他裤子微渗出一点红血,眉头一皱,便想拉下他的裤子看看。
裤子方拉下一头,沈评绿陡地抬起头,扭过脸问:“你、你做什么?”
兰渐苏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沈评绿推开他的手,拉回裤子,掩好,说话结结巴巴:“不用,不用看了,红了一点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兰渐苏左右望了下,看到桌上的药箱,道,“我给你换药吧。”
沈评绿还是不干:“刚换过药,不需要换。”
兰渐苏起身说:“那我走了。”
沈评绿“欸”了声,整个人就要从床上起来。
兰渐苏赶忙过去扶住他:“丞相,大伤在身,还是别起了,我说笑的。我就在这里坐着,和你聊聊天,行了吧?”
沈评绿抓着他的手,虽然刚刚喊人出去的是他,现在却真怕他跑了似的。迟迟疑疑趴回床上。
苦笑一下,沈评绿紧握兰渐苏的手,道:“二爷,本相现在这个样子,太狼狈了。这般狼狈的一面,本不想让二爷瞧见。可二爷要走,我又舍不得。”
兰渐苏的手,被他抓得发热:“相爷太顾着这张脸了。往后我二人还要相交,什么狼狈的一面,会见不着?”
沈评绿听到这句话,心脏逐渐加速跳动,擂鼓似地响,脸上的红,一直逼到耳根。
“再者,相爷更狼狈的一面,我也不是没见过。”
沈评绿:“……”
作者有话说:
出差结束啦
106 第一百零六回 再逢翊王
“不过话说回来,”沈评绿吃力地活动了一下僵硬肩膀两臂,“皇上要发兵追击这事儿,我还得再谏。”
兰渐苏:“领了二十杖,还谏?”
沈评绿道:“我受点皮肉苦没什么,大沣这冤枉仗打不得。一打,死的是人,受苦的是百姓。大沣掉点面子不算什么事,那居住南边的百姓,军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将士,可怎么办?”
沈评绿在朝中为人处世,虽不是多么高风亮节的君子,也会睚眦必报、利用手腕铲除政敌,但在家国大事上,却是切切实实地念着国家、想着百姓。因不卷入党争,背后并无集团势力支撑,朝中树敌无数,但他仍孤军前行。世人对沈相的评价,褒贬不一。好人么,不全称得上。可确实是个好官。
“这件事,丞相不要担心了,想必除丞相以外,还有许许多多人不愿再见到南边民不聊生。”兰渐苏自己也包含在这“许许多多”的人中。他只是把想入宫劝谏的念头压着,没告诉沈评绿,“相爷这些日子,还是养好身体为上。毕竟,天下的百姓还需要相爷。”
又聊了片刻,兰渐苏起身说还有要事,必须先走了。沈评绿不舍地放开他的手,想下床送他,被他拦了回去。
走到门口,兰渐苏步履停住,半侧个脸问:“丞相,要是有一日,我要离开京城……”
他话说到这儿,余光望见沈评绿的神色似是忽地僵住。
沈评绿没出一声。
“没什么,丞相记着好好休息。”兰渐苏踏出门槛,将房门掩上。
这段时日,还是少见沈评绿为好。兰崇琰恨他,要迁怒于他身边所有人。这次沈相挨了顿打,下次便不知是什么惩戒。浈献王跟静闲雪没下落,沈评绿若搭进去,他兰渐苏,就成一个大罪人了。
下午,兰渐苏携上奏折,入宫,欲觐见皇上。
他揣着沈评绿及许多臣子的忧思而来,奏章里以他不甚优美的直白文字,字字恳切地劝兰崇琰莫要意气用事。“穷寇莫追”这点浅显道理,想来不必他再给兰崇琰多加解释。南边那里,还是和解退兵为上。他没关心大沣国的心思,不过是觉得,再打下去,徒是生灵涂炭。人命在他眼里是一样的。
入了宫里,太监将兰渐苏拦在殿门外,不让进。
兰渐苏道:“此事紧急,我非见皇上不可,劳公公再通报。”
太监垂目看了一眼兰渐苏手中奏折,道:“皇上知到兰大人会来,已吩咐了奴才。皇上让奴才见到兰大人时便告诉大人,南边那里,圣上已下令退兵。南方将士,早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兰大人不必觐见,这就请回吧。”
兰渐苏听了这话,松下口气,揣回奏章,随即,另一股不舒服又泛上来。皇上既有意退兵,那给沈评绿的这二十杖子,分明是故意的了。
“那我更要见皇上。”兰渐苏听不懂人话似的,“皇上几时方便?我就坐这里等。”说着想去拖把椅子过来坐。
他不是想见自己与沈评绿划清界限么?今日就和他说清楚,接下去的日子,他可以少与沈评绿来往,但他兰崇琰休将个人恩怨施加在无辜者身上。
三四个太监面泛难色地涌过来,将兰渐苏团团围住。
“兰大人,不要叫奴才为难了。皇上这两日身体不便,您怎么等,他都不会出来的。兰大人有何要事,两日后再来吧。”
太监的反应不像在敷衍说谎,虽不知晓兰崇琰究竟哪里不便,不便到两天不能见人,但兰渐苏没留下来刨根问底浪费时间,想想还是离了宫。待两日后再来,太监总没拦他的理由。
*
兰渐苏徒步走在回府路上。短短路途,乘马车太费银子,原想搭个轿子,但看抬轿的汉子个个又老又瘦,让他们扛在肩上,心底格外不踏实,于是徒步走回府。
路上遇到黄毛未长全的小孩鬼正在踢蹴鞠,兰渐苏问道:“你是哪个坟头跑出来的小鬼?不好好等投胎,出来乱跑什么?”
那小鬼给兰渐苏吐舌做了个大鬼脸,蹴鞠在脚上翻来颠去,道:“你知道什么?我是得了鬼差令的钦差大人,此次要来接一个贵人。”他掐手指算道,“虽说离那位贵人故去还有些时日,但我先出来熟悉熟悉路,到时候好赶得及去候着。”
许久没去死一死,兰渐苏未知,地府而今做得这般人性化。人要死了,还得派个小孩来领路。他先前没这个待遇,可能是当时地府服务设计做得不够全面,也可能是他不够“贵”。
近来听闻京城首富久卧病榻,怕是过些时日,便不行了,这小鬼,或许是来接他的。
那小孩鬼自顾踢玩脚上的蹴鞠,一脚踢去,系三条红穗子的蹴鞠,越滚越远,从兰渐苏身旁滚过。
兰渐苏的目光追着那个蹴鞠去,脚步也跟过去,弯腰要帮小鬼捡回蹴鞠。忽一辆马车从转角巷口驶进来,车轮将那颗圆滚滚的蹴鞠轧住。
兰渐苏“哎哎”喊了两声,叫停车夫,手抓着蹴鞠,将它从车轱辘底拔出来。蹴鞠被压坏了,兰渐苏无奈地咂嘴。回头要将蹴鞠还给小孩鬼,那小孩鬼却已然消失不见。
一侍从掀开车帘,霍然从马车上跳下来:“什么人胆敢在此处拦路?”
话先不客气地嚷完,站定之后,看清兰渐苏身上所穿官服,侍从凶狞的面目陡收敛住,张狂气焰蔫回去不是,持续释放也不是,一时无所适从。
温和的男声从马车厢里传出:“钊五,发生什么事了?”
被称作“钊五”的侍从不知所措地打量了兰渐苏两眼,走到马车旁,低声道:“王爷,是位……好像是位大人,但那官服,奴才曾经没见过。”
“天宣上卿”是兰崇琰登基后设立的官职,具体干嘛的,说不清楚,只知官位很大,与丞相堪称不相上下。自设立以来,这职位一直空缺,直到兰渐苏入宫才填补上。官服虽是很明显的大沣特色,但上头的花纹刺绣,却独具一格。
车上男子闻言奇怪,一只垂着釉蓝宽袖的手,掀起车帘,探出头。
兰渐苏手里抓着被车轱辘压瘪的蹴鞠,陡然地怔住。确认自己所看非眼花,不敢相信地唤道:“王爷?”
*
翊王府经久未有人居,却没一丝荒凉气息。推门进去,府上下人有序地前后忙活,好似王府的主人一直居住在此处。
在花园的石桌上摆了两盘瓜果、一壶美酒,翊王颇丰润起来的手,提起酒壶,给兰渐苏斟了一杯酒。
兰渐苏接酒道谢,啜了口后,道:“王爷,我听人说,你半年前请旨送先太后的遗物回滇南故乡,还以为,你不会再回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