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虽怕静闲雪,却也不该喊她疯女人。”
“不,他并不是说静闲雪。”
韩起离愣了愣:“这岛上,还有第二位女子吗?”
“我跟着他去他屋里看了,看见了一个红衣水鬼。”
韩起离惊讶地半张了张嘴:“溟儿,也看得见鬼魂?”
兰渐苏点点头:“所以我在想,在想他的身世究竟是……”
韩起离凝望手中的长剑不语,许久后,道:“他年纪尚小。还是不与他说这些,让他安心长大吧。”
兰渐苏片刻后,沉重地“嗯”出了一声。望了眼韩起离手中的剑,兰渐苏回想起他曾鲜衣怒马,携银枪叱咤疆场的模样,半是怀念地说:“韩将军,我依稀记起你使枪的那个时候。那时候,当真是英姿勃发。”
韩起离笑道:“韩某人已经多年不使枪了。”
当年回到西北关,韩起离望见那些脸孔年轻的将士们,想起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终是选择丢掉手里的银缨长枪,让西北兵将归降朝廷。
归降那夜,他命部将砍去他的人头,以向朝廷表达不会再反的忠心。部将却在他的膳食中下了迷药,令他昏倒。
而等他转醒之时,已身在一艘船上,飘荡在海中。
部将给他留了字条,要他远离大沣,而他的人头,已由一个被判死刑的军犯代替。
得亏部将的这一手安排,才令那“乌江自刎”的一幕没有上演。
后来通过神郁玦的帮助,韩起离找到大方诸岛,见到兰渐苏。不久后,兰渐苏便将神郁玦丢进海中。
韩起离问他为何要这么做,兰渐苏则道:“这块神郁玦害死太多人,我怕它将来会给我们惹来杀身之祸,还是不必留它于世了。”
再后来,曾经的大将军隐去光芒,再没练过枪。
兰渐苏道:“将军,与我一同在这岛上做这无所事事的闲人,你是否心中有憾?”
韩起离展笑道:“二公子,起离倘若身边没你,即使做了皇帝,也没滋味。”有意无意之间,竟把远在千万里外的兰崇琰内涵了一把。
兰渐苏再没说话了,他心里,已清清楚楚,明白了韩起离的情深义重。
*
兰渐苏和钟道人花了六年时间,终于是将楼桑村落留下的恶咒盘给破了。
钟道人用自己和岛上几个大沣人的血,调配出三千种比例不同的血液,注进三千个小木偶中,以它们代替三千大沣人,削去它们的头,祭在用朱砂咒画出来的楼桑地图上。
其后连着十日,钟道人日夜观察南天的浊气。
这日,兰渐苏同韩起离一起来询问钟道人那团浊气的情况,钟道人对兰渐苏道:“为师看南天那团浊气,已几乎消失,但怕还有余怨不散,日子积久了,练成恶魇便不好处理。”
兰渐苏深思半晌,道:“我回楼桑瞧一瞧。”
韩起离脸色一变:“你要回去?”
兰渐苏知他担心,连忙说:“放心,我这次静悄悄的去,很快便回来。陆地上的事与我再不相关。”
韩起离抿着唇,似乎还是不太同意。
钟道人道:“嗯,的确该去楼桑看一看,最好是到那个村子里去上柱香。”
韩起离急道:“要去也该是我去!”
兰渐苏道:“那里的人都以为将军你已经死了,若你回去,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
韩起离说:“我乔装打扮,隐姓埋名。不会叫人发现。”
“还是太冒险了。”兰渐苏不同意他这么做。
钟道人道:“我也同意让渐苏去。渐苏同为楼桑人,跟他们还好说话些。”
韩起离内心千百万个不愿意让兰渐苏回陆地去,可既然连钟道人都认为兰渐苏去更合适些,韩起离再不愿意,也无法阻止。
这时,蓝溟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跑去抱住兰渐苏的腰:“兰师父,你要去中原是吗?”
兰渐苏“嗯”了一声。
“我也要去,带我去!”蓝溟抱着他,甜糯糯地央求,“我听沈师父说,中原可大可有意思了,我也要跟你去中原!”
韩起离拉了拉他:“溟儿……”
“带他去看看吧。”钟道人望着蓝溟小小的背影,叹出一口气,“这孩子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兰渐苏本纠结着,听钟道人这么说,唯有道:“好吧,溟儿,我带你去中原。可你切记,要好好跟在我身边,好好听话。”
蓝溟大喊“太好了”,一连点头应好应是,蹦蹦跳跳地高呼着:“能去中原咯!能去中原咯!”
岛上的人都对中原避之不及,视它为一片噩梦之土。独是这个童真无邪的孩子,对那只听说过的地方向往无限。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这章要完结的,写着写着超字数了,然后想起一些事情还没交代完整,所以,可能还要再过一两章章才能完结(;'⌒`)
梦山河老
128 第一百二十八回 山河渐老(完)
兰渐苏带蓝溟做了五天船,回到陆地上。
回到陆地后,他第一时间便是先去那个楼桑旧村。恶咒盘既已破了,那地方的怨气自也消散干净。千人墓下的血沙,被风吹散,已逐年回归了沙子原本的土黄。
望着那千余个被风沙消噬残半的墓碑,一想这些人因生不逢时,死于非命,兰渐苏不禁忽然悲从中来。
他给诸位族人的墓碑磕了几个响头,言道:“世代恩怨,便尽于此吧。冤冤相报,只会有无休止的战争,只会不断死去那些无辜的人。愿你们来世都能投个好人家,平安喜乐过完一生。”蓝溟年幼,不懂兰渐苏伤感什么,唯懂得跟着兰渐苏磕头,好奇那些还没被风吹走的红色的沙。
离了楼桑村落,兰渐苏本欲直接回大方诸岛。蓝溟吵着闹着要去大沣看看,兰渐苏赏了他一顿脑瓜子爆捶,深刻体会到当熊孩子爹的烦躁。
翌日,他拎着喧闹不休的蓝溟,徒步往海边行去。忽闻驼铃声,响得一阵急一阵缓,似在耳边,又似飘远在千里外。
这阵旋律,他久远以前听过。当年极乐巅上的僧人敲钟,便是这个旋律。
难不成,附近有极乐巅的人?
他左思右想,一会儿心说“少理陆地上的事,及早回岛”,一会儿心里又说“可极乐巅的僧人待我有恩,若是故人,见上一面又何妨”?最终后者的声音战胜了前者,他随着那阵驼铃声追随过去。
遥遥看到一个高瘦和尚,身边跟着一个拉骆驼的粗壮和尚。他们步伐缓慢,身影却飘远得很快。
那个高瘦的背影,像极花无,而另一个背影,则像极……像极了浈献王!
兰渐苏内心激动,老天跟买一送一一般,让他一下子逢见两位故人。一个是恩人,一个是有仇的恩人,简直让他不知该怎么拾掇自己的心情。他拎着这乱七八糟的心情,快步跟了上去。
可他们的身影,却像遥不可及一样,无论兰渐苏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
不知不觉,兰渐苏踏入了大沣的领土。要再往回走已然晚了,只得拿出曾经的关牒入关。
西北关的守将说“奇怪”,嘀嘀咕咕道:“这关牒,竟是元慑年间的关牒。”
另一个则道:“想来是在外多年未归,罢了,指令还没下来,暂且让他入关吧。喂,你入关以后,记得去户司那儿换个关牒。”
兰渐苏茫然不解,便问道:“怎么,如今已不是元慑年了吗?”
一旁的路人笑道:“这位兄弟,你是很久没回过大沣了吧?”
兰渐苏礼貌微笑:“在下常年在外周游,有六年不曾回来了 。”
“这难怪了。”路人解释给他听,“这大沣,而今已是宣熙年,不是元慑年啦。”
兰渐苏吃了一惊,连忙问:“发生何事?那上一个皇帝他……”
守将听他们越聊越离谱,凶道:“哎哎哎!皇帝的讳号,岂是尔等平民能肆意提起的?领了通关文书就赶紧进去,别在这儿妨碍大爷做事!”
路人忙拉着兰渐苏往里走,悄声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说给兰渐苏听。
约摸三年前,兰崇琰的四弟,也就是四王爷,病逝了。其五位幼子分别过继给其他王爷,而其中两位幼子,则过继给了元慑帝。元慑帝不曾立后,后宫也没妃嫔,二子成为他唯二的皇子。长子年仅六岁,便被他立为皇储,登上了太子的宝座。
这位小太子自幼聪慧,不过六岁已熟读百家诗书,且目光长远,确乎有帝王之才。
至于元慑帝,也就是兰崇琰,自立了这位太子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其实自六年前元慑帝在古羌抱恙后,身体便未曾好过。只是回来后强以无事的样貌示人,是以少有人发觉异样。
两年前,元慑帝半夜忽然呕血,身体再不堪帝王之重任,便将皇位传给了方过七岁生辰的太子。其时旻文公主荣归故国,正好赶上新帝登基大典。
而今新帝年方九岁,虽说聪颖过人,可毕竟年纪过幼,兰崇琰怕他会被权臣掌控。可兰崇琰的身体,无力再管任何一桩国事,只得让旻文公主垂帘听政。
旻文公主自小也是聪明伶俐的,虽然前半生画风诡异,但不能否认她亦是个天才——否则也无法自己学会养蛇这项技术。
原本让长公主来垂帘听政,令许多大臣不满,然而不想这位前半辈子只会养蛇的公主,处理起国事来亦是游刃有余。尤其是那桩时过已久,错综复杂又庞大的楼桑大冤案,最后竟是在她手里结案。
之后,坊间所谈的国事,大多围绕在旻文长公主和众权臣之间,极少再听过与元慑帝相关的,再没人知他究竟怎么样。
大家都说兰崇琰做皇帝时是精明的皇帝,可帝龄也太短了点,大沣就没哪任皇帝,在位期间这么短的。
兰渐苏听完,感到不尽唏嘘。自然,他人之事,兰渐苏不好评判,是得是失,各有分说罢了。
如今的西北关,已绿植遍地,不再像当年那样尘土飞扬,四周荒凉。通了商道,城镇一处一处兴建起来,除了沙漠戈壁以外,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
进关以后,兰渐苏一路寻找花无跟浈献王的踪迹。
向路边的大爷打听到他们去了客栈,便急忙来到客栈。来到客栈时,小二又说那两位和尚吃完斋饭后就走了,好像是去了临近的潜马寺,到潜马寺问了寺庙内的僧人,僧人给他指了指花园。
兰渐苏领着蓝溟来到花园,看见花无和浈献王站在一块石头下诵经。花无喃喃念着什么“缘”,什么“前世今生,放下执念”,什么“有缘自会相会无缘不必强求”,跟从前一样,来去都是这几句话。可见他们的佛经版本,多年来都没有更新。
兰渐苏大喊道:“花大师!”五步作一步奔跑上去。
等跑到他们二人面前时,这二人却化成一阵风,飞了去。
眼前空荡,唯余风响。原来适才,不过是花无设的幻境。而真正的他们,早已不在寺庙中了。
石碑上留文“相逢不逢时,他日聚首叙契阔”。简言之就是:你来得不巧,我走了,改天见面再聊天。
蓝溟拉拉兰渐苏的袖子问:“兰师父,那两个秃子,怎么突然不见了?”
兰渐苏迟迟未出声,随即揉了揉太阳穴,自言自语道:“花大师啊花大师,在下真是至今都不懂你们缘来缘往的僧道。罢了罢了,像你所说的,有缘再见吧。”
至少他能确认一点,当初拐走浈献王的那位大师,确实出自极乐巅在民间分支的寺庙,那大师没撒谎。而浈献王,没被骗进传销组织,如今还晋级到花无身边弟子的地位。
知道这些,已然够了。
第二日,兰渐苏陪蓝溟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在西北关内到处走走逛逛,随后赶路到古羌关外的海域,准备从老路返回大方诸岛。
然而待他要前往海边时,一个守域口的老将拦住了他。
老将手里的刀立在地上,手撑着刀,整个身子懒散地歪斜在刀柄上,鼻孔朝天没好气道:“这里的海域被封了,走吧!”
兰渐苏皱眉道:“这一整片海,都被封了?”
“是啊,两年前就封起来了,你头一次来?”
兰渐苏瞧这人的衣着,并不是阶级很高的将领,却活脱脱摆着个长官的谱儿。
左近除这片海以外,再要去另一片海岸得行八十公里路,因而兰渐苏道:“这个海口是渔商往来要道,你们说封就给封了,这是谁的规定?”
老将不大耐烦摆起手:“你怎么那么多废话!”眯起的眼突然一张,紧紧盯住兰渐苏的脸,“咦,我瞧你有点眼熟。你是不是以前说出海搞营生要带我发财的那个狗官?”
兰渐苏一怔,仔细打量老将两眼,好像是当年被他耍了一遭的那个军官。
老将认出兰渐苏,指着他怒道:“狗官,原来是你朝廷通缉犯,当年被你骗了,放你出海,害我被贬为一个小小的守将,数年不得提拔。正想寻你去,你倒好,自己寻上门来!”
无语,大无语。兰渐苏在内心直呼。
虽说“天道有轮回”已是常论,可倒不用轮回的几率这么高。六年过去了,还能让他碰上这样的“报应”?
兰渐苏直说他“认错了”,想赶紧拉着蓝溟溜走,免得惹上事端。手往身后摸了摸,却摸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