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这心思的人也只敢在心里偷偷想想,如今, 却是忽然成了真。
沈一南私自掉包本该是死刑的赵楷不说,更是胆大包天到谋反,刑部侍郎抹着额上的汗水,战战兢兢的宣读了昔日刑部尚书沈一南的条条罪状。
“沈大人,您看?”侍郎弯着腰,亲自把罪状书拿到了沈一南面前, 让他过目。
沈一南随意扫了两眼,便签了字画了押, 侍郎偷偷松了口气,幸好尚书这般痛快, 若是他不想认罪,侍郎还真没办法,他总不能对昔日的顶头上司用刑吧?
想到此, 他打了个哆嗦,就算如今沈一南什么都不是了,不日还会被问斩,他也不敢在沈一南面前造次。
沈一南身后跟着狱卒,要押他回牢里,沈一南微微垂着眼睛,自觉地往大牢里走去,只是没几步,他停了下来,身后的狱卒也一并停了下来。
侍郎的心立刻又揪了起来,他愁容满面,还未说什么,沈一南清清冷冷的声音就传来。
“我不是什么刑部尚书了,日后的刑部啊,”沈一南缓缓勾唇,“你说了算。”
侍郎怔愣着,待回过神来,沈一南已经被押回了牢里,侍郎坐在椅子上,眼前虚虚的,依旧是沈一南挺拔消瘦的背影。
他就算是成了阶下囚,身上的白衣也依旧出尘,除了稍显凌乱。
侍郎呆坐着,没多久,便有人来说,瑄王来了。
他立刻打起精神,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走了出去。
萧逸宸一人来的,他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侍郎本有许多话要说,见状,心中大惊,继而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行了礼,引着瑄王进去了大牢。
长长的通道,四下点着火把,空气中总有一股尘封许久的味道。
萧逸宸神情淡淡,斜后方的侍郎轻声说:“太子殿下在最里面的一间,转个弯,就是。”
萧逸宸仿佛没有听他说了什么,他目不斜视的走着,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忽然,眼尾的余光看到了什么人,他脚步一顿,偏过头去。
侍郎跟着停了下来,他很有眼力见的,躬着身子说:“王爷,那是……沈大人。”
萧逸宸此刻,才有了一丁点的反应,他嗯了一声,随后挥手让侍郎退下。
侍郎什么都没说,他把手中的钥匙交给了瑄王,而后转身离开,即将要走出大牢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一眼。
瑄王依旧站在那里,没什么动作。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离开了。
萧逸宸一手拿着托盘,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他隔着狱门,看着坐在里面的沈一南。
沈一南坐在茅草堆上,他双手搭在腿上,微微仰着头,看着站在门外的人。
忽而,他笑了笑。
恍若冰雪化作了一汪春水。
萧逸宸楞了一瞬,在他纯净至极的眼眸中,他仿佛看见了当年。
穷书生上京赶考,小小年纪,人生地不熟,惹了风寒,晕倒在途中,小脸惨白一片,恰巧被人顺手救了下来。
之后就是浮浮沉沉的几年,一个在朝中摸爬滚打,另一个在边疆风沙为伴,时光流转,如今,一个站在牢房外,一个坐在牢房里。
萧逸宸神色柔和,他同样笑了笑。
手中的托盘放在了外面,他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王爷。”沈一南站起身,说。
萧逸宸点头。
天色越来越暗,牢里却没什么分别,萧逸宸打开牢门,他端起放在地上的托盘,往里面去了。
拐过弯,潮湿感越来越重,直到尽头,萧逸宸停下脚步,他看着坐在中央,垂着头的萧北宁。
钥匙轻微转动,啪的一声,锁链被打开,萧北宁听到声响,猛地抬头,待看清来人后,他扯着嘴角,嘲讽的笑了笑。
萧逸宸回身关上门,他把托盘放在一旁,萧北宁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嘲讽之色更重了。
一小壶酒,一小瓶药,一段白绫。
从决定谋反的那一刻起,他大约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只是当真的来临之后,他到底还是有些不甘。
凭什么呢?他一向看不起的萧逸宸,如今趾高气扬的来送他最后一程。
他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只是不甘心输给萧逸宸。
他回过头来,盯着萧逸宸那张什么时候都无所谓神情的脸。
“高兴了?如愿了?来本太子这里看笑话来了?”
萧逸宸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在意哪怕现在已经成了阶下囚,仍然称自己为太子的萧北宁。他只是在萧北宁对面坐了下来,路九随后提着食盒进来,在萧北宁讥讽的视线中,他弯下腰,把盘子一一摆在桌上,而后向萧逸宸示意,走了出去。
牢房里又剩下了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许久,萧逸宸说:“吃点吧。”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和萧北宁斟满了酒,他率先喝下一杯,而后亮给萧北宁看,“没毒。”
萧北宁挑眉,他淡淡说:“我知道没毒,”他顿了顿,下巴微挑,是托盘的方向,嗤笑道:“有毒的在那呢。”
萧逸宸轻笑出声,他直接道:“是呢。”
“所以,”他抬手指着一桌子的菜,“放心吃吧,都是你喜欢吃的。”
萧北宁看了他半晌,萧逸宸抬眸,任由他看着。
蓦地,萧北宁没什么意思的笑了下,他移开视线,拿起桌上的筷子。萧逸宸坐在他对面,就这样看他吃着。说起来,他们两人很少有这样面对面静静坐着的时候。
从前萧北宁贵为太子,身份尊贵,而他在宫中既不得皇帝喜欢,也没有身世显赫的母族来给他依靠,他的母妃不过一个宫女罢了,太子却是背靠丞相,众星捧月。
现下,他们难得坐在了一起,地位却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美味的食物,此刻,也不见得能带给萧北宁些许愉悦,那些往日令他喜爱的食物,此刻如同嚼蜡。
他到底放下筷子,萧逸宸斟酒的手顿了顿,他放下酒壶,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接。
片刻,萧北宁说:“丞相呢?”
萧逸宸知他会问,便道:“孙氏满门抄斩。”在萧北宁意料之中的目光下,他说:“除了皇后。”
萧北宁起初讶然,继而便是无论怎么掩也掩不住的嘲讽,更何况他也不想掩饰。
为了扳倒孙氏,不惜让母后无辜受着下毒的罪名,如今整个孙氏如他所愿,他却又偏偏放过了母后。
可不可笑啊。
萧北宁放声纵笑,可放过了又怎样?如今母后什么也没有了,任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漫长的岁月,对她来说,只是一种煎熬罢了。
太子收了笑,他仰头喝下一杯酒,萧逸宸又倾身,替他满上。
“沈一南呢?”许久,萧北宁淡淡问。
尽管心中已经知晓,但他到底是想亲耳听萧逸宸说出来。
萧逸宸沉默了一瞬,他知道萧北宁问的是什么。
沈一南是不是你的人?
萧逸宸点头,说是。
萧北宁摇摇头,苦笑一声。
那日林晟带着玄甲营的人前来救驾,之后丞相被五花大绑的扔在了皇帝面前,沈一南跪在皇帝跟前,认下了所有罪责,还提起了那时他为了试探沈一南,让沈一南放走了赵楷。
他原以为,沈一南就算不是真心,但事关性命的把柄握在他手里,沈一南到底是能听话的。谁知道,他不惜抖出自己犯下的死罪,掉包赵楷,也要拉他萧北宁下水,并且告诉皇帝说,不信的话,他现在就可以让赵进和赵楷出现在这里。
萧北宁始终记着沈一南那时的神情,跪在地上,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浑不在意自己此番话,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萧北宁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了一个事实。
沈一南不惜以命相抵,也要也要拉他萧北宁下马。
萧北宁不再言语,他等了一会儿,见萧逸宸仍没有把那托盘拿过来的意思,不由皱眉,“怎的还不拿过来,要本太子亲自拿吗?”
萧逸宸没说什么,他起身,端了那托盘过来,放在萧北宁手边。
萧北宁看他动作,突然饶有兴致的问了一句,“你不怕本太子把这些都打翻了?”
萧逸宸摇头,他轻声说:“迟早的事情罢了。”
萧北宁被他噎住了,无言以对,不由狠狠瞪他一眼。
萧逸宸忽视了他那一眼,只说:“问完了?”
萧北宁点头,“问完了。”
萧逸宸嗯了一声,他突然坐直身体,盯着萧北宁的眼睛,说:“现在换我问你一个问题。”
萧北宁撇了撇嘴角,“你说。”
“平遥后山时,残月阁和紫谷的杀手,都是你派去的吧?为了那批银子?”萧逸宸说到此,他突然摇了摇头,“不,应该说是那份……藏宝图?”
萧北宁此刻的心情很奇怪,若是以往,他得知萧逸宸已经知道了那份藏宝图的存在,他怕是会生气,现下在这里,他却是平静的很。
他如今将死之人,要那什么藏宝图有何用呢?
“是,本太子派的。”他大大方方承认。
萧逸宸身体又往回靠了靠,他突然笑了笑,“那时我说,伤了他的人,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萧北宁疑惑了,他并不知道萧逸宸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谁,只听见萧逸宸继续说:“紫谷他自己一人就去灭了,残月阁,也快了,有任鸣风出手,至于,太子殿下,你……”
他顿了顿,在萧北宁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一字一句说:“更快了。”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萧北宁,自顾自的道:“鹤顶红乃剧毒,太子千金之躯,可能受不了七窍流血而死吧?太疼了那样。白绫?”萧逸宸随即摇头,“对太子这样尊贵的身份来说,可能不太雅观。”
他最后看向那壶酒,“混有剧毒的酒,酒液滑进喉咙,顷刻间毙命。”他说得慢条斯理,浑然不觉这样究竟有多骇人,他抬头看着太子,“这样就算疼,太子也感受不到。”
萧北宁心里发毛,这样的萧逸宸,神情默然至极,他从未见过。
他输了,搭上这条命,他认了,可萧逸宸这样一说,他突然就不想死了。
“不,不要……我不要。”
慌乱之下,他忘了自称,说了我。
萧逸宸勾唇,黑眸却沉沉的,没有丝毫笑意。
“哪里由得了你呢?皇兄。”
他的这一声皇兄,让萧北宁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着萧逸宸越来越近的身影。
他想躲开,萧逸宸却是一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颚,另一只手,拿着酒壶,不由分说的往他嘴里灌去。
萧北宁挣扎着,手胡乱的掰着萧逸宸捏着他下颚的手,然而那只手仿佛铁箍一般,弄得他生疼,越来越多的酒液进了他的喉咙,他被呛得满脸通红。
直到一壶酒见了底,萧逸宸拿过酒壶,向下倾倒,一滴酒液也倒不出来时,他才松开手。萧北宁猛地推开他,跪倒在一边,用手抠挖着自己的喉咙,企图让方才那些进入他喉咙的酒液吐出来。
萧逸宸随手扔了酒壶,他站直身体,随意拍了两下被萧北宁弄得褶皱的衣裳,冷眼看着萧北宁无意义的动作。
萧北宁被呛出来的生理性的泪水,混着口水,酒液,不断的往下滴着,直至他的身体抽搐着,他捂着喉咙,瘫倒在地上,再也没了生息。
萧北宁的眼睛睁地很大,眼球向外凸着,看着煞是渗人,萧逸宸看了许久,而后走了出去。
路九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出了刑部,重新站在阳光之下的时候,萧逸宸笑了笑。
他这一生,只唤过萧北宁两次皇兄,一次,在他四岁那年,皇帝生辰,请了许多大臣前来,他因着不受宠的关系,可能皇帝也忘记了他,并没有人前来通知他和母妃去参加宴会。
他偷偷摸摸的跑出去玩,却在御花园中,看到了太子。太子和一群大臣家的孩子玩的正起兴,没有注意到他。
这是萧逸宸第一次,和太子离得这么近
他从前远远的见过两次太子,他华贵至极,小小年纪,身上的气势却很足。
萧逸宸捏着衣角,给自己打了许久的气,才怯生生的喊了一声皇兄。
没有想象中的,来自皇兄的温和笑意,在萧逸宸错愕的神情中,他说:“谁是你皇兄?”他随后打量了两眼萧逸宸,嗤笑着冲身后的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们挥手。
“给本太子教教他,见了太子该是何种礼仪。”
那群孩子们迟疑了一瞬,在萧北宁不悦的神色中,他们蜂拥而上,萧逸宸跌坐在地,他反应不过来似的,任由拳脚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
后来,有人扒开人群,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那群孩子不知轻重的拳脚,他挑着眉,环视着四周,眉宇间透露着孩子气般的凶。
“算什么本事,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孩。”
他回过头,把萧逸宸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而后对着周围的人说:“有什么事冲我来。”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谁,他们或多或少都挨过混世魔王一样,兵部尚书的儿子,林晟的拳头。
萧北宁在后面气的咬牙切齿,“林晟,你好大的胆子。”
林晟毫不在意,他咧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他身上的那股子痞气,自那时就初露端倪。
而第二次唤萧北宁为皇兄,则是今天,萧逸宸嗤笑一声。
在他送他的皇兄,上黄泉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