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濯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吓了一跳:“真的假的?”
“真的,”李冬青说道,“那封信的大意是:我的老婆死了,你的男人也死了,不如咱俩结伴过日子吧。就是这么个意思,吕太后在东宫气哭不少天。”
方青濯说:“啧啧。”
李冬青补充了一句:“冒顿的妻子是他自己杀的。冒顿是皇长子,他父亲不喜欢他,把皇位传给自己喜欢的阏氏之子,甚至想杀了他。冒顿险象环生之后,想要复仇。他用鸣镝训练自己的手下,只要手下听见他的鸣镝声,无论看见他的箭指向谁,都要当即将那个人射死。第一次鸣镝声,冒顿的箭指向了野猪,他的手下有人忘了他之前的命令,忘了射杀野猪,那些手下就都被他杀了。第二次他指向了自己的坐骑,有的士兵犹豫了,犹豫的士兵,也被他杀了。第三次,他指向的就是自己年轻的妻子。”
方青濯说:“然后呢?”
“刚就告诉你了,”李冬青道,“他妻子死了。”
方青濯说:“若这样做人,和畜牲有何区别?”
李冬青并不评价,只是继续道:“后来,冒顿在和自己父亲打猎的时候,吹响鸣镝,箭指向了自己的父亲,头曼单于,于是他爹就被他手下射杀而死。冒顿继位,后来有了今天的匈奴帝国。”
方青濯说:“我看不起这人,就算是当了单于,又能怎么样?一生不会有人真心疼爱他。”
“你说得也对,”李冬青说,“但没准这就是他想要的。”
他虽然理解,却做不到,此时此刻他还有比聊天交朋友更重要的事情,他不好意思道:“我要走了,有缘再见吧。”
此时大家都蓬头垢面,在最后收尾,方青濯愣了一下:“去哪儿?你不洗一下?”
李冬青却叫上自己带来的朋友,转身说道:“不了。”
火寻昶溟乱七八糟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后的土,问:“现在去找宁和尘?”
王苏敏说:“还用问吗?”
第38章 三死黄金台(十八)
此时谁都以为, 这一仗已经稳赢, 叶芝泽将他们拦下, 说道:“你们在此休息一下,明日我儿和儿婿,再加上散仙城的人也要赶到,等他们一同过去。”
李冬青说道:“战场上风云突变,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我担心师父安危,还是先行一步。”
叶芝泽笑了,爽朗说:“实不相瞒,且不说雪满是什么人, 我儿和闻人家那一族人,那都不是一般人,不如把心放在肚子里, 主力军队已经尽数歼灭,还害怕害怕什么呢?”
李冬青却知道,他主要能这么放心, 一则是有些轻敌,二则是主要放心于有宁和尘在。可李冬青一不轻敌,二知道宁和尘没有那么神, 他也是个肉体凡胎而已。
世人总是对高手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宁和尘自己单枪匹马从马邑一路杀人杀到中原,他定然是强的,可这里有几分逞强, 李冬青也是知道的。他一向知道宁和尘强,可他也一直知道,不能过于不能过于依赖宁和尘,否则宁和尘背后就空无一人了,无人可以依赖。
火寻昶溟说:“不要管我们了,你们自己庆功吧。叶掌门,这一仗若是打赢,你也要知道是谁帮了你们,我的兄弟舍命来陪,没打算让你报恩,至少你的嘴要闭紧,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他若是因此惹来麻烦,日后也不会让你们吞北海好过。”
叶芝泽体面地含笑不语,但是显然心里在压着火气。
火寻昶溟却又嬉笑了,给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说道:“叶掌门,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日后才能做朋友。”
叶芝泽笑道:“那老夫就交下你们这三个朋友!”
火寻昶溟爽快:“好!”
火寻昶溟还是要说了这样的话,心里才能踏实一点,毕竟人是他从月氏带出来的,这责任其实是很大的,李冬青知道他心里有事惦记着,走时告诉他道:“昶溟,不必担心。”
火寻昶溟不承认,说道:“我担心了吗?我没有啊。”
王苏敏说:“连叶芝泽都威胁了,你挺牛。”
“这不是有你们呢吗?”火寻昶溟无所谓道,“我们现在就是很牛,没人敢惹的,你们看他们有几个人敢来上前跟咱们聊天?那个徐凤不也妒忌李冬青吗?只有方青濯看着还不赖,但还是不会杀人的,孬种罢了。”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李冬青哭笑不得:“谁妒忌我?你只会信口胡说。”
“呵,”火寻昶溟懒得多说,“不信算了。”
王苏敏问道:“往哪儿走?谁认识路?”
这是个挺重要的问题,因为李冬青也不怎么认路。他本想一路往北,便可以到牧羊地,行军打仗么,反正都是这样瞎走,总不至于像李广将军一样倒霉,成个迷路将军。
其余二人因为确实也不认路,所以也没有别的意见,其实都有点累了,骑着马下山,累得腰疼,身上哪哪也不舒服。
行了不足半时辰,身后忽有车马疾行声,三人霎时调转方向,看见叶阿梅换了身衣服,擦了脸,骑马而来,身后跟了徐凤和方青濯。
叶阿梅说:“爹让我们来先来,若是援军来了,也会即刻动身。”
这才是聪明之举,说到底也是吞北海自己的事,李冬青这么积极,显得有毛病,叶芝泽终于做了件明智的事。李冬青说道:“太好了,正好我们不认路。”
“知道,你们确实走错了,”叶阿梅说道,“你们走了我就开始追,找了你们这半天,方青濯说你们可能是官道,这才找到你们。”
李冬青讪笑,叶阿梅说:“跟我走吧。”
方青濯骑马上前,他也换了身衣服,像个书生,其实没什么气质,就是白净,他说道:“又能听你讲故事了。”
可李冬青其实不爱讲故事,他之所以跟方青濯说那件事,更多是讲给自己听。人的故事不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吗?
李冬青只是笑,方青濯便问道:“那吕太后为自己的耻辱报仇了吗?”
“没有,”李冬青说,“至少目前还没有。但皇帝野心勃勃,想要雪耻,或许会有那一天吧。”
方青濯还记得刚才的情绪:“匈奴人没有感情,听说他们的婚姻兄终弟及,这样的王朝若是也能在世间长存,那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李冬青忽然想起了伊稚邪,不知道那个人在干什么,若说匈奴人没有感情,或许也不全对,他觉得觉得伊稚邪对宁和尘确实有义,无情无义的是宁和尘,他想到这里,又笑了。
方青濯道:“笑什么?”
李冬青也没法回答他,只好道:“哪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没法一言概之。”
他有时候不能理解大家提起仇恨时的痛。痛是痛的,可是他自己的苦也很快就过去了,没有那么恨。用宁和尘的话说,他是记吃不记打。可其实也不全是,李冬青小时候总是觉得,汉匈之战,着实从一开头,就是单于和皇帝的贪欲在作战,到底苦的还是苍生百姓,到了这个年纪,想法又变,觉得不该恨坐在王座上的人,而是人性就是如此,谁当皇帝都一样,苦手。
李冬青问道:“你今天杀人了吗?”
方青濯很尴尬,说道:“没有。”
李冬青笑了,点了点头。
方青濯道:“我这个副掌门,实在是没什么出息,帮不上什么忙。”
李冬青摆手,示意不要再说,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罢了。”
叶阿梅怪哉,说道:“你这小孩,和谁学得架子,这么会摆谱?”
李冬青登时脸一红,摸了摸鼻子,不知该做何言。他没觉得自己摆谱,可是若是想和人保持距离,说出来的话就是这样的,他早已不敢随便与人交心,火寻郦也说过,他木讷得像块石头,可能也与这有关。
叶阿梅不满道:“无趣极了。”
李冬青挠了挠头皮,接不上话,便显得更无趣了。可他其实有苦难言,有一大堆苦水想倒。
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便快赶了两下马,速度提上来,走到最前头,火寻昶溟等人跟上,几人终于休息得差不多了,狂奔起来。
牧羊地是一处山谷,四面都是高山,他们需要越过一座山。蜀地的地势确实险峻,有的地方需要从马上下去,牵着马走。可是越过一个山头,站在山顶上,忽然看见了满山的梅花,映得山雪白一片,满山遍野,仿佛是雪满山中,李冬青想起了当年在边关的大雪,感觉一样的惊心动魄。
叶阿梅说:“就要到了。”
没想到居然不远,幸亏将主力部队击垮了,否则两军回合,确实是件麻烦事。
山上梅花飘香,带着些冷气和泥土气,泥土气仿佛也清爽起来,徐凤折了一支梅花,快上前两步,递给叶阿梅,叶阿梅觉得好笑,接下来,别在了自己的马鞍上,一路上慢慢地撒了两瓣花瓣。
火寻昶溟忽而说:“血味儿。”
他说有,许就是有吧,李冬青心里振奋起来,打起精神道:“可能是到了。”
隔着那密密匝匝的梅花树与梅花枝,李冬青感觉自己闻到宁和尘的味儿了,他驾马跑了起来,身上实在是血污太重,梅花瓣掉在身上,便黏在身上、头上,就掉不下去了。
其余人追上去,大家都没有再说话,在出发前或许其他人还觉得十拿九稳,可是走到这里,就又难免有些忐忑。
李冬青越过最后一个山岭,看见又是满山梅花,还不见人的踪迹,可再一走进,树干上斑斑点点,都是血印子,地上有人的尸首,只不过被密密麻麻的树遮住了。
李冬青倒吸一口气,听见叶阿梅说:“应该就在前面。”
李冬青说:“最好分头去找。”
大家没有疑议,既然如此,李冬青便一头扎向前头,策马走了。火寻昶溟说:“你小子,找到人记得点狼烟!”
李冬青大喝一声:“知道了!”
如此便这样分开。李冬青心里隐隐有预感,他离宁和尘应该不远,越走便越有些有些忐忑,无论长到什么岁数,好像也做不到永远面不改色。
李冬青走了不足三里路,忽然看见前面树林中仿佛有一个身影走动,他顿时吁马,一刀甩出去,打出一声惨叫,那人眼瞅着自己的头盔被钉穿在树干上,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
李冬青走过去,一看便知这是个逃兵,问道:“战场在哪?”他问得倒是和善,但这一身装扮实在吓人,那人又是告饶,好一番说自己只是迷路,并没有想跑,李冬青笑了,说道:“我不管你,只是去找一个朋友。”
那人才道:“往北去,已经快到了。”
李冬青又细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哪一边占上风?”
那士兵苦道:“根本就是死战,谁也活着出不来,本来先是我们占上风,我们将军用闪电战打法,分了三支分队,第一支在牧羊地迎击,稍稍交战便撤退,第二支又埋伏在前面的山顶,用巨石伏击,而后三支队伍一同汇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有一万人,对方不足百人,本来杀了几个,可后来那些人反应过来,便杀不动了,他们仿佛是人间修罗!”
李冬青听说此,便问道:“杀了谁?”
“不清楚,”那士兵敞着腿坐在地上,嘴上起了白皮,脸上挂着血渣,说道,“我们将军百步穿杨,就算是江湖人,也不能耐他如何,他可杀了不少人,我记不得脸。”
就算是个逃兵,也挺骄傲。李冬青笑了,冲他扬了下巴,说道:“你走吧。”
那士兵却道:“你不杀我,我就歇会儿,跑不动了。”
李冬青转身便要走,那人又问:“你要找谁?你是江湖人吧。”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是又如何?”
“去了是要送死,”那人说,“大家都疯了,没人能赢。”
李冬青笑道:“你是赢家?”
“当然,”那人得意道,“谁活着谁是赢家。不知道你找哪个朋友,希望他还活着。”
“他肯定活着,”李冬青说,“你若是再不找大夫,就不一定了。”
那士兵仍旧笑得混蛋,他顺着李冬青的视线向下看了一眼,他自己的肚子被开了口子,被他使劲按住,不让肠子流出来。士兵说道:“不劳你操心。”
李冬青最后看了他一眼,这次确实走了。
向北走不足一里地,他往下山下,终于在无边无际的梅花之中看见了血海瓢泼。他刚从一场战争中出来,又进了另一场杀红了眼的战争,李冬青点起狼烟,站在山顶,看着山谷下面的混战,想找到宁和尘的身影,他今天应该穿了身白色的衣服,按理说该蒙着面纱,但是遍寻不到,只能看到霍黄河。
李冬青翻身上马,俯冲了下去,直奔霍黄河而去,谁知半路让人拦下,他随手两下便将人劈开,大喝道:“霍叔!”
霍黄河茫然回头,看见他,说道:“侄儿,你怎么来了?”
李冬青说道:“我不大放心,怎么还剩这么多人?宁和尘呢?”
霍黄河随手一指:“那不是?”随即喊道:“雪满,你儿子来了!”
李冬青顺着视线看过去,看见一个带着头盔的人,那头盔里的眉眼望过来的时候,确实是宁和尘,李冬青顿时失笑。
怪不得刚才看不见他,原来一身白衣服已经成了黑红色。宁和尘看见他也是一愣。
霍黄河说道:“怎么样,你们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