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暗探学的都是吹箫弄笛、弹琴鼓瑟、轻歌曼舞。按聆风堂的惯例来说,玄子枫自然也是逃不了这些的。
可坏就坏在,玄子枫这小子的脑子里,就缺了对“旋律”这玩意儿自我感知。品得出别人的好坏,但死活察觉不出自己的来。是真的腿都打断了,也愣是没学会个风雅的乐器。
但好在,玄子枫的耳朵听得清节奏。
于是,一个应该最安静、最不起眼的卧底小鸡仔,学了最吵、最扰民的打击乐。
画风,确实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鼓槌敲在花盆鼓的鼓边儿,把音抹匀在锣上画圆儿,撩着叮叮当当的音帘儿,弹动铮铮然琴弦儿,小钹小铙撞击在指间儿,喜气洋洋堪比过年儿。
——别着急,还没完呢。
玄子枫暗暗一笑。一声重击打碎了粉饰太平。
这个曲子是个叙事的,讲的是盛世太平被兵荒马乱取代,一时间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英勇的军队保家卫国、上阵杀敌的老套故事。
尖锐的金属打击乐营造出兵刃相接的感觉,风雨飘摇中一片乱声。鼓槌上下翻飞的残影,让玄子枫看起来似乎多生出来两只手。
而舒彩悄悄地在后台开口,让空灵凄婉的吟唱融入进来。顿时整个氛围都变得哀怨了起来,似有人夜啼于苍凉的废墟。
一转唱腔,一段古老的异域灵歌从舒彩口中流出,那曲调十分虔诚,似乎有种净化人心的能力。
就在此时,二楼的雅间内,两个正在纸张上打分勾画的男子猛地抬起了头。双方都能够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诧之色。
雪色长发的男子放下了笔,暗红色的眸子微微一动。
黑色短发的男子蹙紧了眉头,起先有那么一丝犹豫,低头细听了一段,随后笃定地看向了对面的人。
“森坦斯圣女圣咏。”二人异口同声。
二人的表情顿时凝固了下来。
“凇云先生……”
“严洛,去查,如果查不到,就只能动用聆风堂了。响玉阁留了一个他们的暗探,这点面子。他们定是肯卖给我们的。”
“明白了,先生。”
台上,洗涤人心的圣咏越来越激昂,鼓点也在这里缓缓接入,由弱渐强。
舒彩手中灵力一动,一片兽骨变成了号角。
战鼓轰鸣,号角的低音铺在鼓声下。这次的战场显得气势恢宏、井然有序,一股万丈豪情顺着角声连天。
直到最后,人声与鼓声一同落地。
五味楼沉寂片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就连地下后台好像都在为这段表演欢呼。
但此刻,玄子枫是心虚的。
——完蛋。
他本来只是想来搞笑的,随随便便拿个低一点的分,能凑合凑合进响玉阁就成。可敲着敲着,玄子枫就把自己给敲得热血沸腾了。再加上舒彩唱的歌好像有点特殊的灵力波动,扰得他一时间忘我。
这下可好,设计好该失误的地方,愣是一个都没错。
玄子枫整个人现在微微气喘,轻微见汗,全身上下透出一种尽情释放后疲累的舒爽感。
——这他大爷的倒是酣畅淋漓了,别到时候把自己给赔进去。
☆、灵幻迷心本我觅
答谢晚宴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由所有响玉阁出身的见习弟子合奏的乐舞《春莺啭》。
今年,响玉阁出身的见习弟子一共十三人,没有一人在前四项考核中掉队,都表现得十分出色。
这十三人中,十一人组成坐伎部,箜篌、排箫、雕石横笛、笙、大鼓、羯鼓、方响、筚篥、筝、拍板、琵琶一应俱全;一对双胞胎姐妹跳舞,皆是小袖绿衣翘头鞋。
南泽恩熙抱着曲项琵琶盘腿坐着,用较大的传统汉拨演奏。目光低垂,专注地看着谱子和手上的拨子。本就板着的小脸显得更加严肃了。
柳枝的手在箜篌上拨弄,头上的步摇随着动作微微摇摆着,看着便让人感到治愈。
刘之柳是敲方响的,拿着一柄小锤在两排方响后面正坐,叮叮当当地敲着。
最逗的是羊翟,筚篥吹得脸蛋通红,本来就圆圆的腮帮子更鼓了,还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这确实是所有节目当中,场面最大、最适合收尾的了。
最后,全体演职人员出来谢幕时,五味楼上下一片掌声与欢呼声,也算是宾主尽欢的盛景。
众人回到地下后台,都感到了一丝疲惫和倦意。大家都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好好歇着了。
“好奇怪啊……”舒彩在镜子前拆发髻,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通常来说,演完之后脑子会特别兴奋,得有一个时辰都睡不着觉。怎么今天这么累?”
舒彩手上一个不稳,涂了黑漆的铁丝发夹“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发夹落在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十分清脆,如金玉之声,还有点嗡嗡的回音灌入耳朵。
铁血附身捡起发夹,放在舒彩手中,“那是平时。最近连续的考核太累了,你昨天天亮的时候,还在跟那盗猎团伙较劲儿呢,不困才怪。”
“你们先回去吧,老芋头叫我留一下,说有事情要跟我说。”舒彩甩了甩她一头的“波浪”,麻花辫拆完了之后的头发就是这个德行。
玄子枫和铁血正欲走出五味楼时,正巧听到了一座青涩的少年人正在讨论的声音。
“我现在就得开始想想练什么了,不然明年,我就是那个诗朗诵的大兄弟。太丢人了。”一个男生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
“是啊,太他妈搞笑了。可以调素琴、阅经经,额,阅金金,阅、金、经……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男生模仿起殷其雷被前后鼻音绊住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逗得整桌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正巧走过的殷其雷身体一滞,耳朵瞬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一向傲然挺直的后背缩了起来,加快步伐离开了五味楼。
——殷大兄弟,你那一米八的肩膀、八米一的气场呢?玄子枫窃笑。
玄子枫的脚有点挪不动了,八卦之心熊熊燃烧。铁血也跟他一样,停下了脚步。
与男生同一桌的女生道:“说得有道理。但是响玉阁每年考得都不一样,也说不定明年就不考这个了。”
另一个男生道:“咱们算是来得早的一批了,有机会多跟前一年的学员交流一下,说不定能问出来一些东西,以后也有师兄师姐照顾。”
“在想这些之前,先想想明天怎么过吧!住店的钱都凑不齐了,总不能一直典当衣服度日吧?”
相似的场景,对于玄子枫和铁血而言,不过十个月前的事情。
当时的他们也是这样,为衣食住行发愁,在这偌大的抱玉城内四处奔波。
不过才十个月,一切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群与他们年龄相差无几的人,明显比玄子枫和铁血要青涩稚嫩很多。新见习弟子与旧见习弟子之间,好像划开了一条非常清晰的界线。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差别。
——是什么让我们变得如此不同了呢?玄子枫若有所思。
铁血抬手一抹自己的腰间,发现容灵腰带被他落在了地下后台。
“那我在外面等你。”
看着铁血折返回地下后台,玄子枫突然感觉自己脑壳沉沉,四肢百骸都传来了被蛊虫噬咬的疼痛。
走出五味楼大门之时,空气之中似乎弥漫着一股焦煳味。玄子枫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五味楼。
似乎二楼的一间雅间,冒出了几缕青烟。
——怎么回事?
眩晕感愈发强烈,玄子枫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不断变黑,又偶尔发白闪到刺目。
“嘎吱”!
木材摩擦的声音传来,而玄子枫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觉得脚下虚浮。
突然,五味楼的牌匾掉落,冲着玄子枫砸了下来。
玄子枫想要下意识地翻身躲开,却感觉身体被蛊虫强力地吞噬,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玄子枫动弹不得,只能直挺挺地站在这里,任由那块牌匾向下砸。
“小心!”
两柄飞刀一闪,劈开了牌匾。几乎是同时,两道带着金属小爪的绳索嵌入碎木,绳索向两侧一甩,将牌匾的碎块从玄子枫的头顶上方甩开。
“你在发什么呆?”南泽恩熙跳起来,一巴掌打在玄子枫的脑袋上。
那一巴掌注入了一股清凉的灵力,玄子枫这才终于能动了,身上作祟的蛊虫也消停了。
定睛一看,五味楼竟然一瞬间烧着了熊熊大火。
——怎么回事?玄子枫的头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刚刚多谢了。”玄子枫对南泽恩熙道谢。
南泽恩熙却没有来得及回答他,拽着玄子枫腰上的蹀躞带(注),向后一跃。
“轰隆”!
五味楼的一根横梁带着火苗落了下来,正巧砸在玄子枫和南泽恩熙刚刚站着的地方。
南泽恩熙道:“你要真想谢我,就清醒一点。”
说罢,她摸出来一柄灵武宝剑,扔到了玄子枫的怀里。
那剑是很久之前,玄子枫在銮钖匠造分店里看中的那一把。当时南泽恩熙的注意力几乎都在舒彩一个人身上,玄子枫还以为她根本就不记得这事。
“玄子枫,舒彩是不是还在里面?”
——好吧,你注意力还是全在舒彩身上。
今天玄子枫的大脑转得有些慢,吐槽一句后,才转而清醒过来,心里一惊。
“铁血和舒彩都在里面!”
南泽恩熙二话不说,腰间别好千机暗匣,冲进了火场。
玄子枫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进去。如果不进去,他的行为就太过于冷漠,显得惹人怀疑了。
护体灵力浑然天成,随灵力的提升增强。非火元素灵能的凡火温度不高,伤不了玄子枫太多,只是救个人出来的功夫,还是能全身而退的。
玄子枫深吸一口气,用从灵石佩中取出水袋,把自己从头浇到脚,也冲了进去。
“铁血!舒彩!不点儿!”
大火将五味楼烧得面目全非。那上好的绫罗锦缎装潢,此刻全都变成了最佳的助燃物,让所有繁华都烧灼得更加彻底。
玄子枫躲过倾倒的柱子和不断掉落下来的坠物,看见了背着舒彩和铁血走得极其缓慢的南泽恩熙。
“不点儿!”玄子枫瞥见了他们头顶上方,一块横梁就要砸下来。
玄子枫当即冲过去,把铁血扛在自己肩膀上。内蕴灵力的一掌拍在了南泽恩熙腰间的千机暗匣上。
千机暗匣内的火|药被玄子枫拍过去的灵力一激,向后方喷出一团火焰,带着四个人的身体向前冲了出去。
先是横梁坠落的巨响,随后是四个人被千机暗匣歪歪斜斜地冲在地上的闷响。
“哎哟!”
玄子枫的胸口被舒彩的肩膀顶得发痛,不点儿大头蔬菜三人的重量全都压在了他身上。
南泽恩熙爬起身,把舒彩背好。
“没别人了吧?”玄子枫扛好铁血,“快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可南泽恩熙却没有动,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能把玄子枫盯穿。
“玄子枫,你怎么知道千机暗匣的使用方法?”
玄子枫心里一惊。
情急之下,他这一掌暴露了他探听銮钖匠造机密的事,引起了南泽恩熙的怀疑。
“别管了,先出去再说!”玄子枫向上颠了颠铁血,转身要冲出去。
就在这时,一根染着橘红色火焰的巨木,砸了下来。
玄子枫眼前一黑。
再次睁眼之时,玄子枫看见了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被窝里的玄子枫身无寸缕,周身透着一股子餍足的舒爽。
玄子枫缓缓转头。
房间的梳妆镜前,坐着一个黑发如瀑,玉背光滑的女子。
女子回头,柳眉杏目、肌肤赛雪。
——是舒彩!
只不过舒彩的身形明显长大了几分,脸上也没了那份婴儿肥,精致了很多。原来舒彩不过是和善可爱,而眼前的这个不说倾国倾城,也是明艳动人。
“嘘!”舒彩把食指搭在玄子枫唇上,眨了眨眼睛,“别出声,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你说啥?
玄子枫整个人都是懵的。
舒彩的颈间明显有着几点暧昧的痕迹,脸颊的绯红和眼中的爱慕,让玄子枫蒙圈之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这这这……什么情况?
五味楼,地下后台。
“先生,已经确认完毕,三十六名见习弟子已全部进入灵幻迷心了。”严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先生还好吗?”
“还好,真没想到会用这么多灵力。”
同时让三十六个驭灵师进入深度的幻境,比想象中还要困难。凇云此刻有些虚脱,他取出雪松香帕,轻轻拭去额角的汗水。分不清香帕和雪色的长发哪个更白一些。
凇云颇有些自嘲地一笑,“是不是觉得,先生是个老不中用的了?”
严洛将一股精纯灵力注入凇云的肩膀,“先生您才二十五,老什么老。”
“四舍五入就‘而立’了。人到三十称老夫,以后本座就自称老夫,洛洛你觉得怎么样?”凇云调笑道。
严洛收回手,“先生这张脸,称不了老夫。”
凇云先生虽一头妖异雪发、一对暗红血瞳,但五官端正朗俊,秀眉朗目、瑶鼻玉口,束发一身浩然正气,散发便是出尘仙逸,全无一丝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妖媚。身形劲瘦挺拔,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更无半分老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