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他现在嗅到一丝不对劲,都会戒心大起,保持距离。
“既然如此,”刘协起身,示意闵贡让出路来,“朕便同你去会一会这符节令。”
那符节令将事情托付给好友中藏府令之后,便在房中焦灼等待着皇帝的召唤。
谁知没等到皇帝召唤,反而等到了皇帝御驾亲临。
“随朕走走吧。”刘协看了一眼枯坐房中的符节令,与他在皇宫之中漫步,侍从郎官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跟随,既能有一个相对独立的说话空间,又能保证若有非常之事,郎官能及时施救。
刘协素日在未央殿中,又或在濯龙园中骑射,很少往皇宫别处走。此刻一走才发觉,这皇宫内也已经十室九空。未央殿与濯龙园中,因为皇帝还在的缘故,人员不曾变动。可是其他地方,本就因宫室主人没了而冷寂下去,如今董卓要行西迁之举,民众已迁徙过半,宫中也有先头人员西行,将长安城中的旧宫殿清扫出来住人。
如此一来,皇宫之中除了皇帝日常起居会用到的地方,别的宫室都已空落无人。
刘协引路,走到一处水间亭榭之上,四处空阔,无人能近。
“说吧。”刘协望着波澜不兴的水面。
他其实并不是很相信受命于天那一套,对传国玉玺也没有太大的欲念,有绝对权力的时候,搞一个假的出来非说是真的,也没人敢反对。但是此时的人都相信,倒也无妨一用,省去许多麻烦。
符节令背对众郎官,从怀中捧出一方黄绸包裹的物件来。
不用打开黄绸,只看那符节令郑重其事的模样,刘协便知道这里面必然是那传国玉玺了。
“陛下请观。”符节令打开了黄绸。
只见却是一枚玉制的印章,四寸见方,印纽为五条盘龙。
正是失踪已久的传国玉玺。
印章翻过来,只见印文乃是八个字,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赫然是一笔刘协上一世最熟悉不过的字体,出自大秦老丞相李斯之手。
此物乃国之重器。
上一世,刘协把玩摩挲了此物一辈子,此刻如何认不出来。
刘协盯着那枚传国玉玺,饶是不敬鬼神如他,此刻也不禁有种宿命之感。
万万没想到,自秦而汉,两世四百年,这枚传国玉玺又找上了他。
“陛下?”符节令见皇帝着魔般盯住他捧着的玉玺,不禁有些胆寒,急切得解释道:“此前宫中动荡,贼子猖獗,小臣恐怕此物遗失,又恐怕为贼人所掌控,所以藏匿了传国玉玺。然而小臣微末,岂敢久匿天命之物,今见宫中初定,又将车驾西行,闻陛下有先迁民众之义举,幸我大汉神器幽而复显。因将神器复归于陛下,盼来日否极泰来,陛下携神器旋轸故都!”
这符节令掌管皇帝印玺与纹章,大概是跟器物打交道多了,说话行事也非常有文化人风范。若不是刘协上辈子也算饱读诗书,否则一时之间都不容易听明白他在拽什么文。
刘协一面听他讲述来龙去脉,一面却已把玉玺重现后会出现的种种情况都推演了一番。
此刻那符节令把话说完,自觉可歌可泣,把自己都说感动了,却迟迟不闻皇帝的回应。
他想皇帝可能也正在激动,就听皇帝淡声吩咐道:“出宫找口枯井,把这玉玺沉下去,派信得过的人守着。”
符节令迟疑又缓慢的发出了一声,“陛下?”
刘协又道:“你和中藏府令都不可在宫中停留了。”又招手示意左右近前,令人取来纸笔,他修书一封,而后又屏退左右。
符节令看着皇帝这行云流水般的安排,有点跟不上节奏,“这、这……”
刘协折起写好的书信,又看了符节令一眼,因这人能藏匿玉玺又献上,足证忠君爱国之心,便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你如今献这玉玺给朕,同献给董卓没有区别。朝廷不日将西迁,玉玺留在城中,便是留给讨伐董卓的将军。朕这封书信,便是写给来人的。这玉玺,也是留给来人的。翌日此人将信与玉玺归还于朕之日,便是朕重揽大权之时。你与中藏府令此番行事,早有宫中人报于董卓,寻不到玉玺,或在今夜,或在明日,那董卓便要派人来捉你二人。如此,你还不接了朕这书信,出宫藏好玉玺,听朕差遣?”
符节令这才明白过来,忙接了书信,又道:“陛下如何知道来人是谁?”
刘协想了一想,道:“你留在城中,藏匿起来,待到来将入城,且看他行止。若是来将派人清扫宫室,祭祀太牢,修葺我汉室陵墓,那便将朕的书信与玉玺都给他。若是来人不曾有这等举动,你便按兵不动,等朕消息。”他清楚前线情况,估计董卓是要顶不住后撤的,到时候先占领洛阳城的,多半会是此刻冲在最前面的孙坚军队。
若是能笼络住孙坚,也即是笼络住了他的儿子孙策、孙权,为此后朝廷在江东的势力恢复埋下了伏笔。
不过人间不如意事,十之□□。
刘协当初还想着,若是能留下袁绍,在洛阳城中扶植起能与董卓抗衡的势力,便免于天下大乱的局面呢。结果当晚袁绍就挂印出东门而逃了,这谁能挽回得了?
符节令与中藏府令领命之后,揣着皇帝的书信与传国玉玺,立时出宫遣散家人,藏匿于洛阳城中。
刘协仍回未央殿读书,一卷书还未看完,董卓果然便来了。
其间闵贡不曾离开。
可见宫中董卓的眼线,不只一人。
左右见事关传国玉玺,谁不知道报于董卓,会是大功一件呢?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忠君爱国的,更多的人,最在乎的还是自己能得多少金银之物去供养家人,又能得什么官职升迁光耀门楣。
董卓一入殿,便大笑道:“听说陛下重得了传国玉玺,这等喜事怎得不宣扬?也好叫天下安心,叫叛军知难而退。”
刘协自书卷中抬起头来,迷惑道:“什么传国玉玺?”
董卓笑道:“陛下真是顽皮,此事就不必瞒着臣了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符节令不是求见陛下,献上传国玉玺了么?”
刘协微愣,笑道:“仲颖误会了。朕是召见符节令,问他能否给仲颖的官印用赤色绶带。”
汉时绶带,最尊贵乃是黄赤色,唯皇帝、太后、皇后三人能用。
之下便是赤色,唯有诸侯王、贵人可用。
此时刘协说要给董卓改为赤绶,那简直是在说要给董卓做诸侯王了。
而汉时的诸侯,从来遵循汉高祖的号令,“异姓封王,天下共击之”。
刘协这个提议,是相当破格的。
董卓一愣,本是为传国玉玺而来的,却被小皇帝突然提出的赤绶诱惑了一下。
他一时间没想好是要继续追问传国玉玺之事,还是详细询问赤绶一事。
刘协面色如常,继续道:“谁知那符节令古板的很,说什么不可异姓封王,说什么都不肯给仲颖用赤绶。朕便生气了,若不是仲颖,朕与众臣如何还能安坐在这洛阳城中?”
刘协将那符节令痛骂一番。
骂到连董卓都只能为符节令说话了。
董卓摸摸鼻子,道:“嗐,朝廷自有制度如此,却也怪不得他们……”
“什么怪不得他们?这样就是仲颖你好说话。”刘协袖子一摆,怒道:“朕已经叫那符节令滚蛋了!什么玩意儿!朕还就非给你用这赤绶不可了!非但仲颖你,朕的两位师父也都要用金印紫绶。谁都别来劝朕!”
董卓又是一愣。
若要陛下不给吕布与卢植用金印紫绶,好似他这诸侯王的赤绶就更破格了。
刘协又道:“仲颖你放心,这赤绶,本就是你该用的。”不等董卓再说什么,又主动道:“朕听闻城中民众迁徙已有七八分,是否朕与百官也该准备启程了?”
这才是董卓心中的头等大事。
听皇帝提起这茬来,董卓便暂且把什么传国玉玺与赤绶都抛到脑后去了,忙道:“叛军猖狂,陛下与百官早走为妙。臣留下来断后。”
刘协便道:“既然如此,便由仲颖择日,朕与百官车驾西行。”
皇帝同意动身,董卓松了口气。他出了皇宫,次日醒来,将宫中事跟左右一说。
帐下谋士便有觉出不对来的。
贾诩道:“这是皇帝不欲将玉玺落于将军之手,暂使的障眼法罢了。”
董卓也回过神来,急忙令人去追索符节令与中藏府令二人,得知两人不见踪影,连家人都连夜出城去了,这才确信自己又上了小皇帝的当。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董卓已在爆发的边缘,将骨节捏的咯咯作响,紫胀了面皮,怒道:“且待入了长安,我再与他计较!”
刘协也清楚,只能敷衍董卓一时,还要防备董卓的后手。
朝廷要西迁,人心浮动,刘协作为皇帝,虽然年幼,却也自觉有责任去安抚宗室。刘协借此出宫,前往阳安大长公主府上,府中还住着他的亲姐姐,如今的万年长公主刘清。
刘协与姐姐刘清、还有公主府上几个同龄的表兄表姐说话。
阳安大长公主膝下有五子一女,长子伏德时年十六,乃是公主所出,行事有度,颇有其父伏完的风采。
刘协留意了伏德几眼,与众人寒暄过后,便笑道:“朕这一来,叨扰的大姑母都不好歇息。如今话也说过了,诸位兄弟姐妹仍陪姑母歇息去吧。朕听说表兄古琴精妙,不知可否为朕奏一曲?”
这便是遣去众人,只留伏德说话的意思了。
阳安大长公主会意,起身带领众小辈退下。
刘协身在宫中,有诸多不便。
他这个表兄伏德却有随身的小厮,往民间传话更为便宜。
伏德抚琴,刘协静听。
一曲奏毕,刘协赞了一声,却是道:“表兄可知谶纬之道?”
伏德起身,风度翩翩,对答如流,道:“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此乃天事。”
“好。”刘协微微一笑,道:“蛾贼作乱时,曾有谶言,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依你之见,这谶言当作何解?”
“这不过乱民胡诌,蛊惑人心罢了,不曾见于《河图》《洛书》。”
刘协又是一笑,道:“朕这里却有几则从《河图》《洛书》中来的谶言故事,要偏劳表兄派人,不着痕迹得散布出去了。”
伏德一愣。
他这还是第一次与皇帝说话,只知道皇帝年幼尊贵,可摸不着皇帝的脾气性情。
刘协勾勾手指,笑道:“表兄且附耳过来。朕同你讲一则。”
一时刘协讲完赤鸟衔书授王的故事,把他自己说成了汉代自光武帝之后的又一位中兴之主。
伏德听着听着,眼睛慢慢睁大了。
“如何?”刘协笑问道。
伏德擦了擦额上汗水,迟疑道:“这……”又看了一眼小皇帝,“这的确是《河图》《洛书》中的谶言……”
可是书里没说主人公是眼前的小皇帝啊。
刘协仍是微笑着,问道:“《河图》《洛书》是怎么来的?”
伏德乃是饱学之士,立时便答道:“乃是光武帝派人收编著书而成。”
“那不就是了。”刘协老神在在道:“等日后朕再派人重新编写一番,后世再看,便也是书中早有的谶言了。”
伏德哑口无言,领会了小皇帝的精神,俯身道:“臣这便派身边家仆,往民间去宣讲。”
刘协拍拍他肩膀,笑道:“这是朕派给你的差事,可不要给别人知晓。连大姑母都不可。”
伏德点头,道:“那若是母亲问起……”
有什么事情是刘协必须屏退旁人,只同伏德说的呢?
刘协道:“你就说,朕是问你愿不愿意到朕身边来做郎官。”
伏德点头,又生出了新的问题,道:“那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刘协笑吟吟看着他,道:“你说呢?”
“愿意?”伏德觑着皇帝的面色,试探道。
刘协满意了,解决了滞留在洛阳城的最后一桩大事,摆驾回宫,准备西行入长安。
朝廷西迁这日,正是暮春时节。
蔡邕望着皇帝缓缓驶过的车驾,转身往太学走去。
太学门前,立着两列壮阔的石碑,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下,闪着圣洁雍容的光。
蔡邕走到第一枚石碑前,以手指轻抚上面的字迹,犹如慈母爱抚婴孩。
先帝时,因经籍距著述时日久远,易被庸人牵强附会,贻误学子,蔡邕便主动请缨,与一众同僚好友,考察正定《六经》文字。这石碑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当初用朱笔写好,又请匠人凿刻的。
“你也来了。”卢植自石碑后转出来,他也是当初一同校订之人。
两位昔日好友对望一眼,想起当初石碑初成之时,立于太学门外,每日来摹写的学子络绎不绝,一天之内,便有上千马车来往于此处,将太学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忽忽不过十数年过去,朝廷西迁,太学府中已空无一人,天下的学子也不再往洛阳城中来,反倒是四处逃避战乱饥荒。
唯有这冷硬的石碑,依旧矗立在太学门前,犹如源远流长的大汉文脉。
“你听说义真(皇甫嵩字)将军之事了么?”卢植问道。
皇甫嵩到底没有听儿子的劝阻,仍是闻诏而至,几乎丧命于董卓之手。好在其子皇甫寿坚当着众人向董卓求情,董卓众意难违,这才放过皇甫嵩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