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听明白了周瑜的意思,但是没心情跟他打哑谜,复又在周瑜对面坐下来,道:“好。咱们不说陛下的反应。那这事儿如今要怎么做?”
周瑜道:“不要急,不要慌。拖到陛下离开就是了。”他抬手,代张昭走了一棋,帮张昭盘活了棋局,又挪回目光来,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口中道:“你放心,皇帝总不能永远在吴地留下去。他总是要走的。”
张昭被他这份镇定的气度所感染,乍接到皇帝传话时的躁意如被雨水打湿一般沉降下去,又道:“那公瑾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做?”
“你只要稳住顾家、陆家、朱家和张家,吴郡就不会有事。”
“那若是陛下做了什么事儿呢?”
“那就更好了。”周瑜道:“一动不如一静。他一动,就要犯错。于我们有利。”
张昭不得不佩服周瑜这份定力,坐下来,看了两眼棋局,忽然又道:“你可听闻近来江东长公主之事了?”
周瑜平静的面色第一次起了波澜,竟透出肃杀寒气来。
他原是俊美风流人物,因久经沙场,另有悍然之气,只平时不露。此时听张昭提到江东长公主,却是触动了周瑜心病。
近来江东长公主所怀,乃孙策转世的说法,已然甚嚣尘上。
但周瑜不曾亲见当日袁空作法之事,因此根本不信,而且认为这是对孙策的亵渎,是江东长公主的诡计。若江东长公主只是为了稳固她在府宅中的地位倒也罢了,若是她所图太大,周瑜必然不能容忍。
周瑜捏紧了手中棋子,以至于指尖泛白,冷声道:“不过一团血肉,连人都称不上,也敢借伯符的名字吗?”
张昭辅佐孙策多年,也很清楚周瑜与孙策之间的情义,便道:“怕不是江东长公主知道了步氏的存在?才放出这等说法来。眼下看着,吴老妇人已是信了。”
周瑜抿唇不语。
张昭在心里把事情细细捋顺了一遍,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稍微安心了些,最后问道:“吴侯的那位步氏,朝廷知道吗?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能有什么妨碍?”周瑜已收敛了怒意,给自己走了一步棋,又抬眸站在张昭的立场看该如何抵挡,道:“步氏于我们有利。”
正是这步氏的存在,才阻止了孙权彻底倒向朝廷。
张昭叹了口气,低声道:“只盼着圣驾早归长安。”
而张昭与周瑜口中的“步氏”步练师丝毫不知道,自己也能成为左右吴地这盘大棋的一枚小棋子,正在孙权为她安置的别苑内,吃着母亲前几日送来的蜜渍梅子,感受着偶尔的胎动,同对面坐在石榴树下的步骘说话。
“哎,你可听说过甄氏的事情?”步练师问道。
步骘原本是陪着孙权来的,因为孙权临时有事儿离开,所以把他留下来。若是步氏有事儿,就交待给步骘去做。
“不知姐姐说的是哪位甄氏?”
“就是那位引得曹家二公子与袁家二公子大打出手的甄氏呀。”步练师道:“还是昨日二哥哥当成笑话讲给我听的。我可不觉得是笑话,一个是三媒六聘的丈夫,一个呢又是非她不娶的少年将军,这甄氏要怎么选才好。后来怎么了呢?”
原来是孙权听说了曹丕与袁熙之事后,当成笑话讲给步练师听的。
曹丕与袁熙,一个是曹昂的二弟,一个是袁绍的儿子,又因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这等风流韵事,自古以来就是流传最广的。
虽然圣驾到吴地不过数日,但步骘也已经听说过了,而且还被友人暗中指着给他认人过。所以曹丕与袁熙虽然不认识步骘,但步骘已经见过他俩了。
步骘便道:“仿佛是皇帝下令,要甄宓入长安服侍长乐宫那位长公主了。”
步练师听到“长公主”这三个字,一下子就想起孙权真正的妻子江东长公主来,心中立时难过,紧跟着也腹痛起来。
步骘见状,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起身道:“我去寻医工!”
步练师道:“不必,过一会儿就好了。”她看一眼惶恐不安的步骘,忍痛笑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跟二哥哥说的。”
步骘心里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跟步氏什么都说。
步练师仿佛也明白他的后悔,又道:“我天天自己闷在这别苑里,对着这几个一样闷在别苑里的侍女,着实无趣。你肯陪我说说话,那……很好。只要你以后,还同我说外面的趣事儿,我就多谢你了……”
步骘明知她家世良好,又姿容绝美,且得孙权心爱,当下却也忍不住觉得她可怜,便道:“姐姐放心,我以后还同你说话。”又道:“痛的厉害吗?还是请医工来看一看吧。”
步练师仍是摇头不允,忽然又问道:“你见过她吗?”
“谁?”步骘先是一愣,对上步练师的目光,便明白过来,这问的乃是江东长公主。他其实跟着孙权进去,是见过江东长公主的,但是有了方才的教训,便不肯说实话了,眼神一闪,只道:“弟弟不曾见过。”
“你跟随在二哥哥身边,也不曾见过吗?”步练师虽然有些天真,却并不傻。
步骘垂眸道:“弟弟身份低微,原是见不到的。”
“也是。”步练师忍着疼痛,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回忆着慢慢道:“其实当初她来吴地,我曾远远见过那车队的……好长好长的车队……”她的神色有些恍惚了,“一眼望不到边……”
步骘道:“姐姐吃多了梅子,喝点水吧?弟弟去唤侍女来。”
步练师回过神来,拿绢帕按一按眼角,低头笑道:“是我失态了,吓到了你了吗?”又问道:“二哥哥刚才走得急,到底是什么事儿?”她神色忐忑,大约在猜想是江东长公主唤了孙权去。
步骘犹豫一瞬,在忠于孙权和同情步氏之间挣扎了一下,如实道:“是张昭张大人府上来人,请走了吴侯。”
“哦。”步练师放下心来,一笑道:“还是请医工来看看吧。”
孙权赶去与张昭、周瑜相会,却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正私下见皇帝。
伏寿在府中,忽然接到消息,说是曹昂曹大人亲自来送提花机的样子,问她要造的提花机是哪一种。
伏寿有些奇怪与受宠若惊,一来是她未曾听说提花机还有许多不同样子;二来这样的事情哪里用得着劳动曹昂。她这便换了衣裳,出来正堂见客,一见来人,立时吓了一跳,站在前面的的确是曹昂,曹昂旁边那位做匠人打扮的,却是当今皇帝。
伏寿聪慧,见机也快,便责怪侍女道:“这正堂中气味怎得如此叫人作呕?”她顿了顿,又道:“想来是我有孕的缘故。劳烦曹大人,咱们换到园子里说话。”
已是初春时节,园子里放了各色的花儿。
园中亭子里,伏寿命侍女在下面候着,望着对面一坐一立的两人,低声道:“陛下怎么扮作匠人来此?”
刘协道:“你们两人都坐下,咱们三人都站着,也太奇怪了些。”
伏寿看曹昂一样,便学着曹昂的样子坐下来,又道:“臣原是该谢陛下的。母亲的事情,臣的长兄已经来信告知。”她自己坐着,却见皇帝站着,实在难受,便道:“陛下还请坐下来吧。”又道:“您既然是皇帝派来的匠人,请您坐了,也不算奇怪。”
刘协笑道:“朕整日坐着,难得站一站。”又道:“你不要惊慌。朕是今日兴起,来见一见你。只是若大张旗鼓召见你,难免要令有些人不安。所以只悄悄来见。”
伏寿应了一声,心里忖度着,皇帝所说的这“有些人”,会是哪些人呢?为何皇帝与她相见,会让“这些人”不安呢?
皇帝说他只是今日兴起,伏寿却是不能信的。
自于荆州信阳迎到圣驾之后,伏寿说是见过皇帝,却又没有见过。因为此前都是在正式的场合里,前后的郎官侍从都不下百人,近前说话的不下十几人。伏寿距离皇帝最近的时候,就是那一日圣驾入吴郡,她上前扶过哭个不停的吴老妇人时,与皇帝擦肩而过。在那个刹那,伏寿可以看清皇帝眼中浅淡的笑意,但彼时皇帝眼中,却看着来迎接的吴郡文武百官。
直到此刻花园亭中,三人同坐,方寸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长安皇宫之中,但对于伏寿来说,早已是两番况味。
“朕也见过那方士袁空了。”刘协开口道:“他带了那道士左慈去,为朕解决了一个麻烦。”
伏寿听皇帝提起袁空,眉睫一动,看向曹昂,道:“我还未谢过曹大人。”
经由袁空之口,伏寿所怀的孩子,乃是孙策转世的说法,已经传遍了孙府,这几日正逐渐往外扩散去。
曹昂低声道:“殿下客气了。于臣不过举手之劳。”
伏寿道:“可是却解了我的大难处。”
“朕听闻你近来还有一个麻烦。”刘协又道。
伏寿心中一动,看向皇帝。她已有数年不曾这样近与皇帝对话,皇帝气势比从前更盛。伏寿自觉这几年来,自己已经成长很多,与从前不同了。但是当皇帝的目光向她看来,伏寿感到自己仿佛又变回了长乐宫中那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一切的心事都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伏寿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她不再是那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了,她已经是江东长公主,还即将是一位母亲。
她迎上了皇帝的目光,轻声道:“臣请陛下明示。”
刘协含笑道:“这事儿……你若是不知道,也不好由朕来挑明。”
伏寿便确认皇帝所指的是孙权那位步氏,她目光一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仓皇看向园中百花。
平心而论,在这件事情上,伏寿什么也没有做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事情被铺开来的时候,伏寿竟然感到羞惭。而这羞惭,又让她感到愤怒。为什么她要感到羞惭?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甚至她可以想象,等到孙权终于捂不住步氏这个秘密了,吴老妇人等人可能会先斥责孙权,但到最后却会怪她留不住丈夫的心。
伏寿感到一股苦涩辛辣的气涌上来,让她再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
近日来,她想到阳安大长公主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许多。
当初阳安大长公主为了送她入宫,教导她要如何把自己打扮成一朵美丽的花,好让皇帝将她采撷;教导她要如何隐藏自己的本性,做一个男人会喜欢的女人。
此刻,这股苦涩辛辣之气,与阳安大长公主对她的教导,奇怪的联系在了一起。让伏寿端坐在这百花盛放的吴地花园里,明悟了一个事实——这是一个生为女人,就是罪过的世道。
刘协审视着伏寿的面色,柔声道:“如果你允许,朕可以为你除掉这个麻烦。”
伏寿一惊,道:“陛下要杀了她?”她非但没有感到快意,反倒因为方才领悟的事实,而生出一种同为女子的悲伤愤慨之意。
刘协一愣,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朕可以送她去长安,服侍阳安大长公主。”
伏寿松了口气,想到关于甄宓的传闻——皇帝后来送甄宓入长乐宫去服侍万年长公主了,这是蔡琰先生写来的信里告诉她的。她眨了眨眼睛,透出一口气来,这次是真的羞惭了,道:“是臣想左了……”皇帝本不是残暴之人。他非但不残暴,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还有种过份的宽和。比如当初在她离开长安前,皇帝对她的那番恳谈。
皇帝那番话在后来的许多个良夜里,都安抚了她。
伏寿看向皇帝,见对方正关注得看着她,仿佛正真诚得等着她的回答。只要她点头,他就会出手为她解决天大的问题,如兄亦如父。
伏寿忽然鼻中一酸,忙低下头去,轻声道:“臣谢过陛下的好意。”
“嗯?”
“不过,还是不必了。”伏寿轻声道:“步氏算不上麻烦。”
刘协笑了,道:“可见是长大了。”
如今的伏寿,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阳安大长公主的一番话,就自信全毁,缩在床角一哭一天的小姑娘。如今的伏寿,当得起江东长公主的名号了。
其中多少辛酸,已是不足为外人道。
伏寿淡淡一笑,道:“远别以后,臣时常想念万年长公主与蔡琰先生。从前也时有通信,近来听说万年长公主病了,臣为之悬心。陛下可有最新的消息?”
刘协道:“朕看过脉案了,皇姐只是偶感风寒,倒不严重,劳你挂心了。”又道:“吴地风光与中原不同,春景犹盛。以后若有机会,朕带皇姐与蔡先生等人同来,你们就可以一同赏玩春光了。”
“真的吗?”在这一刹那,伏寿流露出一点少女的娇憨,又转瞬敛去,想到了沉重的现实——皇帝说的机会,要等多少年呢?
刘协又道:“若是你想回长安与她们相见,朕也可以安排。”
伏寿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道:“臣如今却是走不得。”她这话是一语双关,既是因为有孕,也是因为吴地如今的形势。她此时走了容易,等到回来的时候,还有她的位置吗?
刘协见她有这等觉悟,便知其心可用,因道:“朕有一事相询,还请如实相告。”
伏寿一笑,道:“陛下请讲。”她清楚,这才是正题来了。
“吴侯孙权最烦恼之事,你可知道是什么?”刘协问道:“又或者说,整个吴地当下最犯难的事情,是什么?”
此处的“整个吴地”,自然说的就是张昭、周瑜为首的文武官员与地方上的豪强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