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简(淳于琼)想得简单了。恐怕那董卓正是要以此迷惑本初,骗得本初入宫,再行非常之举。”陈琳一直静听,此刻才说出自己的见解。他原是大将军何进的主簿,当初何进为诛宦官而召董卓等边将入洛阳,他当时就曾劝阻,然而何进不听,最终何进事败被杀,而董卓悍然入京。见袁绍与董卓不合,陈琳便转入了袁绍门下。
“孔璋(陈琳字)所言甚是。”袁绍叹了口气,心事重重,道:“如今董卓猖狂,我既已得罪了他,在这洛阳城中,万事都要小心为上。”
淳于琼听他们讨论半天也没出个法子,忍耐不得,直接道:“既然是董卓不怀好意,咱们便都不去了呗。”
“仲简又想得简单了。”陈琳不慌不忙道:“若你们两人都不去,万一当真是陛下召见呢?就算是董卓设计,咱们总得有人去一探究竟,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袁绍目光落在淳于琼身上,恳切道:“仲简,那董卓就算要下手,也是冲着我来的。只要我还在,他便不敢对你们如何。你替我走这一趟——你不要怕,我这便派人去告诉曹阿瞒等人,叫他们也一同应召入宫。”
淳于琼:……不要以为你是袁本初我就不好X你爸爸啊!
淳于琼左右望望,见不管是陈琳还是逢纪,在座的袁绍心腹都冲他投来恳切逼迫的目光——兄弟就是你了!总不能让大哥涉险呐!
淳于琼死了推脱的心,应召入宫。
未央宫中,刘协静坐等候,不知所召见的五名校尉中,有几人会应召,又有几人会逃亡。他自然希望五名校尉都能应召。今时的校尉地位仅次于将军,将军未必有自己的军队,校尉却有。
兵权,很重要。
当初董卓方入洛阳时,只有三五千兵马,担心不能叫众人折服,于是派士兵天黑摸出城去,天亮再大张旗鼓返回。当时何进部下骑都尉鲍信在外募兵归来,曾经劝袁绍,趁着董卓兵马初至疲敝而袭之。然而袁绍不敢发兵。而洛阳城中诸君都以为是董卓驻守在西边的兵马赶到了,等到何进旧部归附,吕布投诚杀丁原等事发生后,洛阳城中便无人能与董卓抗衡了。
国都之中没有人能与董卓抗衡,于是有识之士便四散而逃,于外募兵,渐成大争之世,终有三国鼎立。
刘协一遍遍抚摸着竹简上的字痕,要这颗少年的心沉静下来。
如果能在洛阳城中,扶持出能与董卓抗衡的势力,他为帝王,居中平衡两方势力,便能免得天下生灵涂炭了。
还活着的五名校尉之中,就连曹操都还是袁绍的附庸。
刘协捏紧了竹简,如果可以,自然是扶持袁家最为妥当。
用时趁手,弃时也容易。
然而天下岂能事事皆如人愿。
另一边,送走心腹的袁绍,再不敢久留洛阳,将朝廷所颁符节挂于东门之上,已趁夜悄然逃往冀州。
未央殿中,年幼的皇帝睫毛低垂,久候之人不至,有些无奈,他轻叹道:“看来袁本初是不会来了。”可惜袁氏满门,不日都将惨死。
曹操垂首立在阶下,见年幼的皇帝步步走近、停到了自己面前。
“你便是曹阿瞒么?”皇帝问道,童音清澈,语气却沉稳如长者。
第6章
原本的西园八校尉,如今还有五人活着。
其中袁绍称病不至,便只来了四个,分别是曹操、赵融、冯芳、淳于琼。
刘协坐在上首,目光沉沉,将四人一一看过。
为首的淳于琼,后来追随袁绍,做了与张郃齐名的大将,在官渡之战时镇守乌巢,受曹操偷袭而败,被曹军割掉了鼻子。后来曹操看到昔日同僚落得如此下场,本想赦免他。谁知许攸在旁劝说,此人日后观镜,看到鼻子被割掉,定然会记起今日的耻辱与仇恨。于是曹操便杀了淳于琼。
随后的赵融,乃是助军左校尉,后来投靠了曹操,为荡寇将军,官至光禄大夫。最出名的事情,大约是三国第一喷子祢衡对他的评价,说他“稚长(赵融字)可使监厨请客”,是嘲笑赵融腹大能吃肉,可以做监厨或是干请客吃饭的差事。此刻看去,果然见赵融是四人之中肚子最大的。
冯芳,助军右校尉,少时与蔡邕齐名,后来做了宦官曹节的女婿。他后来有个女儿,生得美,给袁术做了小妾。这么看来,他大约此后也投靠了袁氏。
刘协目光落在最后一人身上,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人是真的矮。
当然,英雄不问身高。
然而顺着前面三位高大骁勇的校尉望过去,站在最末的曹操就好似掉到了坑里。
刘协目测了一下,大约不过一米六。
姿貌不如人,却能做得一样的西园八校尉,那必然有其他过人之处。
刘协将最右的曹操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不得不承认,除了矮,此刻从外表当真看不出曹操异于常人之处。
然而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矮子,自东汉末年脱颖而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终成一代了不起的军事家、文学家与政|治家。因为他,他的祖父曹腾虽然是宦官,却得以被追尊为高皇帝,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个被正式授予正统王朝皇帝称号的宦官。就连曹腾当初的对食吴氏,都被追尊为高皇后。
与之相对的,汉献帝刘协却在做了大半生傀儡皇帝之后,不得不禅让皇位给曹丕,自己也离开了都城,去封地做了山阳公,子孙传爵数代后,为胡贼所杀,山阳公国灭。
如今虽然刘协坐在上首,被尊称为“陛下”,曹操立在阶下,尚是小小校尉。
然而想到来日天地迥异,刘协焉能不心惊。
刘协起身,走过淳于琼、赵融、冯芳,停在了曹操面前,缓缓开口,问道:“你便是曹阿瞒么?”
曹操一愣,躬身道:“回陛下话,小臣曹操,小字确是阿瞒。不知陛下如何知晓?”
“君前臣名”乃是此时礼仪,小皇帝一开口却唤的臣下小字,那是极为亲切随和的举动了。因此曹操才有此一问。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从前听身边小黄门讲过一则你的故事。”他见曹操满面疑惑,也不卖关子,道:“说是你年少时,见宦官张让等人祸乱朝政,心中不忿,曾潜入他起居之处,意欲刺杀此贼。后来叫他察觉,派了许多人捉你,你武艺了得,挥开兵器,无人敢近身。后来朕被张让等贼人挟持、流落民间,时时想起这则故事,想着若朕能回到洛阳,定要见一见这故事里的主角。今日终于见到了。”
说起曹操行刺,总是想到刺杀董卓、孟德献刀。
实际上曹操不曾行刺过董卓,倒是年少时行刺过宦官张让。曹操从做骑督尉出身,武艺虽比不上名将,却也算得上高手。而张让派出来捉拿他的,都是些家仆,见他亮了武器,自然不敢近身。况且曹操的祖父曹腾曾为中常侍,与张让乃是一个体系的,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刘协用人之际,有意笼络曹操,自然言语间捧着他,倒好似曹操成了神兵天降、百人莫敌,且一颗忠心为了大汉朝廷。
其实在刘协看来,曹操虽不是神兵天降,价值却比真正的神兵还要高。他上一世是重整过破碎山河的皇帝,深知战争双方体量上来之后,单个所谓名将能产生的影响是很小的,最后归根结底要看双方的军事建设,而东汉末年到三国鼎立,只出现过两个人能称为军事家,其中一个便是曹操。
刘协审视着曹操,见他不过三十岁如许,想来此时未见得就有了要做“周文王”的心。人的欲望与野心,都是一点一点喂大的。而人的三观,多是在青年时期就大致塑造完成的。曹操既然少年时有刺杀逆阉张让的举动,那总还是有几分自认为大汉臣子之心。
有此心,就可用。
曹操不意自己少年时轻狂行事,竟然传入了小皇帝耳中。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并非不可能,毕竟他自己出身宦官之族,宫里的小黄门会向年幼的皇子讲述这些故事,也很有可能。
听得小皇帝言语嘉许,曹操有一丝自得,更有万分小心,道:“陛下谬赞。想来陛下昔日听故事,以为故事里的人乃是一代豪杰英雄。今日见着小臣,小臣容貌不显,定是叫陛下失望了。”
刘协笑道:“这你却说错了。你与朕心中所想,丝毫不差。”
曹操又是一愣。
上首淳于琼、赵融、冯芳三人听得君臣对答,也已忍不住侧目看来,将昔日同僚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没看出半分特异之处——当然除了矮。
刘协忽然又问道:“诸位爱卿可都成家了?”
四名校尉都是三十多的人了,这个年代岂有还未成家的道理。
刘协又道:“那可都有子嗣了?”
此时正妻之外,还有侍妾不尽,当然也都有子嗣了。
四人一一回答了,正奇怪小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刘协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朕原是听说了你们的故事,有心想召你们入宫陪伴。然而今日见到你们,才知是朕糊涂了。那故事里的你们虽然还是少年,现实中的你们岂有不老去的?朕也不瞒诸位爱卿,朕本就少兄弟,独居未央宫,着实寂寞,本想与诸位英雄同食同宿,不成想算错了年纪。好在你们既然都有子嗣了,那便拣选子嗣中与朕年龄相仿之子,送入宫中。朕与他们一同读书习武,岂不快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就连曹操面色都有些把持不住。
眼见董卓这个西凉起兵的悍将占了洛阳城,对于袁绍、曹操等这些旧贵族,定然会有一场清洗。他们也许还未付诸行动,但是内心都在策划着逃离洛阳,以图后继。此刻小皇帝神来一笔,要他们留个儿子在宫中,名为做天子伴读,实则是陷在这洛阳城中了。事出仓促,四人无法立时应声。
刘协看在眼中,心知肚明怎么回事,仍是悠悠道:“诸位可是担心公子们入宫没个职位?诸君放心,未央宫事,司空大人尽知,他待朕忠心,必会妥当处理,给诸位公子一个满意的职位。”
不管是曹操还是淳于琼,又或是赵融、冯芳,四个人没有一个是蠢人,立时便听出了背后的寒意。
未央宫中发生的事情,董卓即刻便会知道。若是他们不留这“质子”入宫,那便是公然要反董卓,恐怕阖族都走不出这洛阳城去。
曹操第一个躬身道:“小臣长子曹昂,虚长陛下数岁,愿为陛下驱使。”
刘协点头。
曹昂,历史上在战场上为了救曹操而死,以至于将曹昂抚养长大的丁夫人与曹操决裂。曹丕称帝后曾说,“长兄,自然应当继承这个位置”。
有了第一个表态的,淳于琼、赵融、冯芳三人也纷纷献出了一个儿子。
未央宫中,刘协望着四人远去的背影,轻笑道:“闵贡,差人去扶一下淳于琼校尉——朕瞧着他脚步虚浮,似是有些风疾。”
闵贡瞠目结舌,望着小皇帝的笑脸,当真分辨不出皇帝扣了人家心头儿子的举动,究竟是别有深意,还是只是小孩子烦闷了要寻玩伴。
刘协却已经转身,不再计较西园校尉之事,唤宫娥取了煮熟的方肉来,就坐在上首,撕了一半,丢到犹自缩在墙角的小黑狗面前。
那狗饿了一夜,早已饥肠辘辘。
此刻见了肉,那小黑狗先是呲牙威胁,试探半响后,快如闪电般冲出来叼起地上的肉,又蹿回墙角,左右四望一番,只三两口,便将那足有它半个脑袋大的方肉吞了下去。
刘协翘了翘嘴角,“好狗。”就手又将剩下半块肉又丢过去,这次丢得离他自己更近了些。
那狗仍是先呲牙,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凑上来,绕着肉嗅闻,眼睛却盯着上首的皇帝,确认没有危险后,却仍是叼了肉缩回了墙角。
闵贡看在眼里,劝道:“陛下,这狗总有三四个月大了,如今再养,恐怕养不熟。不如换再小些的幼犬来。”
“不必。”刘协淡声道:“我又不要它同我做亲人。只要它跟我比跟别人更熟络些,便尽够了。”
第7章
未央殿中,年幼的皇帝已经睡下。
本该日夜守护在帝王身边的郎中闵贡却趁机溜出宫来。
闵贡来到了董卓府上。
府中,一场夜宴已经到了尾声,与会人员多半散去,只留下了核心几人。
上首,董卓与王允对饮,在旁有蔡邕抚琴,牛辅等人在下首迎合。
王允的家仆上殿,附耳王允,低语几句。
王允放下酒杯,又与董卓低语。
董卓听完,便道:“夜深了,今日也都尽兴了……”这便是主人家赶人的意思了。
蔡邕本就不愿搀和这等场合,抚琴本是为了修心自娱,又或是与知音相对,如今却沦为乌烟瘴气的宴会上的助兴之举。
闻言,蔡邕第一个起身,道:“孔璋这便先行告退了。”
底下的人也没有傻的,都纷纷起身告辞。
只董卓的女婿牛辅,等众人都走了,还仰着脸笑问道:“岳父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董卓抄起酒杯,砸了他一身酒水,“滚滚滚。”
牛辅不以为意,舔了舔洒在唇边的酒水,也就退下了。
一时殿上只余王允董卓二人,王允家仆这才引着闵贡入殿。
闵贡上殿见礼。
董卓问道:“小皇帝怎么了?值得你漏夜前来。”
闵贡道:“回大人话,并无大事。陛下今夜召见了余下的西园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