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正胡思乱想,就见眼前的宫门缓缓开启, 两列郎官奔涌而出, 将他隔离在数丈之外的路旁。这是什么大人物要出来了么?就见宫门正中,四匹白马在前,引着天子座驾缓缓而出。
皇帝深夜出行?
李利还没理顺思路,就见那座驾已到了自己跟前,窗口处帘幕打开, 里面居中而坐的小少年转眸望来。
那小少年转眸望来时,神色淡漠,好似无喜无怒之人,待望见了他,黑嗔嗔的双眸一定,沉了一沉,目光如电,有穿透对方四肢百骸之力,淡声道:“你便是李傕的子侄?”
李利不知为何,被那小少年高坐车驾中这样一望,只觉自己好似成了蝼蚁一般,忍不住要匍匐下去。他想,自己以叛军之身,独自入城,在诸多郎官包围下,面见皇帝,有些胆寒也实属情理之中。
李利咬紧了牙关,跪地垂首道:“罪臣李利……”
一开口却还是声音发颤。
“什么罪臣?”小皇帝笑起来,语气随意中透着不过份的亲切,消解了此前那份寒峭之意,道:“你有胆有识,为了消弭战乱,敢孤身前来,投诚朝廷,这是大功一件。不独你的亲族要谢你,连你手下三万凉州军也要谢你,你这是救了他们呐。你救了大汉的子民,那便是于朕有功了。你远道而来,又经变动,想必疲惫,且在客舍歇下,另有人安排你。待朕回来,再论你的功劳。”
李利满心忐忑,方才还疑心要给推去刑场,忽然听了皇帝这番话,竟有些不敢信,直到车马声辘辘,渐行渐远,才回过神来。走在最末的郎官拉他一把,扶他起身。
李利下意识点头道谢,又去拍打膝盖上的泥土,这才慢慢明白过来,心中的恐惧消去后,先是如释重负,继而一种意想不到的空茫之感又涌了上来。他的叔父原是董卓部将,一路跟随入洛阳,又东征西战。他则一直追随叔父。如今董卓已死,叔父也死,他带着兵马投诚了朝廷,在朝中却并没有根基亲旧,掌权的王允吕布都是他的仇敌,张绣是杀叔父的仇人,连这次仰仗的贾诩也并没有多少交情。今后他的路该怎么走?从前只要跟随长辈,不需担忧其它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李利正在路边失魂落魄,就听身后有人唤他,“这位可是李将军?”
李利回身,就见一位如玉少年含笑相望。
少年微笑道:“下官冯玉,乃是宫中郎官,奉陛下之命,迎李将军去见长公主殿下。”
见长公主殿下?李利走路好似在飘,直到进了长乐宫,还没明白过来,皇帝这等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李利来到长乐宫,一入门便觉水汽湿润,花木葳蕤,与他在外所处的征战之地迥然不同。
李利跟随冯玉入殿,便见殿中两姝正在摆弄一瓶芍药花。李利不敢多看,只瞅了一眼,便垂下眼皮,拱手等候。
刘清调整着那瓶中的十数枝紫红色芍药的高度,就中多为花苞,只开了两朵,听了冯玉报信,侧身看一眼李利,笑问道:“李利,你看这么摆好看么?”
李利一愣,忙看一眼那花,道:“好看。”他又看向冯玉,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刘清心思还真就在花上,又转头摆弄了一番,再问道:“现在好看,还是刚才更好看?”
李利看一眼冯玉,迟疑道:“刚才……更好看?”
刘清歪头瞅着那花,拍手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又重新摆弄回去,手上忙着,瞥一眼李利,问道:“你多大了?成家了吗?”
李利又是一愣,一五一十回答了。
“那你在外打仗,妻儿也都跟着在军中么?”刘清开始聊家常了。
李利稍微放松了些,道:“原是都留在凉州的。朝廷西迁之后,便把妻儿都接到长安来了。如今在城外躲避战乱。”
刘清道:“我听说你不是归顺了么?这仗就不打了吧?那就再把家人接回来呗,还是在城里舒服嘛。”她又问道:“你家夫人喜欢什么花啊?从我这里带几束回去吧。我送你们的。”
突然要给妻子献花的李利彻底愣住了。
他跟这叔父戎马十余载,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眼前这状况,李利的确有点招架不来了。他也从来没关心过妻子喜欢什么花。但这又是公主的赏赐,不能推辞。李利又看向冯玉,这次眼神中的求救信号很明显了。
冯玉显然见惯了这等场面,只是含笑立在一旁。
刘清却已经替他做了决定,笑道:“就送芍药吧。这是姑母送我的,近来城中夫人没有不喜欢芍药的。”
李利领了两束紫艳艳的芍药花,出了长乐宫,顶着满头汗水与夜空星光,总不敢相信长公主赐花这事儿有表面这么简单——难道这是在暗示他,叫他把妻小都接到城中来,来表明他归顺的诚意?对,一定是这样。孩子还是要留几个在外面,只把妻子与长子接来吧。不管怎么说,皇帝对他态度不坏,长公主还见了他,总不会是坏事。看来朝廷是真的有接纳凉州军的诚意。
而长乐宫中,送走了李利,刘清欣喜对蔡琰道:“先生,我做的好吧?有没有姑母的样子?也算为朝廷出力了吧?”
蔡琰微笑道:“殿下做得很好。”
刘清又喜悦又有些不敢相信,道:“我只是跟他聊聊天,就做得很好了么?”
蔡琰凝视着自己的女学生,轻叹道:“殿下可是大汉长公主呐。”她按着刘清的肩头,要刘清看向镜中华服的少女,声音轻柔,语气却带着蛊惑意味,“殿下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不知牵动着底下多少人的心,引得他们去揣测琢磨。殿下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携着皇权之威,万万不可轻忽。”
刘清愣愣望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若有所思片刻,好像逐渐意识到了长公主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红唇轻启,开口时语速较之素日慢了下来,却是道:“难怪皇帝比我还小五岁,却是那幅样子。”
蔡琰没有问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她比刘清更清楚。
只有当小皇帝有意要展露情绪的时候,你才能从他脸上看到喜怒哀乐。否则,他就像是一座固若金汤的空中城池,人间的地动洪水,天上的雷鸣电击,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而刘协此时,带着曹昂与伏德,再一次来到了长安城中五斗米教的义舍。上次为他送信的方祭酒方泉早已在义舍中等候。
刘协要方泉送信,乃是去岁之事,之所以隔了这么久才收到张鲁的回信,战乱之时,交通不便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张鲁被刘协那封没头没脑的信给打懵了,研究了许久,才写成回信。
刘协上一封信中,隐然透露出自己身居高位,认为张鲁乃是汉中英雄,有招揽之意。若只是这样,那便是假借私生子一事,与张鲁搭上线,张鲁也好回信。但是刘协在信尾,又添了一笔,说家母的确曾与张鲁有旧事,只是时年日久,且不过一宿,恐怕张鲁已不记得了。这就把张鲁给搞懵了。
张鲁一教师君,执掌数万之众,给一封信弄得连夜追忆青年时期的荒唐事儿。张鲁的爷爷就是五斗米教的发起者之一,他少年时已然是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有财有资源,距离长安城又近,当时也没少往长安城中见识“繁华”。仔细算算年岁,嘿,弄不好还真是他的孩子。但他印象中,眠花宿柳,也从未有过高门之女,就算有子,也不会身处高位。难道是一夜荒唐过后,那女子以有孕之身,嫁了显贵之人,瞒天过海,鸠占鹊巢?
在外面有个把孩子不是大事儿,张鲁满可以把人接入汉中,又或者就留在外面。但是张鲁看中的,乃是这孩子身后能用的资源。方泉送信,说是眼看着小公子入了阳安大长公主府。
这是何等样的高位?
如今还屈居汉中,在益州牧刘焉手下为官的张鲁,很愿意有这样的机会,更接近帝国的心脏。况且,这一年来刘焉病重,估计命不久矣,他也要早谋出路。
所以张鲁这封回信,没有否认对方的“私生子”身份,透露了交好之意,当然也询问了更多详细内容。
而在来回传信的方泉看来,眼前这小公子乃是师君之子一事,已是□□不离十了。
因此方泉等候在义舍之中,迎接刘协之时,比上一次越发殷勤了。
刘协只带了伏德与曹昂两人,入了义舍,一见方泉,便径直问道:“咱们教中,在长安城中能用之人,有多少?今夜能调集到长安城西侧的,又有多少?”语气自信稳健,俨然已把自己当成了师君张鲁的继承人。
作者有话要说:来呀,快活呀~假期呀~睡什么~起来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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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小公子要用人?”方泉一愣, 略一沉吟,道:“若是师君前来,城中可用三千人。由我行事,便只有一千人。”
长安城所在的关中与南边汉中紧邻, 五斗米教在汉中经营日久, 势力也渗透到周边州郡。方泉说三千之数, 还是往少里说了。不过方泉乃是教中祭酒, 自然比不得师君张鲁亲自来, 能调用一千教众也不算少了。
方泉觑着小公子面色,道:“敢问小公子, 要用这些人做什么?”若是拿去闯祸,就算是小公子下令, 方泉也不能担这个干系, 总要想法子拖住,上报给师君张鲁知晓。
刘协一拍大腿, 摇头叹道:“方祭酒你有所不知,家母昨日受邀出府赏花,谁知夜里就起了兵, 给些流兵劫掠了。家丁冒死赶回来报信, 说是给兵贼逼着,不得不逃出城去,暂且往西边山间林子里躲避去了。我父亲远在汉中,我母亲将我含辛茹苦抚养长大,好不容易与父亲相认, 却又遇上这等事情……”
方泉大惊,叫道:“这、这……令堂大人……他们竟然劫掠了师君的……”
刘协蹙眉叹息。
方泉见刘协不过十二三岁,生得俊美贵气,想来他母亲也还在盛年,也该是貌美贵妇,如今落到兵贼手中……
刘协低头道:“陪家母出行的护卫也抵挡不了多久。家母恐怕也只能周旋片刻。我实在无法,这才来求祭酒。如今我已齐整了家丁,约有一千之数。若方祭酒能出人相助,你我两千人马,对几百兵贼,或许能将人救出来。到时候不论成与不成,方祭酒今日大恩,我此生不忘,定向父亲言明。”
五斗米教中,独尊师君张鲁一人,而下又置二十四祭酒。方祭酒在其中并不算张鲁最亲近的数人,否则也不会接了来长安城开拓这份不尴不尬的差事,得力祭酒都在汉中经营,其中信众又多,供奉又多。方祭酒能遇到小公子,便立意要趁着众人不知,先抱好这根未来的大腿。
方祭酒心里有盘算,两千人对几百兵贼,且是为了个女人,没什么风险。况且就算不成,他总是出力了。若是不出力,日后师君想起少年情浓,将佳人香消玉损的罪过算到自己身上,他可担不起。
方祭酒忙拍着胸脯道:“小公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这些兵贼着实过分!我这就安排手下传信,召集教众,咱们这便出城去找寻。不过……”他顿了顿,才意识到什么,“已是入夜关了城门,咱们怎么出去?”
刘协微微一笑,道:“我上头有人。”
方泉了然,想到当初黄老伯告诉他的,说眼前这小公子入了阳安大长公主府,那总是能与权贵攀上关系的。
于是方泉召集了城中教众,总计□□百人,俱是普通民众打扮,老弱病残都在其中。这年头,孔武有力的年轻人早都给征兵征走了。这近一千人之中,只有十余个从军队里逃回来的,看着健壮些。
伏德瞧着,心里打鼓,低声对小皇帝道:“公子,真用这些人……”对战马腾与韩遂的西陇大军吗?这不只是数量上以一敌十了,而是质量上以卵击石啊!
刘协骑在马上,目光逡巡着这近千名老弱病残,轻声道:“听说过‘鸡鸣狗盗’的故事么?”
伏德道:“孟尝君是要逃回齐国,公子却是要入敌军的埋伏圈内呀。如何能相比?”
刘协微微一笑,道:“谁说是敌军了?”
曹昂带着皇帝印信自城墙上下来,已经打过招呼。
城门缓缓开启,让出通行的道路来。
而方泉早在传信召集教众之时,已经问过这几日城中可有赏花宴,得知阳安长公主府中昨日举办了赏花宴,正与小公子所说吻合,最后一丝戒心也消散了,已是信了刘协所说。
这等战乱之时,哪怕是大族著姓,也时有被匪兵劫掠抢杀之事。刘协虽是胡诌,却也并非没有现实依据。否则,方泉也不会这么容易便对他的说辞买账。
两队人马,共两千余人都出了长安城。
伏德回望黑黢黢的城墙,见皇帝一意前行,担心责任重大,便看向自己身后的家丁,有意传信回去,留有后手。
刘协见他动作,便知他心思,道:“表兄不必担忧。”
伏德凑近刘协马边,低声道:“ 使皇甫嵩老将军在后,以防不测之虞,有百利而无一害。”
刘协任由那马慢慢行走,闻言似乎觉得有趣,道:“怎么不是吕布,不是徐荣,你要找皇甫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