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见殿内气氛又活泛了,便捧着茶杯不再出声,只默默听着、看着,然而眼神是早已飘远了的。他的思绪不在这里。但是他偶尔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作为背景,好让他放空一下发麻的大脑。
刘清已经习惯了皇帝的举动,知他是来散心的,便也不再招呼他,仍与蔡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题,又谈笑起来。
伏寿在下首,却时不时用余光瞟一眼皇帝,见他比之上次见面似乎又瘦了,有心要开口说点什么关切的话,却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直到皇帝换了两盏茶离开。她颓然得低下头去,在这充满了内心挣扎的两盏茶时分内,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家族对她的期许,她怕是要辜负了。
汪雨打探消息的动作很快,翌日便将详细情况报了上来。
未央殿中,汪雨躬身在皇帝身侧,将冯玉审人之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陛下明鉴,那两名宫人,都是未央宫侍弄花木蔬果的。因从前长安有座扶荔宫,虽早已给战乱毁去了,但名字流传下来了。他们这些侍弄果木的,虽然人数不多,也都按照从前的旧宫分了去。这两人便分在扶荔宫里,因陛下提倡俭省,原不过侍弄些应季的寻常果木,谁知道今夏,阳安大长公主派了命令下来,叫他们用心侍弄几株南边来的荔枝。”
“这两名宫人推脱不得,只得请教了从前的师傅,每日照料也精心,因知这荔枝珍贵,唯恐出了意外。谁知道养到前些日子,这荔枝还是全都没活成,挂的果还没熟便也都落了。这二人又听说,从前武帝时候令扶荔宫的宫人养荔枝,因荔枝没能养成,便将侍弄荔枝的宫人都杀了。他二人听了这样的旧事,岂不心惊?况且荔枝贵重,又是阳安大长公主交待下来的事情,只道不死也要折进去半条命。恰逢这两个月,曹将军领兵在外,宫中细务许多移交给了冯大人处理。这二人许是听说冯大人善性,又是陛下信重之人,兴许能在阳安大长公主跟前儿有几分薄面,这便掏空积蓄,找人托关系,求到了冯大人面前。”
刘协本以为是宫中出了人命官司,没想到竟是为了几株荔枝闹出来的事儿。
“阳安大长公主因何要养荔枝?”刘协早已下令,朝廷自上而下,都要俭省,不能奢华用度,不重远方之物。彼时阳安大长公主也是欣然奉行的,自己府中也减损膳馐、帷帐、珍玩等耗物费工之物,又与万年长公主一同下令,要宫中府内,都不许再造锦绣、绮罗、珠宝、玳瑁等玩弄之物。
以刘协对阳安大长公主的了解,她绝非为了口腹之欲而行此事之人。
果然汪雨又道:“阳安大长公主欲在长安培植荔枝之事,也查明白了。因去岁旱灾兼蝗灾,今岁又有大疫,阳安大长公主心中不安,恐怕是祭祀不周的缘故。这荔枝从前原是岁贡,据说高祖时,极爱南越进贡的荔枝。于是自惠帝而后,历代君王都以荔枝祭拜高祖。阳安大长公主曾对左右说,从前和帝时,因停了对高祖刘邦的供奉,汉室便衰微了,其下便是只活了八个月,在位百日的殇帝……”
“阳安大长公主要种荔枝,是为了祭祀高祖,以求国泰民安?”刘协听明白了。
汪雨垂首道:“奴只查到这些,不敢妄断。”
刘协见他始终恭敬谦卑,丝毫没有居功之色,又想到他方才讲述祭祀高祖等事情,口齿伶俐,对汉室历代君王如数家珍,倒有几分可惜。这汪雨是个人才,可惜是半个阉人,当日恰巧撞上宫变,只阉了一半。刘协对于阉人没有不喜,只觉他们虽是畸形制度下的可怜产物,一个个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当今风气,自桓帝、灵帝以来,朝中多次经历宦官与朝臣之间的争锋,还有外戚加入。最终虽然是外戚没了,宦官也没了,但当年党锢之祸留下的阴影,却还深深刻在此时朝中重臣心头。这种时候,皇帝若提拔一个阉人再任要职,可就太敏|感了。
刘协收回投在汪雨身上的目光,平静道:“既然如此,等冯玉上报之后,朕便去看看这几株荔枝。”
汪雨略有几分诧异。
刘协笑道:“若事实果如你所言,冯玉为何要瞒朕?”况且事涉阳安大长公主,冯玉是极有分寸的。
话音未落,便见殿外侍奉的宫人小心翼翼走进来,奏报说是冯玉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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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冯玉入殿, 果然如刘协所料,将事涉阳安大长公主的这一桩荔枝公案,简略报上来, 不同于汪雨只是查明情况,他还给出了解决方案, “臣以为,阳安大长公主此举是为了祭祀高祖,以求国泰民安,不宜另生事端。不如从南边再调荔枝来, 只充作是在长安养出来的,供其所用。真等到国泰民安那一日, 陛下择一良机,再同阳安大长公主说破,当下此事就算暂且揭过。”
刘协笑道:“玉奴想得倒是周全。”冯玉幼时在家被唤作稚宝,他不喜这称呼, 后来满十四之后便求皇帝另行取字。刘协以为“玉”字形容他最为恰当,于是字为“子玉”,自此便唤他玉奴。
冯玉笑道:“实是那两名宫人求到臣面前, 瞧着可怜。”又道,“况且臣这些年在旁边瞧着,陛下总是不肯为死的事物去牺牲人命的。”
刘协道:“玉奴知朕。那养坏了的荔枝呢?朕同你去瞧一眼。”他当先走出未央殿,被兜头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寒战, 就见汪雨举着大氅追上来。
刘协笑道:“秋天就穿大氅, 冬天要穿什么?”
汪雨小心笑道:“今年冷得邪乎, 陛下身上还是单衣,到了冬天里面自然要穿厚实的。”
刘协裹紧了大氅,看一眼清瘦的冯玉, 又道:“给玉奴也拿一身来。”
君臣两人边走边说。
“朕知道你的心意,不愿意此时惊动阳安大长公主,她是长辈,况且长子此刻又在南阳……”这说的乃是伏德,日前才接了朝廷的旨意,往刚刚攻占的南阳郡去做战后管理了。
“阳安大长公主想要祭祀,也不算错。”刘协也能理解,时下之人,岂有不敬鬼神之道的,“只是她到底了解不够。高祖那时候,就算收到南边来的荔枝,也多是荔枝干了。要从武帝破了南越,这才强移荔枝入长安,还建了扶荔宫,可在长安到底也不好养活,于是叫底下岁贡鲜荔枝。然后怎么样呢?武帝南征北伐,是极有建树的,可从前数代的积累,就此烟消云散,最后为筹军饷,弥补亏空,搞得朝廷大辩论,留下来一部《盐铁论》。”
“武帝那时候造了许多园林,移植山南海北的奇花异树来,什么菖蒲、龙眼、荔枝都在其中,然而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最后朝廷不堪重负,等到元帝时便裁撤了这些园林的官员,后来又把占地返还给民众使用。再到王莽与赤眉军打起来,多么精美的园林宫舍也都烧光了……”刘协徐徐道:“这些事情,不好由朕来告诉阳安大长公主。”若他当面开这个口,那便要叫阳安大长公主无地自容了,“你素来善与人相亲,面见阳安大长公主之时,慢慢将这些道理透给她知晓。”
冯玉垂首跟随在侧,始终认真听着,皇上说一句,他便应一声。
刘协走动着,身体暖和起来,最后玩笑道:“玉奴生得极美,同样的话旁人讲来要惹人生气的,若是你讲来便无妨。”
冯玉仍是垂首听着,一弯莹白的脖颈露在墨色大氅外,宛如美玉雕成。
说话间,已到了种植荔枝的园子外,那两名犯事儿的宫人正瑟瑟发抖跪在园门前。他们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冯大人允诺救他们,竟是把皇帝引来了。
刘协温和道:“都起来吧。玉奴既说保你们性命,朕便依他。你们可要记着他的恩情,好好报答。”
冯玉在旁闻言,睫毛一动。他因生得美,有其利处,便有其弊端,掌朝廷往来使者相交之事,倒也合宜。但他管理宫务,难免有人以貌取人,认为他威严不足。他面见陛下奏报此事,看陛下的反应,显然早已知悉。想到昨夜他私下审人之事,冯玉原是有些忐忑的,此刻见皇帝非但不加追问,反倒为他竖威,看来是要他在宫务上长久管理下去了……难道宫务之权,不必放还给得胜归来的曹子脩么?
那三株自帝国南方苍梧运来的珍贵荔枝,此刻正单独摆放在园中一处低矮的花房内。那两名宫人自述,自秋风起,他们每日下午便将这盆装的荔枝树搬到屋子里,免得它受冻。次日若天气晴,太阳好,便等暖和起来,再把它们搬出来,摆放到最后的位置去晒太阳。
刘协听他们惊慌得讲述着,自己拎着大氅下摆,矮身走入了花房中,借着宫人举着的明灯,看那已经叶黄果落的荔枝树。在花盆里,散落着两粒掉落的小荔枝,一看就极生涩的样子。
他俯身捡起其中一枚,托在手中,感受着那一点凉意。
荔枝,这原是亚热带的植物,此时要在长安养起来,自然是不成的。建造技术不够先进,连养育花木的暖房都做不出。就算这两名宫人精心侍奉,确保这荔枝树不会冻伤,却也无法给荔枝树提供充足的光照时间。
那两名宫人的老师傅也在一旁请罪,他絮絮道:“从前这荔枝树就算养不过当年,可这果子落了许多去,总能剩下几枚鲜果挂在树上。”
阳安大长公主要的就是这样几枚鲜果去祭祀高祖。
那老师傅说话都已有些含糊了,哀哀道:“奴等不敢欺瞒陛下,夜里梦里都忘不了要侍弄这些宝贝。可……可……今岁的长安着实是太冷了……”
刘协没有说话,攥着那枚落下来的小荔枝,沉默着走了出去,面沉如水。
他于政事上果决甚至狠辣,但日常生活中,对身边近侍却极温和的,鲜少有这么厉色上面的时候。此刻,自汪雨而下,无不心惊胆战,只敢悄悄跟在皇帝身后。
刘协一路出了那园子,直到那荔枝将他手心硌得生疼,他才回过神来,骤然停下了脚步,站在长长的甬道上,仰头望向无垠的墨色夜空。
冯玉陪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有些不安,轻声道:“陛下……”
“你可知道如今的河南尹,从前乃是犀牛与大象层出之地?”刘协幽幽道,他的语气叫冯玉越发不安起来,“《孟子》写豫地,‘豹、犀、象而远之’,那是自西周之后,那地方比从前冷了。”
刘协摊开手心,给他看那一枚孱弱发黄而又极小的荔枝,“从前武帝时还能养着留住几枚鲜果,如今在长安城已养不住了。”
冯玉对上他的目光,不安已极,竟不敢开口。
“长安,比从前冷了。”刘协怔忪道。
他再度望向夜空,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在他脑海中奔腾。他想到魏晋南北朝时,因寒冷而内迁的游牧民族,最终导致了五胡乱华。他想到南宋时的西湖冰合。他想到明末的小冰期……
历秦一世,他于帝王心术上,确是当今无人能匹敌。昨日他同淳于阳说起袁绍帐中事,还洞若观火,能遥想千里之外的政权斗争。可是这一切人间的争斗,面对自然的雄力,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在几千年,上万年的时光里,人是何其渺小,自然一丝的变动,气温一度的浮动,便是人间无数场烽火连天的战争。
长安比从前冷了,地里的产出就会比从前少,此地的人便活得比从前难了。与长安相邻的河东郡,郡守张扬虽然主动归附,但他的地界上也只能勉强度日。而在长安以北的匈奴更能察觉冷冬的不寻常,时时伺机南下。
刘协攥紧了手心那枚小而干瘪的荔枝,他若要带着百姓在这乱世活下去,无愧于他帝王之尊,这一世是真的要与天斗了。
他笑起来。
与天斗,其乐无穷嘛。
冯玉在旁静静看着,许是被皇帝的笑容所感染,那颗不安的心渐渐沉定下去,不知不觉中,他也弯着眼睛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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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阳安大长公主坐在上首, 听完冯玉的话,垂眸打量着她指甲上新涂的红花汁,晾了他一会儿, 才慢悠悠道:“倒是我失礼了,早知冯大人是来为陛下传话, 我该更衣摆案,恭敬聆听才是。”
冯玉因荔枝之事,上门求见。
阳安大长公主何其老练,听到一半, 便知道这绝非冯玉的口吻,分明是皇帝叫他来传话的。她按捺着, 静静听了完,这才像是要发作的样子。
冯玉仍笑得如春风一般,柔声道:“殿下误会小臣良多。”
他的确生得好颜色,此刻不知是羞是恼, 如玉的两颊飞出两抹胭脂色来。
阳安大长公主在上首见了,压制着的火气不由自主就消减了一半去,叹了口气, 无奈笑道:“陛下当真是知人善任。”
其实刘协给冯玉安排的这职位,就好比后世的客服一般。君不见那些接受售后投诉的客服,多是些声音娇软的年轻姑娘,寻常人纵是满肚子火气, 也不好对着这些客服发出去。如今刘协用冯玉, 是一般的道理。
冯玉又细细解释道:“殿下这一片心, 也都是为了汉室。但如今长安城冷了,到底种不活这荔枝树。若殿下果真要鲜荔枝供奉祖宗,臣这便令人从南边运来, 或择巨竹,开一窃,置荔枝于其中;或以蜡封荔枝蒂,浸于密水中;又或是连土带盆运来,少不得一棵树几百颗也能留住两三粒。总要叫殿下欢喜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