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刘协这一声没太忍住的笑,书房内的气氛忽然奇怪了起来。
张鲁的面色渐渐扭曲。
“失敬,失敬。”刘协清清嗓子,原来是嘴炮王者。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战乱疫病横行的年代,张鲁这种身染怪病的诅咒,才是最让人恐惧的。刘协放下茶盏,与张鲁稍加交锋,已然清楚张鲁底细,便不再兜圈子,道:“朕请师君前来,是想要你见两个人。”
“何人?”
“这两人你也该熟悉。”刘协点头,示意冯玉带人进来。
一时两名相貌相似的男子走入书房中来。
张鲁一见这两人,便觉眼熟,正在狐疑,便听刘协道:“师君左手边这位,是朕的左中郎将刘范;师君右手边这位,是朕的治书侍御史刘诞。”
“二位是……”张鲁恍然大悟,“是刘益州的公子!”
这刘范与刘诞,正是已故益州牧刘焉的长子与次子。刘焉据有益州多年,又令张鲁斩杀朝廷使者,断绝与朝廷的交通,在益州做了个半个皇帝。而刘焉的长子与次子却都还在朝为官。后来刘焉病死,益州牧便给了他的小儿子刘璋。然而刘璋懦弱多疑,恼恨张鲁不听调度,竟杀了张鲁母弟,逼着张鲁无奈之下,选择了来长安一试。
刘协悠悠道:“刘璋乃是幼子,若非他就在益州,原也轮不到他做益州牧的位子。这是刘范与刘诞的不忿之处。刘璋做了益州牧的位子,却不向朕纳朝贡税银,这是他失了朕心之处。而刘璋杀了你的母亲与弟弟,想来师君不报此仇,也无法向信众交代吧——据朕所知,那刘璋现在可是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
“这么一来,何妨咱们联起手来,将刘璋赶出益州,把益州一分为二,刘范与刘诞各得其一,皆向朕纳贡,而师君也大仇得报、在信众中声望愈发高涨了。”刘协微微一笑,“不知师君觉得如何?”又示意刘范与刘诞二人也都坐了。
张鲁摇头,带了一丝冷笑道:“益州士族豪强,兵多将广,地方沃野千里,刘璋虽懦弱无能,他背后的那些人可不傻。益州,可不是陛下刚打下来的南阳郡。”
刘协并不因为他话语中的轻视意味而生气,仍是含笑道:“不用你出兵相助,朕手中有二十万大军,都是能征善战之辈。朕愿意一试,便是不成,师君也无所损失——何妨一试?你若不答应,朕便趁刘璋出兵攻打你的时候,也从长安出兵,与刘璋两面夹击,将汉中生吃活吞。”他把话摆明了说,张鲁若不合作,便是长安的敌人,届时张鲁腹背受敌,是极难支撑的。
张鲁转转眼珠子,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简单。”刘协微笑道:“朕不需师君出兵出物,只要师君让出一条道路,让朕的兵马能通行至刘璋辖区便好。实不相瞒,朕这边与荆州牧刘表也有联络。初平二年时,刘表曾上奏朝廷,说刘焉在益州,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说他图谋不轨。彼时刘焉造乘舆车具千余辆,要做跟如今袁术一般的事情,可惜一病死了。不过你看看袁术如今的下场,说不得还是老天可怜刘焉,才将他早早收了回去。”
张鲁默然听着,心里盘算,就算小皇帝吃了败仗,他也没什么损伤。而若是小皇帝打赢了,那他也能报了母亲与弟弟的大仇。至于刘范与刘诞兄弟二人平分益州之后,是否会与朝廷合击于他,那就要看这兄弟二人是否真是忠良臣子了。从他们父亲刘焉和弟弟刘璋身上,张鲁可看不到半分忠良的影子。况且当下若不答应,朝廷转而去寻刘璋联手,又有刘表在侧,那汉中可真就危险了。
张鲁伸出手来,与皇帝伸在半空中的手轻轻一击,道:“一言为定。”
刘协微笑起身,道:“朕不便久留,这便回宫了。师君若有事相商,可使方祭酒转告玉奴。”
张鲁冷笑道:“方泉已非本教中人。”
方泉在张鲁身旁瑟缩了一下。
“哦?”刘协倒也不以为意,笑道:“既有师君此语,朕今后用方泉,便不算夺人所爱了。”
一时出了曹府,回宫的马车上,冯玉轻声道:“臣观那张鲁不可信。”
“原也不用他可信。”刘协神色淡漠,缓缓翻过手中书页,漫不经心道:“你可听过假途灭虢的故事?”
冯玉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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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未央宫中, 刘协扫了一眼尚书令杨彪递上来的奏章,见上面罗列着许多世家子弟的名字与历任官职。
“南阳郡与河东郡都需要朝廷派遣官员,前去抚定。”杨彪沉稳道:“如今虽有伏将军等人在南阳郡, 但只是一时之用。而河东郡张扬之心未必恒定, 还要有朝廷的人在旁督查为妥。这是老臣会合左右仆射, 暂拟的可用之人名单, 请陛下过目, 从中遴选合适之人, 派遣往两处,上报陛下天恩,下抚流民士卒。”
刘协微微一笑,道:“这事儿是朕疏忽,倒是忘了告诉你。”
杨彪跟这个少年皇帝打交道久了,此刻一听皇帝这开场, 就心里打了个突。凡是皇帝一开口就笑着连称抱歉的时候,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内容。
“朕已经派人往南阳郡与河东郡去品评良才,不拘门第家世, 只要为人清白,能识文断字, 便都在其中。将这些人分为上中下三等, 按照各人所长, 分派不同的职位。毕竟朝廷急缺人才, 这种时候就不好拘泥于原来的规则了。”刘协看着僵住的杨彪, 仍是和煦笑着, 又抛出了一记重磅炸|弹,“其中往南阳郡遴选人才的主官,便是德祖(杨修字)。怎么?他竟没有告诉你么?”
杨彪只觉头上轰隆隆打雷, 眼前一阵阵发晕,强撑着道:“陛下新政,他自是不敢泄露……”
“什么新政?”刘协笑道:“何必这样严肃?不过是一次小尝试,事急从权嘛!朕疏忽了也就罢了,德祖竟也忘了告诉你这父亲,该打,该打。不过他过几日便要赴任了,还要替朕做事,这顿打就请留待他回来之后吧。”
杨彪在朝廷执政已数十年,对于风向变动非常敏感。虽然小皇帝打着哈哈说只是一次小尝试,但他如何能信?他在听到皇帝说不拘门第家世普选人才之时,便意识到,皇帝这是要扶起以普通读书人与小户之家的势力,来抵抗世家豪族的势力。
这是世家豪族所不能容忍的。
当初王莽新政,复古改制,引得天下大乱,根本就是死在这上面。
如今天下本就动荡,地方割据,异族频频窥视欲南下,这样危险的境地下,皇帝竟还要动世家豪族么?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杨彪张了张嘴,心中担忧,年轻人总是容易被接连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冒进之下陷入绝境。哪怕他是皇帝,也还是位少年。
“倒是另有一事要烦请尚书令加紧办理。”刘协慢悠悠折起杨彪递上来的名单,又风轻云淡丢出来一记杀招,“朕欲兴兵二十万伐益州,需备粮草。”
饶是杨彪老成持重,此刻也忍不住按着自己胸口,缓解突然袭来的心悸之感,“陛下……臣惶恐,此事从何而来?”
刘协奇怪得看他一眼,道:“刘璋在益州,不向朝廷纳贡,不遵朝廷旨意,隔绝与朝廷的通路,如此不臣反叛的逆贼,打他便是打他,有什么从何而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杨彪一噎,但现在全天下不都这个样子么?荆州刘表从前还纳贡,现在只送土特产了。至于远的地方,不来找朝廷借粮都算好了,哪里还能运粮运物给朝廷。
“哦,你是问为何单单挑了益州刘璋?”刘协眼睛弯弯,露出的笑容中竟充满了少年感,“柿子当然是要挑软的捏喽!”
那天黄昏,扶着胸口的尚书令颤抖着腿步下白玉阶,是给人扶着走向回府马车的。
刘协虽然面对杨彪的时候,只管抛炸|弹,但私下同信臣商讨之时,却是非常慎重严谨的。
“当初中原大乱,三辅之地与南阳郡的民众离乡避祸,其中有数万户流入益州,为刘焉收编,名为‘东州兵’。究其根本,益州士族也未曾真正接纳刘焉与刘璋。当初刘焉能在益州站稳脚跟,这东州兵的作用不可小觑。而刘璋如今在益州,底牌就是这批东州兵。他无法左右当地士族,因此越发不安,又不能调度张鲁,甚至疑心张鲁要反过来勾连士族反叛于他,这才杀了张鲁的母亲与弟弟,正是慌乱中犯了错。”刘协细细将益州形势剖析开来,对底下的苏危温和道:“这是你第一次离开子脩,自己带兵,独领一面,有些紧张是在所难免。但只要你了解到的信息足够周全,就一定可以做出最优的选择。”
苏危便是苏氏坞堡少主,跟随刘协已有近三年来,一直常伴曹昂身边作为副手,也经历过几场大战。
“陛下,益州诸事,曹大人昨夜已亲口教导于臣。”苏危冷静中不乏少年锐意,“臣此去,必平定益州,以报皇恩!”
曹昂看着比从前略瘦了些,精神却还康健,闻言低声道:“陛下既召见你,便是还有别的话要交待,你且安心听下去。”
刘协微微一笑,抚着苏危紧绷的肩头,道:“益州百姓都是好的,坏的只是那么几族人。朕虽然要你总辖二十万大军,但更多的是要把这些养了两年的兵拉出去练练,可不能总是种地种废了。你到了益州,自然有人接应你。”
苏危一愣,没想到朝廷在益州竟然也有内应,“是何人?”
他紧绷的肩头稍微放松下来。
刘协遥望殿外暮色沉沉的天空,低声道:“益州别驾荀公达(荀攸字)。”
在他还未亲政前,曾与荀攸有过一夜长谈,而后才送荀攸入益州为别驾。
一时苏危退下,曹昂稍作沉吟,轻声道:“苏危首次为主将,便领二十万大军,是否……”
“待来日归途灭汉中,你便知道朕为何要用他了。”刘协淡然道,手放到腰间,愣一愣,将荷包中的物什都倒在案几上,却见是十几枚大小不一的新鲜花生。
刘协示意曹昂自来取用,自己捏了一个,笑吟吟剥壳送入口中两粒,一嚼之下满口香甜,“这是朕菜圃中种出来的,深秋还余两三株,统共得了几十粒,给皇姐与大长公主处送过后,便只剩这些了。”
曹昂也捻了一枚在指尖,学着皇帝的样子,送了一粒在口中,咀嚼之间,只觉香甜鲜嫩,忍不住眉毛眼睛一起弯起来,露出了十余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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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儿子来向您辞行!”
苏氏坞堡大堂内, 苏危跪在父亲苏国面前。
苏国冷脸坐在上首,没有说话。
坞堡中的族叔见状忙来扶苏危起身,笑道:“你如今是朝廷的大将军, 你父亲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呢。”
苏危微一迟疑, 抬眸见父亲脸色冷硬, 知别无话说, 便顺势起身, 手按佩剑, 要转身离开。
苏国这才冷笑道:“他就算做了天王老子,我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苏危脚步一顿,隐下眸中怒色,仍向外走去。
“你站住!”苏国拍案,冷声道:“我且问你,你一个毛头小子, 无尺寸之功,凭什么作得这大将军?莫不是在宫中谄媚于陛下,揽下这桩要命的差事来?你仔细答来, 若有半句谎话,我这便打折了你的腿!你也不必带兵去益州, 做什么大将军了。”
苏危冷笑道:“凭什么?自然是凭谄媚于陛下。”
苏国大怒, 起身便要拔刀。
左右忙解劝。
苏国却又强自按捺住, 道:“好好好, 你不用来气我。等你领兵而出, 你且看帐中副官、左右将军哪个肯听你调度!到时候指挥不力, 延误战机,坏了朝廷大事,死你一个便罢了。我只担心你这孽畜要害了我们苏氏全族!”
众族叔忙都解劝, 有的拉着苏危,道:“少主千万别恼,堡主也是担心你,只是嘴上说的狠些,却都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有的上去拉着苏国,道:“堡主这话说得不吉,少主出行在即,专程回来向您辞行,正是要为苏氏光宗耀祖的心。您平素是最宽和善心的,唯独对少主太严苛了些,有道是关门教子。少主如今已是朝廷的大将军,堡主既担忧他不能服人,又怎么倒要落了他的面子?”于是便张罗着要摆宴席送行。
苏危哪里还要留下来看父亲的冷脸,早拔脚而去,只抛下一句,“若我此战不胜,愿不入祖坟,塟于益州!”
这话说得很重了。
苏国既怒且忧,手臂一扬,分开众人,指着苏危远去的背影,喝道:“混账东西!让他去!让他去!”
苏危自苏氏坞堡中怒气冲冲打马下山,被迎面的冷风一吹,方才满腹的激愤渐渐消散,一种更深切的忧虑涌了心头。他自幼便被父亲严格管束,从来不管多么竭力去做的事情,都不能得父亲一个“好”字。他这次来辞行,明知父亲不会有好脸色,却还是被深深激怒,未必没有被父亲说中心事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