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想?我自是想留在永宁郡的,我自出生就在这里。跑到荆州去做个孤零零的官儿,也没多大意思。”
冯玉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那你还犹豫什么?”
甘宁烦躁起身,骂道:“都怪刘璋不是个东西。这狗娘养的,白瞎了他爹留下来的官儿。我虽然想留在永宁郡,可刘璋这个折腾法,益州迟早要出大乱子,而且又有传言说朝廷要派兵来攻打益州——玉兄你从长安来,可听到过这等流言?”
冯玉想了一想,道:“仿佛是听过。”
甘宁便敞着两条粗腿,在床榻上坐下来,无奈道:“去荆州呢,叫背井离乡。留在益州,迟早要起战乱。你说我该怎么选?”
冯玉慢条斯理道:“刘璋暗弱,先杀张鲁母亲与弟弟,交恶汉中;又不能使益州士族膺服,横征暴敛,失了当地民心;对长安不恭,又招来兵祸。益州迟早要有一乱,兴霸兄若留在此地为官,到时候必受刘璋牵连。”
甘宁直愣愣望着少年,听他分析,只觉同样的话语在自己胸中是乱糟糟一团,从少年口中吐出来就成了条理清晰的文章。他望着少年瓷白沉静的面容,躁乱的心也平定下来,恳切道:“还请玉兄教我。”
“兴霸兄言重了。”冯玉又道:“然而你若应了刘表所请,只带几百兄弟投奔荆州,却又不够分量,恐不得重用。”
甘宁一拍大腿,“是啊!”
“既然如此……”冯玉幽幽道,“兄长何不先虚应刘璋所请,再叛出益州,送刘表一份大礼?如此一来,荆州必重兄长。”
甘宁怔怔望着冯玉,半响反应过来,叹道:“妙啊妙啊!玉兄此计当真……”他把“毒辣”二字生生咽了下去,“当真妙啊!”
冯玉望着窗外迥异于长安的南国景色,抿唇一笑,光华无限。
益州越乱,便越合陛下心意吧。
甘宁盯着冯玉看,心里想着,断不能送这人认了那族叔,否则他一旦要报仇,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若此时再杀,非但可惜,也着实亏心,还是带着一起去荆州吧,时日久了,恩情抵过仇怨,兴许就好了。
此后数日,甘宁果然就按照冯玉定下来的计策,与沈弥、娄发等人暗中操练,先虚应下了刘璋给的职位,再联合有心人,与荆州刘表暗通曲款。
不久后,长安大军平定凉州的消息传到永宁郡来。
“这朝廷也真是不可捉摸。”甘宁翘着二郎腿,仰躺在床榻上,啃着蜜瓜,道:“都说朝廷要派兵来攻打益州,等了这么久,只听风声,也没见人来。谁知道大军拐了个弯,先跑到凉州去打羌人了。”
冯玉端坐案前,面色有些白。他并不比甘宁更早知道这则消息。但皇帝用兵,想来苏危等人是早知道要往凉州去的。
“你脸色怎么这样白?可是那日落水风寒还未好?”甘宁始终不闻他应答之声,便翻身起来。
冯玉摇头,慢慢道:“这么说……朝廷不打益州了?”
“打啊,怎么不打了?”甘宁打个呵欠,“我水路上的兄弟有从汉中来的,说大军如今已经到了汉中,密密麻麻望不见边,真是来了二十万大军。我就说前阵子奇怪,都说朝廷大军来了,但汉中也没动静,还以为是朝廷用兵悄无声息呢,原来竟是先去了凉州。”
冯玉舒了口气,面色缓过来,如常道:“朝廷的兵马既然已经到了汉中,那么对益州用兵就在旬月之内。”
二十万大军的吃喝拉撒,可不是一桩小事。
大军在汉中留不久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甘宁收了嬉笑之色,肃然道:“咱们起事,也就在这二日了。”
建安三年五月,朝廷二十万大军屯于汉中,兵临益州。
而甘宁联合沈弥、娄发、刘阖等人,在永宁县起事,联众上万,脱离刘璋的统治。消息传到州府,虽然大军压境,刘璋仍被甘宁等人先降后叛的举动激怒了,不顾身边人阻拦,坚持派了大将赵韪领兵数万前来剿匪。
甘宁等人都是水中匪徒起家,打家劫舍在行,但到底不是系统的兵卒,没有方阵,也不成体系。
赵韪领兵数万一来,甘宁等人立时溃败。
是夜火烧遍山,甘宁退回轻舟之上,手脚利落把冯玉绑了,反手一刀便砍死两个冲上来的益州兵。
冯玉道:“兄长何须如此?放了我,我同你一起厮杀。”
“玉兄可莫欺我。”甘宁舔一舔嘴角的鲜血,杀得起兴,露出了土匪头子的狰狞面目,道:“放了你,你只管去寻你的族叔,哪里还顾我死活。”
冯玉是聪明人,被他说破,便安静躺在船舱中。
他举着被缚的双手,眼见甘宁断了系船的锦绣,于两岸火光中,在众轻舟簇拥下沿水路逃往荆州方向,这才轻声道:“我不欺兄长。只要兄长到安全之所,将我放了,我自去寻族叔,与君恩怨两清。”
甘宁清点人手,见还有八百多兄弟跟随而出,便令沈弥等人先去旁边的船上,低头看一眼安静躺着的冯玉,没有说话。
“兄长。”冯玉含泪求肯的模样,连皇帝都要为之心肠一软。
甘宁却是一摆手,粗着嗓门道:“你这傻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朝廷大军先锋已经过定军山南下,只一两日便可抵达益州州府。刘璋犯病,这时候还要派兵来打老子,他自己州府空虚,定然是守不住了。这等时候,你还要去找你那做益州别驾的族叔,岂不是自寻死路?我带你出来,是为了你好。”
冯玉没想到甘宁竟是“菩萨”心肠,不愿看他去死,不禁气结,忍了忍,又求肯道:“那我不去寻族叔,另寻我在汉中的亲人也可。”
“你还是算了吧。”甘宁话糙理不糙,“你原本带着那么些侍从,还在水上着了道,若不是遇见我,说不得此刻已经做了水鬼。我看你高门大族里养出来的,虽然学了许多好东西,但真出来在这乱世里行走,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见冯玉似乎要说话,又一摆手,道:“虽说到处都在招揽名士,你也很有学问。但这些日子看下来,你这性子却傲,吃穿用度要求也高,等闲的主公都不敢用你,到时候你再犯了傲气,惹怒了主公,你当主公就不杀名士了吗?还是歇了心思,跟着我吧。至少有我一口吃的,也少不了弟兄们的。”
冯玉听到朝廷军马已过定军山,先是心中一喜,继而听下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服侍的主公原就不是一般的主公,乃是大汉天子。这莽夫一意要绑了他同去,虽眼下性命无忧,但要如何与苏危的大军接洽?又如何与益州别驾荀攸互通消息?可怜他出长安前满腹盘算,安心要效仿苏秦张仪,也在益州为皇帝分一分忧,谁知道才入益州境内,就落在这水匪手上!
甘宁见他默然不语,又道:“荆州刘表对名士也好的,招揽了许多人去。你到荆州谋个差事也不难,还有我看顾着你,荆州地方也平定,不比你到处乱走要好吗?”他话是这么说,但也是因为到了荆州,没有势力,也要依靠冯玉提点。
冯玉当下强不过他,方才见他杀人如麻,知他虽然在自己面前装了一段时日好人,到底是匪徒出身,一时怒了杀人也是有的。他还需珍重自己性命,想了一想,便问道:“你要往荆州何处去?”
甘宁见他服软,便笑了,道:“我祖籍南阳,原是要往南阳郡去的,但南阳已为朝廷所有,只先入荆州,看刘表怎么安排吧。”
冯玉望着轻舟外滔滔逝水,心知朝廷大军先锋已至益州,却不能前去相见,只能暗叹一声,待到荆州,再图脱身之计。又或者不只是脱身?荆州刘表,不臣朝廷,由来也久,亦是陛下忧心所在。
冯玉想得深了,耳听得甘宁鼾声已起,他那双寒眸却彻夜亮着。
*
长安城中捷报频传,先前平定凉州的喜报热度还未散去,又新来益州归降的消息。
原来朝廷大军尚在汉中,只先锋两万人越定军山南下,遥扣州府之时,原益州牧刘璋却昏了头,命大将赵韪领重兵南下平定境内的叛乱。如此一来州府空虚,刘璋的东州兵不在身边,益州士族久被刘焉、刘璋父子打压,不满已久,眼见大军压境,恐怕生灵涂炭,在益州别驾荀攸的策动下,这些益州士族以常氏、何氏、谯氏为首,趁夜哗变,割了刘璋脑袋,开城归降。
朝堂上称颂圣德之话,刘协已经听到耳朵生茧,只留了曹昂、杨修等数人私下商议。
“怎么就这么巧?”刘协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巧合,“大军发动之时,永宁郡起了叛乱。”
杨修道:“巧是巧了些,不过永宁郡这批反叛的人,原就是江上的水匪,与刘表也一直有勾连。大约是刘表见朝廷动兵,便要这些人趁机反叛,也算是助朝廷一臂之力。”
“江上的水匪?”刘协翻着今日才呈上来的永宁郡叛乱详情,看到甘宁的名字愣了一愣,忽然想到什么,抬眼与曹昂对上视线,道:“汉中传回来的消息,说玉奴最后的踪迹不正是上了船?”
刘协快步走到挂在墙上的巨大舆图前,举着灯烛看向益州西南的永宁郡。
曹昂跟上来,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道:“陛下是怀疑,玉奴落在了永宁郡?”
“这个甘宁,叛出益州后,投奔了刘表,如今在何处?”
杨修道:“臣好似听过甘宁这人。”
刘协与曹昂都转身向他看来。
杨修在二人目光下有些无措,捻着衣襟上的香囊,皱眉想了一想,道:“是了,臣仿佛是听前几日从南阳来觐见的良才那里听来的。他们说襄阳城来了个新将军,叫甘宁,说这甘宁从前做水匪的时候,极为奢华的,系船都用锦绣,要开船时便直接把那锦绣斩断,当地人都唤他作‘锦帆贼’。”
“锦帆贼……”刘协念了一遍这名号,对杨修道:“让你的人往襄阳探一探……”
杨修抬眸等着下文。
“……探一探玉奴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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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夜色已深, 未央殿中仍是灯火通明,皇帝与众臣议政似不知疲倦。
“这些益州士族,杀刘璋杀得太早了些。”刘协叹道。
杨修笑道:“我军先锋才过定军山, 州府里刘璋已经掉了脑袋, 早是早了些, 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否则攻城总是要有将士伤亡的。”
贾诩在旁边解释道:“这是益州士族奸猾, 他们主动杀了刘璋投诚。朝廷还怎么好对他们动手?这等本地士族, 尽掌当地资源, 这些年来一直对刘焉、刘璋父子不满,想要赶走这对父子也已很久了。朝廷派兵前去,恰是帮了这些益州士族的忙。”又道,“当初刘焉能在益州安顿下来,全靠南逃民众组成的东州兵。但这些流民南下,却伤了本地士族的利益。且当初刘焉初入益州时, 为了立威,斩杀当地豪族如王咸、李权等十余族,余者畏惧不能抵挡, 然而心中深忌惮之。”
杀豪族的事情,就在这长安城中, 两年前也发生过。
当时刘协动手之前, 贾诩已经看出了端倪, 曾来未央殿与皇帝有过几句话的交谈, 警示皇帝此事可一不可再。不过同样的事情, 刘焉、刘璋父子的手段与皇帝的手段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刘焉死后, 刘璋暗弱,一遇艰险,益州士族便割了刘璋的脑袋。而皇帝恩威并施, 将长安城中的士族捏在手心,叫他们不敢妄动。
但刘协心中清楚,这是因为长安对外打赢了,而袁绍等人的大军还未逼近过来。否则,纵然有忠义的大山压在身上,一旦到了绝境,长安的士族也会如益州的士族一般,割了他这皇帝的脑袋求一条生路去。
刘协在上首默然不语。
曹昂开口道:“这等本地士族,盘根错节,只顾他们的豪富,不顾国家的兴衰,又与民争利。当初刘表单骑入荆州,也杀了不少当地豪族。如今时局,有这等事情发生,也是不得已。只说如今益州的形势,要怎么走下一步。”他看一眼上首的皇帝,见皇帝也正望着他等他说下去,便又道:“这次策动益州士族的,乃是益州别驾荀攸。臣听说荀攸当初是背负陛下的命令,南下益州的。他在益州经营多年,周旋于刘焉、刘璋父子与益州士族之间,是其中平衡的一股力量。此次诛杀刘璋,荀攸也功不可没。此人既有忠心,又有胆识,于益州也熟悉,不妨就请他先做了这新益州牧。”
贾诩、杨修与伏德等人都没有异议。
曹昂又道:“益州士族既然主动投诚,一时倒也不好动他们,否则不免叫天下人寒心。我军只先锋两万入了益州,已足够辅佐荀攸稳定住局势。十八万大军仍在汉中,这些兵马每日所费巨大,若陛下没有旁的指示,便让他们归于长安,仍旧各归屯田营中,恰好还能赶上夏收。”他与皇帝的视线一触,“若陛下没有旁的指示”这一句说得充满了暗示意味,他自然是知道皇帝安排的。
“朕的确给了苏危别的安排,不过那事儿耽误不了多少时日,”刘协微微一笑,看着曹昂道:“应当误不了子脩的夏收。”
兵卒屯田的差事,最初就是交给曹昂亲手办理的,如今一应细务还是都汇总到他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