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十五里,按照计划,兵分三路。他这次只带了百名精锐羽林卫,两路疑兵,一路往山南关去,一路往成安京去,叶骁带了五十名精锐中的精锐,直杀云林江畔的白玉京五大主城之一的黄牙城——蓬莱君就在那里。
然而这一切却都在之前沈令的预料之中。沈令四道虎符全下,基本封堵住了叶骁所有的退路。
再怎样的精锐,这么少的人都无法对抗成建制的军队,他们只能取道荒原,一路避行。
然而沈令早在之前,就洞察了他们可能采取的一切手段——
即便他现在人在叶骁阵中,自己与自己对抗,但是在人数压倒性的不利下,十二月十八,在距离云林江边国境还有七十里处,追兵终于悄然而至——
当时是中午,他们正在林中一处猎屋里略作修整,趴在门口的雪花忽然立起来,向西南方向低声咆哮。
叶骁和沈令立刻抱起繁繁和翩然,飞身出屋,上马疾驰而去——
沈令揽着繁繁刚刚翻上马背,只听到远处马蹄急响,隐隐有破空之声,他把繁繁按入怀中,俯身正要催马的一刻,他听到了一声女子惨叫!
那是,窈娘的声音。
沈令猛的勒马回头,他看到一支大羽箭刺透窈娘单薄身躯,她像是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一般,从马背上落下来,落到了地面上——
她看到了他,眼睛猛的睁大,想要说什么,一张嘴,鲜红的血涌出来,她似乎想爬起来,却撑不住身,侧身滚落到旁边的雪堆里。
在这一刹那,沈令忽然想起自己在决定发动雷州兵变之前,对下属说的话。
他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当时的位置为何、站在哪里、身边是谁、对他们说什么,一概不听,只需要记得四个字:格杀勿论。
他们做到了。
他们杀了他的窈娘,不,是他杀了窈娘。
沈令飞快回头,叶骁也正回头,叶骁的眼睛睁大,两人视线相对刹那,叶骁身侧侍从一鞭抽在马股上,骏马吃疼,飞驰而去,而就在这一瞬间,沈令之前早就做过的那个决定,浮上心头。
灿灿打马而上,他凌空把繁繁朝她怀里一掷,接住繁繁的刹那,灿灿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神色肃然,与他错身而过——
沈令提着凤鸣,逆着羽林卫精锐策马而去!
□□闪动,弹开几支羽箭,他下马抱起窈娘,这个曾是他妻子的女子满头满脸的血和泥,勉强睁开眼看他,唇角弯了弯,似要对他说话,又似是要笑一笑,口里大量的血涌出来,抬手想碰碰他的面孔,却最终在葱白指尖即将碰触到他的刹那,轻轻垂落。
沈令把她紧紧揽在怀里,面孔埋在她乌黑秀发中,一瞬之后,他长身而起,把窈娘的尸身放在马上,看着前方涌来,如潮水一般的北齐士兵。
领头的宋将军阴沉着脸看他,只吐出三个字:“沈大人!”
沈令什么都没说,他握紧手中凤鸣,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动手。”
沈令想,万般无辜,其罪在我。
都是我错。
他可以死在这里,但叶骁和其他人要好好活着。
第八十回 血沉沙
第八十回血沉沙
风里有血的味道。
腥的、涩,带着一点点温度,裹在刀子一样的风里,在人呼吸的时候飞快地冷下去,带着冰碴的温度沿着喉咙粗粝滑落到肺里。
叶骁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去,血和惨叫一起溅上他的面孔,他没有看的闲暇,他在马上伏着身,拿胳膊护在翩然身前,他隐隐约约听到小孩在哭,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朝怀里揽得更紧一些。他肩上中了一箭,他咬着牙折断箭杆,继续奔逃。
叶骁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听——一步都不能停,停下来就会死,那五娘、窈娘、那些为了他能逃出生天的所有人的生命,便全部都白费了。
跟随着他的人越来越少,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他只看着前方,心里想,还有一点、只有一点了!
正午的太阳明亮得刺眼,叶骁看到前方一架长长的石桥,他知道,自己到凌元桥了。
凌元桥后二十里,便是北齐边境,白玉京境内。
越过石桥,叶骁吐出一口嘴里的血沫,他大声道:“灿灿,我们快到了!”说罢,他回头看去,看到在他身后,面上有着伤疤,容貌普通的女子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她对叶骁身边残存的十几名侍卫比了个手势,把繁繁放到了他的马背上。
当时冬日烈烈,太阳高悬正中,灿灿身后,凌元桥彼端,沙尘滚滚,人马沸鸣,追兵已至。
叶骁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大吼一声,“灿灿!”还不等他动作,身边侍卫一拥而上,簇着他往云林江而去——
叶骁内心生出一种极大的恐惧,他在马上一声一声嘶喊着灿灿的名字,拼命回头,灿灿也回头看他,对他又笑了一下,天真又稚气,然后她对他用了一个手语。
她说,回家吧,三郎。
她就转过头去,双手一分,抽出身后两柄横刀。
然后那道安坐马上,立于桥头,双手持刀的女子背影,便越来越小,随即沙尘卷起,他再看不到灿灿的身影。
忽然起风,狂云蔽日,遮天绝岳。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死卫,灿星汉。
灿灿立在桥头,平静地看着对面涌来的大军。
三轮连射,她手中长刀一震,面前长箭悉数扫飞,且战且退了约一箭之地,在看到凌云桥上挤满人的刹那,她忽然俯身一勾,藏在马腹之下,直冲而上!
她的坐骑一瞬间被射成了一个刺猬,马匹倒地刹那,她猱身而出,手中横刀飞转,在她手中如同两片雪亮银轮,刀光过处,血光四溅!
凌云桥狭窄,她杀入人群,直如虎入羊群,然而这些北齐士兵乃是昔年沈令亲自训练,丝毫不乱,看她近前,先立盾牌避开锋芒,随后□□队挺身而上,雪亮□□将灿灿逼退数步,而就在这瞬间,泼天箭雨倾泻而下!
灿灿娇小的身躯瞬间被长箭贯穿,她身形一晃,手中横刀一点,勉强撑住身体——
第二波连射已至!
她无从躲闪,只听十数声闷响,她仿若一个箭靶,浑身插满长箭,刹那血流成河。
长发披散,她晃了几晃,撑住桥墩,兀自没有倒下,女子在满是血污的乱发下轻轻笑了一声。
她咳着血,用长久不语,嘶哑不堪的声音道:“我乃,塑月……秦王司马,灿星汉——”
闭口一念累积了整整二十年的力量,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她双手横刀插入石桥,竟如插入木头一般轻松,在她全力一击之下,凌云桥轰然崩塌!
她从桥上跌下去,落在被鲜血染透的冰面上,因为全身中箭,她倒不下去,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横在了冰上,灿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凝望向叶骁逃去的方向。
血从额头上淌下来糊在眼睛里,视线从血红慢慢变成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
她忽然想亲亲自己的幼子,再跟叶骁说,回家啊,一起回家。
阿骁,翩然,你们要好好的。
我爱你们。
叶骁的右眼落下血红泪水的时候,他身旁最后一个侍卫倒下。
他的马躺在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嘴里吐着血沫,抽搐着死去。他背上有血,不是他的,是他背着的繁繁的血,小孩中了箭,一双胳膊颤抖着揽着他的脖子,泪水顺着他的颈子往下淌,飞快变凉,然后冻结。
雪花也死了。被他亲手养大,会蜷着爪子每天在他怀里讨亲亲,胆小又乖顺的黑狼,咆哮着撕开了扑向他的士兵的喉咙,被一枪捅穿柔软的腹部,高高甩起,落在地上,它又疼又怕,想跑回到他身边撒娇讨摸摸,把疼得不行的肚皮亮给他看,但它却勉强站起来,冲向了敌人——
雪花的头被斩落,漆黑的狼头落在地上,打了几个转,下巴上一点柔软的白毛沾了血,正对着他,那双金黄色的眸子睁着,倒映出叶骁血迹斑斑的身影,死不瞑目。
叶骁怀里捧着翩然,横刀点地,然后现在,血泪淌下,他便知道,灿灿也死了。
他双眼里是之前青城君玩笑一般教的他一个小小的术法:望生符——这个术法唯一的作用,就是将别人的血点入眼中,便可知对方生死,他当时也玩笑一般将灿灿和五娘的血点在了自己双眼中。
他之前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用上。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些,被一层一层,连皮带肉,从他的血肉里撕开,扯烂,踏碎成泥。
但是很奇怪的,他的脑子里却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感觉。叶骁觉得自己所有的感情都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紧紧的纱,这些死亡带给他的痛苦都被隔绝开了,他长而缓慢地吐着气,头脑异常清醒。
他想,他怎么都无所谓,死就死了,但怀里的两个孩子至少要活下去。
他一生杀人无数,死得怎样惨烈都是应当,但是孩子不应该死。他们还那么小,毫无罪愆,柔嫩的手上除了花和糖,什么都没有沾染过。
幼子何辜。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了,至少,保住孩子,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距离边境只有二十里了,只有二十里。过去就好,过去就好。
叶骁看着远方渐渐追上来的追兵,他单手抱着翩然,一手伸入衣领内,拉出了沈令骨头磨成的箭头,攥在手心。
他想,阿父,对不起,要让你伤心了。
他忽然想到沈令,只觉得心口一疼,随即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闭上眼,微微默诵。
——他身上绽开了一道雪白光辉。
然后天空暗下来,太阳在漆黑的云层里显出微弱血红的一团。
整个世界忽然停滞了一般安静。
叶骁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深灰色的瞳仁变成了朱玉一般的颜色——他破开了自己身上最后一道封印。
满身血污的男人在这一刹那显出了一种妖戾凶狂的气质,他低声道:“阿娘,你忍心别人将你的儿子欺侮至此么?”
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一股漆黑的,瘴气一般的尸气,从他的身上渗了出来——尸气沿着地上的血迹蛇一般蜿蜒,攀上侍从的尸体、马的尸体、雪花的尸体、然后飞快沿着地脉流窜,向整个大地淌去!
叶骁右眼流着血,泪珠一般的血滴落地面的刹那,在漆黑的尸气中激起了一个轻微的涟漪。
他嘶声道:“……奉请诸位英魂,若愿应我所求,还请为我叶骁,再战一回——”
——永夜秘术·幽狱绝牢起阵——
整个战场上所有的人,都在耳畔听到了一声女子轻笑,就像一个艳鬼,伏在颈上,轻笑嫣然。
漆黑尸气如同潮水一般漫过大地。
永夜秘术,操魂控尸,那些为叶骁奋勇搏杀至最后一刻的尸体,慢慢站了起来。
身旁倒地的侍卫握起自己的断肢,跨上颈子几乎被砍断的战马。雪花无头的尸体踩着自己的肠子站起,身旁的头颅发出了咆哮!
凌云桥下的乱石碎冰之上,灿灿睁开了双眼——
那些为他战死的人,正如叶骁所求,愿意为他再战一回。
叶骁看着那些被秘术所控的尸体为他再次冲入战场,北齐士兵惊恐的叫喊,他哽咽一声,转身向边境疾奔而去!
在他身后,雪花、侍从、灿灿不断被再次杀死,然后再次站起来,直到身体碎为齑粉,即便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抓住对方的马蹄,为了保护他,战斗到最后一瞬。
箭落如雨,叶骁根本顾不得查看自己有没有受伤,他只是抱紧怀里的两个孩子,朝云林江畔而去!
他用尽全力压抑着体内不断翻滚,即将破体而出的永夜之力,只不停低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对不起向谁说的,他却已然不知道了。
他想,求求你了,谁都好,求求你了,我魂飞魄散怎么死都好,只求求你,让繁繁和翩然活下去。
他已经只有这两个孩子了。
叶骁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叶骁终于看到面前一条白练一般巨大的江流,江面之上白帆点点,正是白玉京驰名天下的水军江卫,打头一艘快船,飞快劈浪而来!
叶骁毫不犹豫,抱着两个孩子,从崖上一跃而下——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身体。
血喷到两个孩子身上,他沉沉往水中坠去,而就在这瞬间,快船船头一人雪发白衣,手腕一抖,一道长索灵蛇一样飞出,堪堪缠上叶骁腰间,一股巨力一带,叶骁擦着冰冷江水横掠而出,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男人的衣襟上有他闻惯了的檀香味,叶骁视线模糊,却在这一刹那放了心。
是他的阿父,阿父来了,救了他。他没事了。
他浑身脱力,蓬莱君把他放下,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两个孩子从怀中解下来,要交给蓬莱君查看伤势,却看到他的养父那双朱色的眸子微微垂下。
叶骁一怔。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已经多久,没听到繁繁和翩然的哭声了?
他一下慌张起来,连忙低头看去,他看到几支洞穿过他肩膀手臂的箭,被缓慢地从两个孩子细嫩的肌肤里,拔了出来。
两个孩子合着眼,面上覆着一层血凝成的薄红色的冰,浑身冰冷,一动不动。
他们早就死了,在他的怀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他们的哭声,没有听到□□,就这么怀揣着唯一一点微弱的希望,抱着他们的尸体,祈祷他们还活着。